第6章 银河奖征文(3)

“我说过,我喜欢围棋,同几个国手都熟不拘礼。前不久,合肥有场赛事,我做东宴请了几位。没想到酒席上我这个东道主竟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家伙以酒盖面,群起攻击我——当然并非针对我本人,而是把我当成替罪羊。他们说,科学家实在是一群无事生非之徒,竭尽心智弄出来个阿法狗、master,毁了所有围棋选手的人生乐趣和人生价值。围棋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用最简洁的棋类规则造就了天下最深奥的棋类运动。1996年,当国际象棋程序‘深蓝’战胜国际大师卡斯帕罗夫时,围棋程序的棋力还不值一提,只相当于围棋业余二段。当时有人预言,围棋在棋类中非常独特,下围棋不光需要高深的算子能力,也需要直觉,甚至是对美的感觉,而电脑程序不可能具有直觉和美感,所以永远不可能战胜人类的超一流棋手。这话言犹在耳,预言家就被啪啪打脸。2016年,阿法狗和master横扫天下。到了今天,master升级版更是把人类顶尖选手当成了玩物!再没人自吹自擂什么‘人类独有的直觉和美感’了!更令人难堪的是,到后来master赢了棋,国手们复盘时尽力研究也弄不懂它的下法,显然它发现了围棋棋理中最深奥的规律,而人类在数千年的钻研中还没发现它,或者说能力有限的人脑无法理解它。小易,我告诉你,那天他们围攻我原是开玩笑打嘴仗,但说着说着,K君突然情绪失控,号啕大哭!他说生不逢时啊,小生我横扫天下,十几年来一直站在人类棋艺的巅峰。可是,我时刻不能忘记,头顶上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邪神,这个邪神粗暴鄙俗,没有什么直觉、美感、创造力,它从本质上说不过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它的棋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使用蛮力进行试错选择,但它就是压得我抬不起头,让所有的围棋国手生不如死!”

我与沈老师结识以来,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他平素闲适淡定,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激动,看来那天的场景一定让他感受至深。沈老师又说:

“K君接着诅咒我,说你们这些科学家自作自受,很快就会落得和我们一样下场。现在,人造智能已经开始全面接管人类的工作,从汉字识别、语音识别、人面识别,到飞机自动降落、汽车自动驾驶等等,都已经完胜人类。法律咨询系统使百万律师失业,医疗咨询系统让千万医生降级为电脑操作员,难道独独科学家们能够幸免?K君说,我知道你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天才中的天才,表面谦逊持重,内心比我们更为自傲。你们认为大自然中隐藏的简洁美妙的秩序只能由上帝赐予的天才脑瓜来破解,你们仍迷信着诸如‘直觉、灵感、创造力为人类独有’这类精神鸦片。沈兄,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围棋领域出了个马斯特,物理领域也很快会出现一个驴斯特,它同样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是一个只会蛮力试错的粗暴家伙,但它很快会甩所有科学天才几条街。甚至到某一天,它发现了宇宙最终定律,你们却看不懂,就像我们看不懂master如何赢棋一样,那时你们也会像我一样生不如死!”

沈老师重复K君的话时,我能感受到他心中深深的失落,甚至是绝望和愤懑。我笨拙地安慰,“都是些醉人疯话,你别放在心上。再说,物理是实证科学,那个‘它’就是抢了杨振宁、李政道的位置,人类还能做吴健雄啊。”

沈老师苦涩地摇头,没有反驳,可能他认为不值得反驳。我忽然有一个不祥的想法——当然这种想法对沈老师很是不恭。我开玩笑地说:“沈老师,你是不是像那位K君一样,对人工智能嫉妒成恨?你会不会像毕达哥拉斯那样,为了防止数学的陷落,狠心把学生希帕索斯扔到大海里?”我赶紧为自己转寰,“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玩笑过头了,沈老师你宅心仁厚,绝对不会那样干。”

我紧盯着他,尽管知道这个玩笑过头但我还是说了,是想当面察看他的反应。沈老师扭头看看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不得不那样做,你站在哪一边?”

我毫不犹豫,“当然是站在张元一……站在希帕索斯那边!”

沈老师讥讽地说:“这会儿我才知道,原来美貌果真影响智力啊。小易,你想想有那个可能吗?不要忘了,纵然毕达哥拉斯淹死了希帕索斯,也没挡住无理数进入数学殿堂啊。不,我不会干这样的傻事。相反,我很珍惜元一这个窗口,我会努力把元一的天图尽早翻译出来,公布于众,哪怕……”他苦涩地说,“那一天是人类物理学家的末日。”

我心中涌出幸福的巨浪,但幸福的后味却是浓浓的酸苦,既为楼上的元一,也为神情苍凉的沈老师。我问:

“沈老师,还是我问过的那个问题:你说‘天图’来源于那个强大的通用程序,这个程序是元一本人创造的吗?”

沈老师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把‘那个程序’看成大写的‘他’,看成张元一的母体,也许更恰当一些。”

这个回答太晦涩,答非所问,我没听懂。这时屋里有动静,张爷爷出来了,说:“这么早就起床了?我来为你们做早饭。”我当然不能让老人一人去干,赶忙跟到厨房帮忙。瞅空看看院里,沈老师还站在原地不动,默默地仰望天空。

早饭做好,张爷爷说咱们先吃,吃完再给元一送饭。吃饭时,沈老师说:

“张伯伯,我打算做一个安排,你看行不行。这份天图可能确实有价值,对它的研究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我想正式聘用张元一为中国科技大学的工作人员,参与这项长期研究。也聘用你为临时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照顾他。”

张爷爷非常欣喜,感激涕零,忙不迭地点头。我也向沈老师点头致谢。这样一来,张爷爷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即使他去世,也不必担心孙子的生计了。沈老师又说:

“至于工作地点,当然是让元一到中科大更方便。但考虑到元一的心理状态,也考虑到……我想让他暂时留在原地,可能更为保险。”

我敏锐地猜到,他没说出口的第二个考虑是:想保持这个“窗口”的原始状态。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这带点风水迷信的味道。“如果你老同意,我就让中科大租下或干脆买下你这套房子,作为我们的工作场所。”

张爷爷当然赞成,只是善意地提醒,“可是,这儿属于拆迁范围,不定哪天就要拆了。”

沈老师不在意地说:“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会解决的。即使周围拆迁,这儿也将永久保留下来。”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想把这儿作为历史文物、作为“大写的他”初次登上历史舞台之处,永久保存。我看看他,看看张爷爷。张爷爷的表情有点怀疑,看来他不大相信一个“教书的”能比城管还有权力,只是囿于礼貌不好再追问。他笑着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要是能这样安排,我哪怕今晚闭眼也能安心啦。”

我连忙说:“那可不行!你得活到一百二十岁,元一还指望你照顾呢。”

“行,托你吉言,我一定活成个老不死!”

我们都放声大笑。我们商定上午就回北京,沈老师会派助手来处理后续事宜,我则抓紧向林哥做汇报,他肯定也牵挂着这儿的进展啊。

该给元一送饭了,我再次自告奋勇,那两人也跟我上楼。我把牛奶和包子递给电脑前的元一,像昨天那样站在他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说:

“元一快吃饭。吃完饭姐姐和叔叔就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们马上还会回来看你的,带着你的‘天图’回来。”

我忽然觉察到,元一的手缓慢地、迟疑地向上摸索,摸到我一只手指,抓住,贴在他脸上。我感觉到一阵战栗,战栗来自于两人肌肤相接处,也来自于我的心弦。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决定,我回头对沈老师说:

“沈老师,你要是不嫌我脑瓜笨,我就做这儿的常驻工作人员,行不行?”

沈老师喜出望外,但他思虑周全,提醒我,“我当然是双手欢迎啦。只是,这么重大的决定,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你的公司怎么妥善处置?也要征求你男友的意见,他是在北京工作吧。”

我笑嘻嘻地说:“我当然会征求意见的,但他肯定不会反对。至于我的公司,我想,设在这儿更方便与‘未来世界’联络,沈哥你说对不对?喂,元一,姐姐留下来陪你,你欢迎不?”

元一仍旧不说话,但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握力在加重,一股暖流在两人肌肤接触处流淌。当我们告别元一下楼时,元一仍旧“不理不睬”,没有从电脑椅上起身送我们,但我分明感受到他目光中有依恋的光芒。

【责任编辑:姚海军】

传承

文/索何夫

一切皆有终焉。

属于守卫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许久,久远到甚至连他的计时器界面也已经不足以显示。古老的事物化为尘烟,美好的愿景与虚妄的梦想一同如朝霜般消散,只有记忆仍在硬件中被忠实地保存着。

不过,那台包含在他核心硬件中的铯原子钟仍然在精确地运行,因此他知道,时间并未终结,那条无尽之河还在流逝。

当然,就算不参考钟表,守卫者也能通过其他方式察觉到世易时移。

在这颗堡垒化的战斗卫星表面,以及环绕着它的同步卫星轨道上,许多自动防御设施的光学观测系统还能运转。透过这些“眼睛”,守卫者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斗转星移,与这颗战斗卫星刚刚被移出行星系边缘的岩质小行星带,然后改造成武器平台时相比,璀璨的星河已经变得非常陌生,唯一不变的,只有这颗卫星、守卫者自己,以及守护的使命。

不过,守卫者知道,他的使命其实早已失败。在距这颗战斗卫星二十万标准里之外,那颗一度繁荣的行星已经成了满目疮痍的废墟。巨大的弹坑截断了山脉与河川,毁灭性的爆炸在大陆边缘曾是城市的地方制造出了一系列以地质学标准而言仍然相当年轻,灌满了有毒海水的海湾。由于地质灾难导致大量物质被抛入洛希极限之外,这行星的大气比过去稀薄了不少,许多板块已经不再稳定,大规模的普林尼式火山喷发和强烈地震导致的海啸,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频繁地在行星表面肆虐。除了原生生物、囊泡藻类、病毒和几种原本作为极端条件下的紧急粮食作物而开发出的转基因苔藓,在这个世界上很难再找到多少生命的迹象。而一度存在于此的文明,则只留下了些许在时间之河中不断磨损瓦解的残迹。

但守卫者仍然在守护着,他的使命未被取消,而他所拥有的自由裁量权也不允许他取消自己的使命。他仍然警惕地监视着、准备着,并将继续警惕下去,直到自身存在的尽头。

一切皆有终焉。

有时,守卫者也会做梦——当然,这种描述其实并不严谨,因为他从未拥有过人类所特有的活体大脑结构,也不会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想象”。但是,每当它关闭大多数思维能力,开始自检和阶段性休眠时,那些古老的记忆总会重新出现。

漫长的争议、分裂,以及最后的战争。孤注一掷的毁灭性突袭,两败俱伤的灾难性结局,整个文明体系逐渐沉寂衰败,以及在一切行将结束时,由那些因为绝望而疯狂的人所发起的最后报复……

这些记录,被完整地保存在守卫者的记忆之中,就连最细微的片段也未尝模糊。他还记得,在战斗卫星密集的火力网拦截下,那些被用作诱饵的破旧舰艇是如何分崩离析、坠向卫星荒凉的地面的——但与此同时,真正的死神却从一旁悄然绕过,径直砸向了他所竭力保护的那个美丽世界。

那次毁灭极为彻底,他的使命也在那一刻宣告失败。

然而即便如此,守卫者仍然永远警醒,时刻注意着周遭的任何异动。

每一年中,他的预警系统都会发现几个可疑的物体接近,不过它们最终都被鉴别为小行星、彗星或者其他乱窜的微小天体。

但这一次,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

在告警系统的接连催逼下,守卫者离开了那个已经原封不动地重复了无数次的梦,按部就班地将自己的所有子系统在不到一百纳秒内全部开启,并开始检查预警系统刚刚截获的目标。

正如他估测的那样,这个目标的位置颇为模糊,忽隐忽现,仅仅确定目标大致的位置、航速和航向,就花掉了多达数十秒的时间——由于年代久远,构成星系预警网络的探测器已经有一大半失灵,还有一些处于次要位置上的则被拆解成了零件,用于对更加重要的探测器进行必要的维护。

不过忙了好一阵,到最后守卫者还是确定了自己想知道的几件事。

首先,那东西正在朝他接近。

其次,那不是陨石,不是彗星,也不是任何非人造物体。

那是一头生物,一头经过了高度改造的能够在吸气式冲压推进器的协助下进行短途太空航行的生物!

这是一艘外观如同蠕虫与鲸鱼混合体的半有机飞船。

如果守卫者拥有与真正的人类一样的可以产生情感冲动的大脑,那么他在这一刻,应当感受到的是惊讶和欣喜——尽管那艘一半以上由有机体构成的穿梭机的外观和识别信号,与他的资料库中所储存的一切信息均不符合,但它本身就足以引起守卫者的瞩目。守卫者还记得,在千古之前的那场战争的最终阶段,他所要守护的人们曾经大量制造过像这样的军用航天器。这种半活体设计,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但在资源短缺、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却是最合适的选择。

当然,那个时代早已结束,而那些活体飞船也大多沦为了星际空间中永恒的冰冻残块,或者在行星表面无休止的碳循环过程中化为乌有。守卫者原本以为,他在有生之年里,都不会再看到像这样的设计了,但今天的发现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