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太郎
- 况且况且况(李长声自选集)
- 李长声
- 2651字
- 2017-12-28 17:36:14
桃,从中国传入日本。
日本第一部正史《日本书纪》里有这样的神话故事:
开天辟地,神世第七代是一对神,男的叫伊奘诺,女的叫伊奘冉。天神教给他们正确的做爱方法,这才一块块生下“大八洲”,即日本列岛。伊奘冉又接着生各种神,直到生火神时烫伤了阴户,一命呜呼。男神伊奘诺找到黄泉国,要接她回家。伊奘冉已经吃了黄泉食物,说:你不要看我哦。言讫不见。神也像人一样有偷窥欲,伊奘诺举火一看,伊奘冉流脓生蛆,上面还趴着八个雷公,吓得他转身奔逃。雷公等起来紧追。路边有一株大桃树,伊奘诺就躲到树下,摘桃子投掷,雷公们败退。书中写道:“此用桃避鬼之缘也”。伊奘诺洗去黄泉国的污秽时,从左眼生出天照大神,女,她就是天皇家祖神。
不过,关于桃子,日本人更熟知的是民间故事“桃太郎”,像我们中国人熟知孙猴子监守自盗,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这故事里也有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住着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上山砍柴,老奶奶在河边洗洗涮涮,河上流过来一个大桃子。拿回家剖开,从桃子里面跳出一个小男孩。老两口大喜,取名桃太郎。桃太郎很快就长大了,听说有鬼欺负村人,要去惩治。老奶奶给他做了黍饭团。路上遇“见狗”,给它一个黍饭团就当了“走狗”。又遇见猴子和野鸡,得到黍饭团都跟着去征伐鬼岛。鬼们从村里偷来财宝,正大摆宴席。桃太郎发一声喊,挥舞大刀。狗咬屁股,猴抓后背,鸡啄眼睛,鬼大败,头领喊饶命。桃太郎把财宝装车凯旋,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生活。
曲亭马琴(1767—1848)是江户时代后期的读本作家,日本有文字以来第一个基本靠稿费过活。他为童蒙编辑民间故事,头一篇就是桃太郎,此外有开花爷爷、切舌雀、猴子和螃蟹、喀嚓喀嚓山。这五篇故事被定为日本五大民间故事,但流传民间,各地的内容不尽相同。早年间的故事都是说老奶奶吃了桃子,返老回春,生下孩子桃太郎。莫非因为听众渐渐由大人变为孩子,民间故事变成了童话故事,后来的版本就都讲河上流来一个桃子,掰开来,里面有个小男孩。
带头说桃太郎坏话的是福泽谕吉。1871年(明治四年),他三十六岁,每天早饭后把八岁的长子和六岁的次子叫到书房,用毛笔写一条家训给他们学习,名为《日日之教》(福泽死了五年之后,长子将其发表)。福泽一语道破:“桃太郎去鬼岛是为了夺宝,太不像话了吧?宝是鬼珍藏的,宝的物主是鬼。无缘无故去夺取物主所拥有的宝,可说是强盗,桃太郎是坏蛋。如果那鬼是坏蛋,加害于世间,桃太郎勇敢地予以惩处,那倒是不错。但夺了宝回家,给老爷爷、老奶奶,这只是满足欲望的行为,卑劣之至。”
福泽谕吉教子的时候正在写《劝学》,启蒙日本人,譬如:“基于天道,顺乎人情,不妨碍他人而达至一身之自由。自由与为所欲为的界线就在妨碍与不妨碍他人之间。”他指出桃太郎的问题所在是夺宝没理由。或许受他点醒,后来桃太郎的故事被改来改去,都是在师出有名上做文章。
1887年(明治二十年),桃太郎进入小学课本,日本人心目中逐渐树立了一个标准的桃太郎形象。1894年(明治二十七年),日本向大清开战,斗志昂扬,童话作家岩谷小波等整理《日本民间故事》,桃太郎征伐具有了明确的目的:其鬼心邪,不顺从我皇神的皇化,却对此芦原国(日本)为寇,吞噬苍生,夺取宝物。“有个地方”的桃太郎变身为日本国英雄,他率领的狗猴鸡是“皇军”了。那时桃太郎被画成这副模样:身穿铠甲,外罩无袖长衫;头缠抹额,当中画一个红太阳,或者画个桃;持一杆幡,写着日本第一,不知是老奶奶给他做的军粮——黍饭团日本第一,还是他桃太郎日本第一。
芥川龙之介是小说家,大阪每日新闻社请他当特派员,1921年(大正十年)从春到夏考察中国一百二十多天,回国后在报纸上发表《上海游记》《江南游记》。后来又加上《北京日记抄》等,合集为《支那游记》,序言中写道:“无疑,我的新闻记者式才能在这些通讯里也像闪电一样——至少像舞台上的闪电一样闪现。”
在上海采访章炳麟,我们的太炎先生对他说:“我最厌恶的日本人是征伐鬼岛的桃太郎,对喜爱桃太郎的日本国民也不能不多少抱有反感。”
芥川后来说:“我时常听外国人嘲笑山县公爵、赞扬葛饰北斋、痛骂涩泽子爵,但还没听过哪个日本通也像章太炎先生这样给从桃子生出来的桃太郎一箭。不仅于此,这位先生的一箭远远比所有日本通的雄辩含有真理。”
那真理是什么呢?三年后(1924年),芥川写了一篇小说《桃太郎》。他笔下的鬼爱好和平,而桃太郎“给了没有罪的鬼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从桃子出生的桃太郎下决心征伐鬼岛。为什么下决心呢?因为他不愿像老爷爷、老奶奶那样去山啦河啦田地啦干活。”
鬼住在远海的孤岛上,“椰树耸立,极乐鸟鸣啭,好一片天然的乐土”。鬼的妻女织布酿酒,跟我们人的妻女一模一样地安然度日,可是,桃太郎打来了。他一手持桃旗,一手起劲儿地挥动着画了一个红太阳的扇子,号令狗、猴、鸡发现一个杀一个,将鬼统统杀光。狗咬死年轻的鬼,鸡啄杀鬼孩子,猴把鬼姑娘先凌辱再扼杀。桃太郎命鬼酋献上全部财宝,还要交出孩子当人质,方饶他不死。
“但是桃太郎未必就幸福地度过一辈子。”当人质的鬼孩子长大成人,咬死了看守的野鸡,逃回鬼岛。鬼经常越海来袭击,烧了桃太郎的房子。猴子也被杀了。桃太郎叹息:鬼竟然这么耿耿于怀,忘了我的不杀之恩。
我们读芥川的桃太郎总会有一种历史现实感。大正时代有大正浪漫之称,但芥川是现实的,而且预见了其后的现实。他“漠然不安”,两年后仰毒自杀。日本的狗猴鸡们被军国主义桃太郎带入了战争。
桃太郎的故事太简单朴素,容易被涂改,被用作宣传或教化的工具。大正年间儿童文学的童心主义把桃太郎美化成天真烂漫的孩子,而无产阶级儿童文学的孩子也具有阶级性——桃太郎用每人半个黍饭团雇用狗猴鸡,分财宝之际狗鸡猴宣布:我们劳动所得都是我们的。第二次大战期间,桃太郎的故事彻头彻尾地被军国主义利用:鬼是美英,日本是保卫世界的桃太郎。改编的动画片中,桃太郎驾飞机或潜艇跟盟军作战。到底不顶用,战败了,美国占领军也认为桃太郎“不像话”,一度禁止。作为侵略者,桃太郎从课本上消失。儿童文学出版家松居直在自传中写道:“我不讨厌美国,但不管美国人说什么,我认为‘桃太郎’是日本代表性传承文学。”桃太郎复出,有的被改编成这样:
鬼主动拿出财宝,说:送给你当礼物。桃太郎说:谢谢,不要再干坏事哟,我还会来玩,撒哟娜啦。
与时俱进,哪里的民间故事都不再是民间的了。作为给孩子讲或看的故事,如今又有了抹去桃太郎的暴力,改为用对话来解决的。这固然不错,但比起故事来,或许现实中的对话行动对孩子更富有教育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