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市场

至少是两个世纪前[1],在一个夏日的早晨,牢门前监狱街的草地上挤满了大批波士顿居民。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铁板夹紧的橡木牢门。换作是别处的人群,或者是新英格兰历史上以后的某个时期,这些蓄着胡子的善良居民脸上惊恐、僵硬、阴沉的表情,无疑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很可能是某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即将被处死——群情汹涌之下,法庭顺应民心做出了死刑判决。不过,对于严肃刻板的早期清教徒而言,很多情形都能让他们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是懒惰的奴隶,或者被父母送交当局的顽劣孩童,将被绑在鞭挞柱上受罚。也许,是唯信仰论者[2],或者贵格会教徒[3],或者其他异端,将在如雨的皮鞭中被驱赶出城。也许,是无所事事的印第安流浪汉喝了白人的烈酒,在街上肆意撒野,为此将受鞭刑,然后被驱逐到不见天日的森林。也许,是像治安法官寡居的姐姐、性情阴毒的希宾斯夫人那样的女巫即将被绞死。无论是何种情形,观众都会是一副凝重肃穆的表情。他们这样是必然的,因为在这群人看来,宗教几乎等同于法律。二者彻底融入了他们的人格之中,只要有助于维持社会纪律,无论是最宽松的还是最严苛的准则,他们都会敬畏有加。从行刑台前的看客这里,罪犯只能得到少得可怜的同情与无动于衷的冷漠。但另一方面,在我们时代只被视为嘲讽与耻辱的惩罚,在那时却被看得如同死刑一般庄严。

这个夏日的早晨,就在故事拉开帷幕之际,我们发现人群中的几个女人似乎对即将进行的刑罚颇感兴趣。她们穿着衬裙和裙环,不仅公然抛头露面,还一瞅准机会就将结实的身子朝离行刑台最近的人群中挤。她们并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毕竟当时民风还没那么崇尚优雅。与六七代之后的后裔相比,这些出生并成长于古老英国的已婚妇女和未婚女孩,体质上更粗壮,道德上也更粗俗。因为,在世代繁衍的过程中,每一代母亲都把儿女培育成更娇嫩的花朵,虽然他们会出落得越发精致纤瘦,但身体也加倍孱弱,甚至比母亲本人更弱不禁风。不到半个世纪之前,男人般强悍的伊丽莎白女王[4]堪称那个时代女人的代表。这些站在牢门附近的女人就来自女王治下的英国乡村,她们在故乡大多吃牛肉,喝啤酒,道德上的熏陶同食物的摄取一样不甚讲究。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在她们宽阔的肩膀、丰满的乳房和红润的圆脸上。这番容貌在遥远的祖国本岛就业已成熟,即便来到新英格兰这块土地,她们也没有变得苍白柔弱。而且,这些已婚妇女,至少其中的大部分,说起话来都粗声粗气、毫无顾忌,我们今天听见了准会大吃一惊,嗔怪她们的粗鄙聒噪。

“各位太太,”一个其貌不扬、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开口道,“要我说呀,为了大伙儿着想,海丝特·白兰这样的破鞋就应该交给我们来处置。一来我们成熟稳重,二来大家还是声誉良好的教会成员。姐妹们,你们怎么看呀?尊敬的治安法官的判决太宽仁啦,要是让咱们五个来审判那荡妇,她会这么轻松过关?哼,绝不会!”

“听人说,”另一个女人接话道,“尊敬的丁梅斯代尔教长,就是她的牧师,对自己教区中竟会出现这样的丑事深感痛心。”

“治安法官都是虔诚的绅士,但心地过于仁慈,这是事实。”第三名中年妇女补充道,“他们至少应该用烙铁去烫海丝特·白兰的额头呀,我敢说海丝特女士会痛得龇牙咧嘴。但她——她这种下流烂货——才不在乎他们在她长裙胸口上放的那玩意儿呢!嗨,等着瞧吧,她会用胸针或者什么异教饰品挡住那玩意儿,继续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嗯。可是,”一个牵着孩子的少妇柔声插话道,“就算她可以把那印记挡住,心里的痛苦却永远也抹不掉啊。”

“什么烙铁印记,什么胸口额头,咱们说这个干吗?”另一个女人厉声道,她是这群自封的法官中最丑陋、最冷酷的家伙。“这女人让我们所有人都丢了脸,她应该被处死才对。难道就没有法律惩治她这种人吗?《圣经》和法典里肯定找得到,治安法官却有法不依。等他们自己的老婆、闺女走上邪路,那才有的受呢!”

“拜托,太太!”人群中的一个男人高喊道,“除了对行刑台心怀畏惧,女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德行啦?你说话也太狠毒了!嘘,静静吧,姐妹们。牢门正在开启,白兰夫人就快出来了。”

牢门从内打开,首先现身的是一名面目狰狞的教区牧师助理。他腰挎宝剑,手持权杖,如同进入阳光下的一道黑影。此人的外貌预示并象征了沉闷而严厉的清教徒法典,而他的职责就是对违法者施以最终的、最直接的惩罚。他伸出握住权杖的左手,右手放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将她拽着前进。女人不断反抗,动作中既显示出与生俱来的尊严,也透着倔强的性格,直到门槛边才放弃挣扎,仿佛自觉自愿似的走出牢门。她抱着一个孩子,约莫三个月大,正扑闪着眼睛,转开小脸,躲避强烈的阳光。在这之前,孩子双眼所熟悉的,只是幽暗的地牢,或者其他昏沉沉的牢房。

年轻女人——也是孩子的母亲——完全进入公众视野时,首先下意识地将孩子紧抱在胸前。这不仅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呵护,而且她还试图通过这个动作掩盖某种缝在或系在长裙上的标志。但女人很快明智地意识到,用一个耻辱的象征去掩盖另一个的做法是徒劳的,于是她将孩子搂在臂弯,满脸通红,露出高傲的微笑,用从容淡定的目光扫视镇上的居民和邻居。在她的长裙胸口上,赫然缝着一个用红布做成的字母“A”,周围则饰以金色丝线绣成的精致花纹,手工十分精巧,花饰极尽繁复,作为长期佩戴在她身上的饰物,实在再合适不过。以当时的审美趣味而言,它堪称光彩夺目,但却严重违背了殖民地严禁奢侈的法令。

年轻女人身材颀长,体态非常优雅;浓密的深色头发那么亮泽,太阳一照,闪出一道光芒;她的脸五官匀称,而且肤色莹润;令人尤其难忘的,是她的两条秀眉和一对深邃的黑眸子。她还是一位淑女,举手投足尽显当时女性的优雅风范。她身上散发着某种尊严和高贵,而不是现在被视为淑女标志的柔弱、纤细和难以形容的温文尔雅。就当时对淑女的理解而论,海丝特·白兰走出牢门之时,乃是她最像淑女的一刻。那些认识她的人本以为,她遭此大难会黯然憔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光彩照人,就连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都变成了耀眼的光环。不过,敏感的观察者或许会发现,她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微妙的痛苦。现在这身衣服其实是她在牢里根据自己的想法缝制的,而这疯狂而美丽的独特装扮,折射出她的精神状态,以及她是如何的绝望和鲁莽。但最吸引众人目光、令佩戴者最与众不同的,却是缝在她胸口的那个闪亮而精美的“红字”。就连与海丝特·白兰相熟的男女都不由得为之惊诧,就像今天才与她初次见面一般。那个字母宛如一道魔咒,让她脱离凡人之列,置身于只属于她的空间之中。

“她的缝纫功夫不错,这点可以肯定。”一名女性观众评论道,“但除了这无耻荡妇,有哪个女人会挖空心思地显摆这点能耐呢!姐妹们,她这不是在公开嘲笑敬爱的治安法官吗?尊贵的先生们处罚了她,她反倒引以为荣。”

“叫我说啊,”最铁面无情的那个老女人嘟哝道,“要是把海丝特女士的华丽长裙从她的娇嫩肩膀上扯下来,那才痛快。至于她缝得稀奇古怪的那个红字,我倒愿意给她一块我犯风湿时裹的法兰绒布,做个更好的!”

“哦,安静,街坊们,安静!”女人中最年轻的那名同伴压低声音说,“别让她听见你们!她缝的那个红字,每一针都扎在她心上啊。”

面容狰狞的牧师助理挥舞着手中的权杖。

“让开,良民们。我以国王的名义命令你们让开。”他高喊着,“让出一条路来。我向你们保证,从此刻开始到下午一点,白兰夫人都会被安排在大家看得清楚的地方。男女老幼都可以瞧瞧她这身漂亮衣服。愿上帝保佑正义的马萨诸塞殖民地,将所有邪恶暴露在阳光之下!来吧,海丝特女士,到市场上去,露出你的红字!”

观众中立刻让开了一条通道。在牧师助理的带领下,海丝特·白兰朝指定的地点走去,接受惩罚,后面跟着一队歪歪扭扭的观众,男人神情严峻,女人面容冷酷。一群男学生在她前面跑来跑去,频频回头盯看她的脸,打量她怀中不停眨眼的婴儿,以及她胸口那个可耻的红字。小男生们对眼前是怎么回事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为此放了半天假。

当时牢门与市场相距并不远,但犯人却觉得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虽然她表面上高傲,但这群争相目睹她受辱的民众的每一步,或许都让她痛苦万分,仿佛她的心被扔到了街上,任由众人唾弃践踏。然而,我们在承受苦难的时候,往往并不知道那有多么痛苦,直到事后才会感到痛彻心扉的苦楚。这是我们人性中令人惊叹的一部分,也是上帝对我们的怜悯。于是,海丝特·白兰平静地走过她劫难中的一段,来到市场西端一个形似断头台的行刑台边。行刑台差不多就在波士顿最古老的教堂的屋檐下面,而且似乎已经固定在那里了。

其实,这座行刑台只是施刑器械的一部分。这种刑具两三代前便停止使用,如今只是我们眼中历史传统的遗存罢了。但在过去,它却被视为倡导崇高道德的有效手段,就像法国大革命中奉行恐怖主义的革命者迷信断头台的力量一样。简而言之,它是执行颈手枷刑的平台。平台上便立着那件刑具,可以将犯人的脑袋牢牢地枷住,使其无法埋首回避,只能乖乖接受公众的审视。这件木铁结构的刑具所体现和彰显的,正是对受刑者的侮辱。我认为这是违背人性的暴行。不管这个人犯了什么罪,不让他蒙面遮羞都是令人发指的暴行。该刑罚的本质就是对罪犯人格进行侮辱与践踏。不过,同其他许多犯人一样,海丝特·白兰领受的裁决是在行刑台上站一段时间,但不用受箍颈锁头之苦,而后者正是这件丑陋刑具的邪恶之处。她识趣地登上一段木梯,站在大约与男人肩膀同高的平台上,将自己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倘若在这群清教徒中混入了一个天主教徒,他也许会觉得,这位衣着华丽、神态端庄、怀抱婴儿的漂亮女人,像极了绘画大师曾争相描绘的圣母玛利亚。通过今昔对比,他会想到那位圣洁的母亲,还有她怀中注定拯救世界的孩子。但如今站在行刑台上的这对母女,却用最深重的罪恶玷污了最神圣的人性——女人的美丽让世界黯然无光,她怀中的婴儿让世界陷入迷茫。

整个场面令人不禁心生敬畏。那时社会尚未腐化堕落,目睹同类的罪行和耻辱时,人们往往不会面带微笑,而是战栗不已。见证海丝特·白兰受辱的观众依然保持着纯朴的天性。如果她被判处死刑,他们将表情凝重地观看她受刑,不会抱怨刑罚有多严酷,也不会像另一种社会状态中的观众那样冷血无情,从别人当众受辱这一情景中找乐子。即便有人想以此取乐,也会被现场庄严的气氛所震慑而不敢造次,因为出席者中有尊贵的总督,还有他的一名顾问、一名法官、一名将军,以及镇上的牧师。他们全都在礼拜堂的阳台上或坐或立,俯视着行刑台。这帮大人物到场观刑,并不顾忌这会影响他们的身份地位,由此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推定,执行这一判决具有严肃而重大的现实意义,所以观众全都神情肃穆。在上千双眼睛的冷酷注视下,这不幸的女罪犯竭尽所能地保持着镇定。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胸口,这份压力几乎让人难以忍受。凭着冲动热情的天性,她令自己坚强起来,好去迎战来自公众羞辱的钉刺和毒吻。然而,观众庄严的神情却是她更为害怕的;她宁愿看到一张张僵硬的面庞因为对她的嘲讽和讥笑而扭曲。倘若人群中爆发出哄笑——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声音尖厉的孩子都在耻笑她——海丝特·白兰或许会报以轻蔑的苦笑。但此时此刻,在命中注定不得不忍受的沉重苦难之下,她感觉自己必须放声呐喊,从行刑台上扑下去,否则就会立刻发疯。

不过,以她为关注核心而存在的这个场景,偶尔也会从她眼前消失,或者至少变得模糊起来,仿佛一大团影影绰绰、奇形怪状的图像。她的思想,尤其是她的记忆,不可思议地活跃起来,其他的情景和人物不断在脑中浮现,已不再是这个西部荒野边镇上路面粗糙的街道,不再是从尖顶帽帽檐下蔑视她的那些脸。往事纷纷,顿时涌上心头。从婴儿期的蹒跚学步,到上学时的嬉笑打闹,再到少女时代的家庭点滴,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与随后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交融在一起。每幅画面都栩栩如生,都同等重要。它们连缀起来,构成了一场完整的人生悲喜剧。或许这只是她的本能反应——通过回顾这些往日的幻影,将自己从残酷现实的重压下解放出来。

站在行刑台上,海丝特·白兰看见了自己从快乐的婴孩期开始的整个人生。从高出人群的这个倍感痛苦的位置,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古老英国的家乡,看到了父母的家。那是一座灰石头砌成的破败房屋,虽然衰败之相尽显,但正门上方依然隐约可见一枚盾形纹章,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贵族标志。她看见了父亲的脸,他的额头光秃秃的,白胡子飘在伊丽莎白时代流行的皱领上,令人肃然起敬。她还看见了母亲,母亲的脸上写满关爱和忧虑。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始终都是这副模样。即便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也时常想起母亲对自己的温柔劝诫。她还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每每揽镜自视,都能看见一张明艳的面庞。但她也看见了另一张苍白而消瘦的脸,它属于一个饱经风霜、老学究模样的男人。常年挑灯苦读导致他目光暗淡,视线模糊。但就是这对浑浊的眼眸,在其主人意欲探究他人灵魂时,拥有着洞察一切的神奇能力。海丝特·白兰本不愿想起此人,但女人特有的想象力却让她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埋身书斋与修道院的形象。他的身体略显畸形,左肩比右肩稍高。她的记忆画廊中出现的下一个画面,是欧洲大陆上的一座城市,那里有交错的窄街、高高的灰房子、巨大的教堂,还有年代久远、造型奇特的公共建筑。曾有一段崭新的生活在那里等待她,但仍同那位畸形的老学究有关。说是新生活,实际上却如同长在残垣断壁上的青苔,只能从腐朽物中汲取养料。最后,不断变换的记忆片段消失了,清教徒殖民地的简陋市场又出现在眼前。镇上所有的居民都聚在这里,将严厉的目光投向海丝特·白兰——没错,他们注视着的正是她自己——她站在颈手枷行刑台上,怀抱着婴儿,长裙胸口上有一个用金色丝线绣着精美花边的鲜红“A”字!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她猛地一把抓住孩子,紧紧抱到胸口,孩子顿时大哭起来。她低头看向那个红字,甚至用手指碰了碰,以确认孩子和这耻辱的标志都是真的。没错!这才是她所面临的现实,其他所有的幻象顿时烟消云散!

注释:

[1]《红字》创作于19世纪中叶,所以这里说的“两个世纪前”,是指17世纪中叶。

[2]唯信仰论者认为,单纯依靠信仰而不必遵从道德法规就能得到拯救。

[3]贵格会又名教友派、公谊会,兴起于17世纪中期的英国及其美洲殖民地,特点是没有成文的信经、教义,最初也没有专职的牧师,无圣礼与节日,而是直接依靠圣灵的启示,指导信徒的宗教活动与社会生活,始终具有神秘主义的特色。

[4]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主,英格兰与爱尔兰的女王,1558年至1603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