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生与我(2)

“是吗?是啊,她怎么会跟你说呢,她跟你还是头一回见面,没必要说的嘛。”

看先生那模样,他似乎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反倒是我对于其间的关窍浑然不知,简直是一头雾水。

先生与我穿行于墓地之间,朝大路走去。只见有的墓碑上写“依撒伯拉××之墓”,有的写着“神仆[8]路金之墓”,而就在其旁边,立着一个塔婆[9],上面写着“一切众生悉有佛生[10]”。也有些墓碑上写着“全权公使××”。来到一座墓碑上刻着“安得烈”的小坟前时,我问先生:

“这个该怎么念呢?[11]”

先生苦笑着答道:

“大概是想叫人念成‘an·do·re’的吧。”

与我不同,先生对于墓标所显示的芸芸众生,似乎既不感到滑稽可笑也不觉得有什么讽刺意味。见我老爱指着圆形的墓石或狭长的花岗岩墓碑说三道四,起初他还一声不吭地听着,后来他说道:

“对于死亡这件事,你大概还没有认真考虑过吧?”

我沉默了下来。先生也没有往下说。

墓地的分界处,长着一棵大银杏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来到那棵树下,先生抬头仰望着高高的树梢,说道:

“再过一阵子,可就好看了。树上的叶子会变得一片金黄,这一带的地面会被金色的落叶盖得严严实实。”

原来先生每个月都会在此树下经过。

对面,有一个男人正在翻整凹凸不平的土地——那是在开辟新的墓地。只见他停下手里的锄头,望着我们。我们拐向左侧,很快就上了街道。

我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便跟着先生朝同一个方向走。这会儿,先生的话比平时更少,可我并不感到压抑,只是溜溜达达地跟他一起走着。

“你这就回家吗?”

“是啊,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随即,两人又归于沉寂,一声不吭地往南走下了坡道。

“先生,那里是您家的墓地吗?”我又开口了。

“不。”

“那是谁的墓呢?是您亲戚的吗?”

“不是。”

先生不再多说,我只好就此打住。不料走了一百多米后,先生又接回了刚才的话头。

“那里是我朋友的墓。”

“您每个月都去给朋友扫墓?”

“是的。”

除此之外,那天的先生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此后,我时常去拜访先生。每次去,先生总是在家里的。随着与先生见面次数的增多,我往先生家也跑得更勤了。

然而,先生对我的态度依然如故,无论是初次相识打招呼的时候,还是后来相当熟识之后,他总是一以贯之,毫无改变。先生给人的感觉始终是沉静的,有时因过于沉静而显得有些孤寂。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先生具有某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怪异之处。可即便如此,我的内心仍涌动着一股非要接近他不可的莫名其妙的冲动。或许,芸芸众生之中拥有如此感觉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吧。这种为我所独有的直觉后来得到了证实,所以,别人说我少不更事也好,嘲笑我傻里傻气也罢,我还是为自己拥有这种不乏先见之明的直觉而感到无比自豪和万分欣喜。一个拥有仁爱之心的人,无法不爱他人。而当有人要扑进他的怀里时,他又不能展开双臂将其紧紧搂住——这,就是先生。

一如前文所述,先生始终静如止水,不动声色。但偶尔他的脸上也会掠过一抹无可名状的阴翳,宛如乌黑的鸟影投射在窗户纸上,倏忽而来,稍纵即逝。我第一次在先生的眉间察觉到这种阴翳,就是在杂司谷墓地冷不丁地呼唤先生的时候。在那个略感异样的瞬间,我那欢快奔流着的血液竟然放慢了速度。不过那也只是一时的迟滞而已,没过五分钟,我的心脏就恢复了正常的弹力。我很快将这片黯然的阴翳忘了个精光。而忽然又想起这事时,已是十月里小阳春将尽的某个晚上了。

那天我正在跟先生说话,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先生曾经有意提醒我关注的那棵大银杏树。我估算了一下先生每月前去扫墓的日子,正是三天之后,而那个下午我没有课。于是我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那棵大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吗?”

“还不至于全掉光吧。”

先生回答时紧盯我,有好一会儿,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我马上又说道:

“这次您去扫墓的时候,能带上我吗?我很想跟先生一起在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顺带着散散步,不也挺好吗?”

先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真的只是去扫墓。”

看来他非要将扫墓和散步分个一清二楚。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制造一个不带我去的借口吧,可我当时觉得,先生的固执不太正常,简直有些小孩子气。我依然不肯让步。

“扫墓也行啊,您就带我去吧,我也去扫墓就是了。”

说实话,我觉得将扫墓跟散步分得这么清,是毫无意义的。不料先生的眉间微微一黯,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芒。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嫌麻烦、厌恶甚至畏惧,而是一种轻微的不安。沉睡于我记忆深处的,在杂司谷呼唤“先生”时所经历的那一幕,立刻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前后分别出现在先生脸上的表情,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我,”先生说道,“我不想与别人一起去那儿扫墓。其中的原委我不能对你说。事实上,就连我妻子,我也没有带她去过。”

先生的如此态度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我并不是为了要研究先生扫墓才出入其家门的,所以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态,应该说是我生命中的可贵品质之一。我甚至认为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才得以与先生保持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交往。倘若我对先生的内心状态产生好奇心,并动了念头要加以揣测,那么维系我俩关系的细线,当时就会毫无悬念地崩断吧。事实上,少不更事的我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也可以说,唯其如此,才可贵。假如我不慎走向了反面,那我们的关系又会落到怎样的地步呢?对此,仅仅是想象一下都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即便我不去揣测先生,先生也总是畏惧着别人冷冰冰的揣测的目光。

后来,我每个月总要去先生家两到三次。有一天,先生突然问我道:

“你为什么老往我这儿跑呢?”

“您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这样是不是打扰您了?”

“我没说你打扰我呀。”

确实,从先生的神态来看,没有一点讨厌我的迹象。我知道先生的社交面极其狭窄,也知道先生的老同学里还留在东京的,当时也只有两三个了。有时候先生也与家乡来的学生在客厅里聊天,可我发觉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我对先生这样亲昵。

“我是个孤寂之人。”先生说道,“所以你来了,我很高兴。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要问你为什么时常到我这里来。”

“是啊,那又是为什么呢?”

先生没理会我的反问,只是看着我的脸问道:

“你多大了?”

这样的问答方式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就那么着回去了。没过四天,我又去了先生家。先生一走进客厅就笑了。

“你又来了?”他说道。

“是啊,又来了。”我这么回答着,连自己都笑了。

我想,这话要是出自他人之口,恐怕我是会生气的。可是,先生如此问我,效果正相反,我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开心。

“我是个孤寂之人。”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前些晚上说过的话,“我是个孤寂之人,恐怕你也是吧。我尽管孤寂,毕竟也上了年纪,倒也坐得住,可你还年轻,恐怕坐不住,估计是想尽情施展一番,想在某些方面打开局面的吧……”

“我一点也不孤寂。”

“再没有比青春期更孤寂的了。你若不孤寂,为什么老往我家跑呢?”

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老话。

“你来找我,恐怕也不能完全消除孤寂之感吧?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将你的孤寂连根拔掉。你迟早必定会朝别的方向张开双臂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来我家了。”

说完,先生凄然一笑。

所幸的是,先生的预言并未变成现实。不过,当时还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我,甚至连这个预言所蕴含的浅显直白的意思都没能领悟。我一如既往地去拜访先生,一来二去就上了先生家的餐桌,开始跟他们一起吃饭了。与此同时,也顺理成章地与夫人交谈了起来。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对于女性并不冷淡。只是我还很年轻,到那时为止,还没有正式与女性交往过。也不知是否出于这个缘故,此前我只对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素不相识的女性感兴趣。至于先生的夫人,上次在玄关口见到后,就给我留下很美的印象。后来每次遇到,也都有同样的感受。然而除此之外,关于夫人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夫人毫无特色可言,或许将其解释为夫人没有机会来展示其特色更为确切吧。我总是将夫人看作是先生的一个附属部分。夫人似乎也把我当作前来看望先生的学生那样招待。如果撇开了位于我跟夫人之间的先生,那么我们两人也就毫不相干了。正因为这样,对于刚刚相识的夫人,除了她的美貌之外,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里喝酒,夫人出来斟酒。与往常不同,先生那天显得特别高兴。他对夫人说:

“你也喝一杯吧。”

随即将自己喝干的酒杯递给了夫人。

“我……”

夫人迟疑了一下之后,颇显为难地接过了酒杯。当夫人皱了一下秀丽的眉毛,将我给斟了一半的酒杯举到嘴唇边后,她与先生之间就开始了如下的对话。

“真是难得啊,你好像是从不劝我喝酒的。”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喝嘛。可是,偶尔喝一点,心情会很好的。”

“哪里呀,一点也不好,只觉得苦。不过,你喝了一点酒,好像挺开心的。”

“是啊,有时候是会觉得很开心。不过也不是总这样。”

“今晚怎么样?”

“心情很好啊。”

“那以后就每晚都喝一点吧。”

“那可不行。”

“喝一点嘛。那样的话,你就不觉得孤寂了嘛。”

先生的家里只有他们夫妇和一个女佣。我每次去,家里总是静悄悄的,从未听到过高声谈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家里除了我跟先生两个,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夫人对我说道。

“是啊。”我回答道。可是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并无一点共鸣。因为对于还没有孩子的我来说,只觉得小孩子很烦人。

“要不要领养一个?”先生说道。

“领养孩子?……你说呢?”

说着,夫人将脸转向我。

“我们过多久都不会有孩子的。”先生说道。

夫人默不作声。

“为什么呢?”我替夫人问道。

“报应啊。”

说完,先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依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没有作为家庭一员与他们一起生活过,所以不了解更为深入的情况,但先生与我面对面坐在客厅里时,有时候想起什么事来也是只喊夫人而不叫女佣的(夫人名字是一个“静”字)。先生总是扭头朝着隔扇的方向喊一声:

“喂,静。”

这样的呼声在我听来充满了柔情。而应声出来的夫人也总是神色怡然。有时留我吃饭,夫人也会上桌,他们夫妇间这种柔情蜜意就更显露无遗了。

先生时常带着夫人去听音乐会或看戏。仅就我的记忆所及,他们夫妇俩一同外出做一周内的短途旅行,就不止两三次了。我至今保留着他们从箱根给我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他们去日光[12]时也寄了信来,信中还夹着一枚红叶。

先生和夫人的关系,据我当时观察就是这样,其间只有一次例外。那一天,我站在玄关口,正想跟往常一样叫门时,听到客厅有说话声。仔细一听,发现那可不是一般的交谈,竟像是争吵。由于先生的客厅紧挨着大门,站在格子门处就能隐约听出那是吵架声。不仅如此,从不时拔高嗓门的男声上还可以听出,那就是先生。另一人的声音比先生低沉许多,所以听不出是谁,可我总觉得是夫人。那人似乎在哭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站在大门口,一时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转身回寄宿处去了。

我的心里无端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忐忑之情,翻开书也全然读不进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先生来到我的窗下,喊我的名字。我颇为惊讶地打开窗户,先生站在下面对我说:

“去散散步吧。”

我掏出塞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是八点多了。正好我回来后还没有脱掉裙裤[13],于是就穿着它上了大街。

那天晚上先生和我一起喝了啤酒[14]。先生的酒量并不大,好在他也不是那种只要没喝醉就敢冒险接着喝、非要一醉方休的人。

“今天不行啊。”先生苦笑道。

“开心不起来吗?”我颇为同情地问道。

此前听到吵架声的事情,我依旧耿耿于怀,如同一根鱼刺扎在喉咙里,十分难受。我一会儿想,干脆讲明了吧,一会儿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心里彷徨无主,神态也就局促不安了。

“我说,今晚你这是怎么了?”结果倒是先生先提起了话头,“不过我也有点反常,看出来了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刚才,我跟妻子吵了几句,弄得我那无聊的神经亢奋起来了。”先生接着说道。

“为什么……”

我没有将“吵架”这两个字说出口。

“妻子误解了我。可我跟她解释了,她还是不依不饶的,我就光火了。”

“夫人是怎么误解您的呢?”

先生无意回答。

“我要真是妻子想象的那种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至于先生究竟有多痛苦,我也是无从想象的。

回家路上,我们俩谁都不说话,默默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后来还是先生突然开口了。

“糟了!我赌气出门,妻子在家一定很担心吧。唉,说起来女人也真是可怜呐。像我妻子这样的,除了我就再也没有可依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