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总督府大厅

有一天,海丝特·白兰前往贝林厄姆总督的府邸送手套。她奉总督之命,为手套镶了流苏,绣了花纹。总督将戴着这副手套出席某个重大场合。由于在大选中偶然失利,这位前统治者从最高职位降了两三级[1],但他依然在殖民地地方行政官当中地位尊崇,而且颇具影响力。

这一次,除了送这副绣制的手套,还有一个重要得多的理由,迫使海丝特去求见这位在殖民地有权有势的显赫人物。她听到消息,殖民地的某些崇尚更严苛的宗教和执政原则的高层人士,正谋划剥夺她对孩子的抚养权。前面已经说过,珀尔被怀疑是魔鬼的后代,所以这些“好人”有充足的理由主张,为了表达基督教对海丝特灵魂的关怀,必须将珀尔这块挡路石从她的人生道路上挪开。另一方面,倘若珀尔确实能在道德和宗教上有所长进,并且具备最终获得拯救的潜质,那么,将她交给比海丝特·白兰更明智优秀的人监护,这些优点必然会得到更充分的发展。在提出这一方案的所有人当中,据说贝林厄姆总督是最积极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后世顶多让市政管理委员裁决,但在当时却必须经过公开讨论,再由位高权重的政治家判定。这听上去不仅古怪,而且相当荒唐。然而,在那个原始淳朴的时代,那些比海丝特和她孩子的福祉更与公众利益无关、更不具内在价值的事情,都会莫名其妙地同立法者的考量和政府的法令纠缠在一起。要知道,就在当时,或者说不久之前,一场关于一头猪的所有权的争论[2],不仅导致殖民地立法机构内爆发了激烈的论战,还促使该机构对自身结构进行了重大调整。

所以,海丝特·白兰从偏僻小屋出发时满怀忧虑。不过,她也深知自己的权利。她觉得在这场与公众的竞争中,尽管自己单枪匹马,但却得到了大自然的怜悯,所以并非全无胜算。小珀尔当然与她同行。那孩子已经可以在母亲身边轻盈地奔跑了,而且从早到晚动个不停,即便是比总督府更远的地方,要她走过去也不在话下。然而,她常常突发奇想般要求母亲把她抱起来——尽管没有必要——但很快又急不可耐地命令母亲将她放下,然后在绿草茵茵的小径上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前面。虽然她不时也会绊倒,但没受什么伤。我们之前提过珀尔那种丰盈多姿的美,那种光彩照人的美。皮肤白皙光泽,眼神深邃明亮,棕发光可鉴人,再过几年就将变成乌黑的秀发。她浑身上下仿佛都燃着火,不愧是激情爆发时意想不到的产物。在设计孩子的服装时,母亲充分发挥了瑰奇的想象力。孩子此刻穿着的深红色天鹅绒紧身短上衣不仅剪裁独特,还用金线绣了大量奇异的图案。如此炫目的色彩,换作是面容苍白的孩子,肯定会被衬得越发黯然失色,但与珀尔配起来却相得益彰,让她看上去犹如跳跃在大地上最耀眼的那一小束火焰。

但这身衣裳和孩子的整体模样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只要看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海丝特·白兰命中注定要佩戴在胸口的那个标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红字,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红字!那个红色的耻辱标志深深地烙进了孩子母亲的脑海,她的所思所想莫不具备红字的形态,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造出红字的类似体。投入大量时间,用病态的才智,改造她深爱的对象,使其类似于象征她罪行与痛苦的那个标志。然而,珀尔确实同红字一样,都是她耻辱的标志。正是因为二者之间的共通性,海丝特才得以将孩子打扮得像红字一样。

母女二人走进镇子时,清教徒的孩子们纷纷停止了游戏——这些忧郁的小鬼玩的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游戏——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交谈起来:

“快看!真的是那个红字女人来了。还有那个红字一样的小崽子,正在她身边跑哩!快来,我们拿泥巴扔她们!”

但珀尔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只见她皱起眉,跺跺脚,挥舞着小手做出各种各样威胁动作,然后突然朝她的那一小群敌人冲过去,吓得他们四散而逃。她对他们穷追猛打的样子,仿佛是散播猩红热的小瘟神,或是执行正义判决的小天使,肩负着惩罚恶少年的任务。

她又叫又喊,声音大得出奇,无疑令那些逃跑的小孩胆战心惊。得胜之后,珀尔静静地回到母亲身边,面带微笑,抬头盯着母亲的脸。

后来,她们平安无事地抵达了贝林厄姆总督的宅邸——一座木结构的大房子。这种风格的房子至今仍能在老城镇的街上看到。这座总督府如今已是遍布青苔,摇摇欲坠。在那些阴暗的房间中,不知发生过多少飘然远逝的悲欢离合,或被遗忘,或被铭记,在心底留下萦绕不去的伤感。不过,那时总督府的外墙上还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从洒满阳光的窗户里传出阵阵欢笑,仿佛死神从未踏足这座人类的居所。它的外观的确令人赏心悦目,墙上涂着灰泥,混杂了大量碎玻璃,阳光斜照在大宅正面时,就会看见星星点点的反光,仿佛有人用双手将钻石抛撒到墙体上一样。如此金碧辉煌的宅邸更像是阿拉丁的宫殿,而浑然不似古板的清教徒老总督的房子。墙面上装饰着怪异而神秘的人物和图案,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奇特审美。它们在灰泥刚涂好的时候就被画了上去,现在已经变得坚硬耐久,足以供后人观瞻。

珀尔一看到这座明亮宏伟的宅邸就又蹦又跳,蛮不讲理地要求母亲将整面墙上的阳光都剥下来给她玩。

“不,我的小珀尔!”母亲说,“你必须自己去采集阳光。我可给不了你!”

她们朝大门走去。那是一座拱门,左右两侧都有窄窄的塔楼,或者说大宅的突出部,上面装着格子窗,里面的人在需要的时候随时能拉上木制百叶窗。海丝特·白兰拿起挂在门口的铁锤敲门,应门的是总督的一名奴隶。他本是一个英国自由公民,现在却成了卖身七年的奴隶。在这段时间内他都是主人的财产,就像公牛或者折凳一样,是可以交易的商品。这名奴隶穿着蓝色外套。在当时,以及很早之前英国的世家老宅中,男仆普遍都是这身装束。

“请问,尊敬的贝林厄姆总督在家吗?”海丝特问。

“在,当然在。”男仆答道,睁大眼睛瞪着那个红字。他刚来镇子不久,还从未见过那个标志。“是的,尊敬的总督大人在家。但他正在接见一两位牧师,还有一位医生。现在你还不能见他。”

“但我还是要进去。”海丝特·白兰答道。或许是看到了她坚定的神情,还有胸口耀眼的标志,男仆判断这位女士是本地的贵妇,所以未加阻拦。于是,海丝特和小珀尔被领进了门厅。贝林厄姆总督在设计自己的新居时,参考了故乡富裕乡绅的宅邸,又根据本地建材、气候变化和社会生活差异,进行了大量调整。因此,这座宅邸的门厅又宽又高,一直延伸到房子深处,几乎直接和其他所有房间相通,构成了一个总枢纽。在宽大门厅的一端,阳光由两座塔楼的窗户照射进来。屋内塔楼的位置则是门两侧的小凹室。在门厅的另一端,有一面我们会在古书上看到的凸窗,尽管窗帘挡住了部分阳光,但采光效果反倒更好。窗下放着一把坐垫已经深陷下去的椅子。坐垫上放着一部对开本的大书,很可能是《英格兰编年史》,或者类似的巨著,就像我们现在将烫金封面的书卷散乱地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以供访客随手翻阅。大厅中的家具包括一些沉重的椅子,椅背雕刻着精美的橡树花环,还有一张相同风格的桌子。它们可以追溯到伊丽莎白时代,甚至更早之前,全都是从总督的家乡搬到这里来的传家宝。在那张桌子上,摆着一个大白镴杯,这象征着英国古老的好客传统并没有被丢弃。若海丝特或者珀尔瞄一眼杯底,或许会看到上次盛啤酒后残余的泡沫。

墙上挂着一排肖像画,都是贝林厄姆家的祖先,有的身披铠甲,有的穿着衬有皱领的长袍,所有人物都带着老肖像所特有的严肃表情,仿佛不是已逝伟人的画像,而是他们的鬼魂,正用挑剔的批判眼光注视着生者的追求和享乐。

在橡木护墙板的中央附近挂着一副铠甲,它不像祖先肖像画那样古老,而是最新制品,在贝林厄姆总督来新英格兰的那年,由伦敦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打造而成。整套铠甲包括钢头盔、护胸甲、护喉甲、护胫甲和一副护手,还有一把利剑悬于其下。所有构件,尤其是头盔和护胸甲,被打磨得锃亮,连周围的地板都被照亮了。这副铠甲可不仅用于炫耀,总督在庄严的检阅式和训练场上还多次穿戴过。在皮阔特战争[3]中,这副盔甲在战队最前列闪烁着光芒。虽然贝林厄姆总督是律师出身,并向来自诩为培根、科克、诺伊、芬奇[4]的同行,但这个新生国家面临的危机将他变成了军人、政治家和统治者。

小珀尔尤其喜欢这副亮闪闪的盔甲,就像见到宅邸熠熠生辉的正面时一样开心。她观察了好一会儿被打磨得有如镜面的胸甲。

“妈妈,”她大喊着,“我看到你啦!看!看!”

为了逗孩子开心,海丝特也凑过来看。她发现,由于胸甲的凸镜效应,红字被严重拉伸、放大,成了她浑身上下最突出的特征。事实上,她整个人都被红字完全挡住了。珀尔向上指着头盔中另一幅夸张的图像,对母亲乐开了花,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精灵般狡黠的神情。这张调皮嬉笑的脸也映入镜中,被放大、强化,以至于海丝特·白兰觉得那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个试图变身为珀尔模样的小魔鬼。

“过来,珀尔!”她说着将孩子一把拉开,“来看看这美丽的花园。我们或许能看到花呢,比我们在树林里见到的更漂亮。”

于是,珀尔跑到大厅另一头的凸窗边,顺着花园小径观赏风景。小径上铺着修剪得极短的青草,两旁生长着凌乱的未成熟的灌木。花园的主人似乎已经放弃了美化花园的努力。在大西洋这一侧贫瘠坚硬的土壤和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想要保留英国古老的园艺趣味是不可能的。

卷心菜在花园里随处可见。扎根在远处的一条南瓜藤穿过空隙,在大厅窗户下方结出了巨大的果实,仿佛是要提醒总督,那金色果实就是新英格兰这块土地可以献给他的最华丽的装饰品。不过,花园里还有几丛玫瑰以及几棵苹果树,很可能是半岛上第一位殖民者布拉克斯通牧师[5]栽种的草木繁衍而来的吧。根据早期编年史,这位半神话的人物就是骑在公牛的背上四处巡游的。

珀尔看到了玫瑰丛,便吵着闹着要一朵红玫瑰,无论怎么哄劝都无济于事。

“别叫了,孩子,别叫了!”母亲焦急地说,“别嚷嚷,亲爱的小珀尔!我听见花园里有人说话。总督来了,还有几位先生跟着他呢!”

确实有几个人正沿着花园小径朝大宅走来。珀尔对母亲的劝说置若罔闻,发出一阵怪异的尖叫,然后便沉寂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她听话了,而是因为新出现的那几个人激起了她天性中活跃的好奇心。

注释:

[1]贝林厄姆总督1642年失去总督的职位,并不是因为“大选失利”,而是因为深陷丑闻(他娶了与他朋友订婚的女人)。《红字》中这件事发生于1645年,即海丝特·白兰在颈手枷受刑台上公开受辱之后三年。

[2]史称“猪案”,马萨诸塞湾殖民地著名的诉讼案之一。波士顿商人理查德·舍曼的妻子控告邻居罗伯特·基恩偷了她家的猪,而基恩反诉其诬告。该案双方各执一词,纠缠数年,一直从波士顿低级法庭打到大议会。大议会上,政府官员和自由民代表针锋相对,前者支持基恩上尉,后者支持舍曼夫人,从而引发了空前的政治危机。后来,以该案为契机,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确立了一种独特的立宪原则——两院制度。

[3]1634年至1638年,印第安人皮阔特族与英国殖民者及其印第安同盟者爆发的武装冲突。

[4]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政治家、哲学家,曾任副检察长、检察长、大法官。爱德华·科克(1552-1634),英国律师、法官,被认为是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时期最伟大的法学家。威廉·诺伊(1577-1634),英国著名法学家。约翰·芬奇(1584-1660),英国法官、政治家,曾任下议院院长。

[5]威廉·布拉克斯通(1595-1675),波士顿的第一位白人殖民者,他于1623年抵达,但最后为了远离清教徒离开了那里。传说中,他骑着一头公牛,种植苹果树和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