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埃尔亨朗的庆典(2)

“是的,是的!感恩是一种高贵、稀有的情感,诗人们对其赞誉备至。在埃尔亨朗更是稀有异常,毫无疑问,因为它是不可行的。我们现在身处一个艰苦的年代、一个不知感恩的年代。跟我们祖父祖母的时代已经不同了,是吧?”

“我无法置评,先生,不过我在其他星球上也听到过类似的哀叹。”

泰博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想看看我是否已经疯了,然后又露出了那些长长的黄色牙齿。

“啊,是的!是的!我都忘了,你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当然,你是不会忘记这个事实的。不过毫无疑问,如果可以忘掉这一点,你现在在埃尔亨朗的日子就可以更沉稳、更简单、更安全了,嗯?是的!我的车就在这里,我让他们在这里等着。我原本想开车送你回公岛,不过请你谅解,我必须先行一步了,因为我得马上赶去皇宫。俗话说,小人物就得按时到场,嗯?就是这样!”国王的堂弟钻进他那辆小小的黑色电动车,回头看了看我,满嘴牙齿都龇了出来,眼睛则隐藏在了一圈皱纹当中。

我走回自己的公岛。公岛的前花园里,最后一点雪已经融化,花园完全裸露在了外面。位于地面以上十英尺的冬天时进出的门户已经被封了几个月了,要等到秋季来临、大雪再次下起的时候才会重新开启。屋子两边都是结着冰的泥泞,花园里,各种作物都在飞快生长,生机勃勃,一派温和的春日气息。一对年轻情侣站在屋子旁说话,他们正处在克慕期的第一个阶段。两人赤脚站在泥地里,右手紧握在一起,紧紧盯着对方,一任大片的柔软雪花在身边飞舞。冬日里的春天。

我在自己的公岛用了餐,雷姆尼钟楼上的大钟敲四点的时候,我来到了埃尔亨朗宫。

雪还在下,是温和的春雪,比刚刚过去的解冻期里那种没完没了的雨要舒服多了。四周一片苍茫,很安静,我在埃尔亨朗宫里摸索着往前走,中间只迷了一次路。埃尔亨朗宫是一座城中城,围在墙里的是一大片宫殿、城堡、花园、庭院、回廊、廊桥、地道、小树林和地牢,那是几世纪中达到极致的偏执狂的产物。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是王室官邸那高峻阴森、装饰繁复的红色墙垣。官邸虽然一直有人使用,在其中居住的却只有国王一人,其他的人——仆役、工作人员、领主、大臣、议员、护卫,一应人等——全都住在埃尔亨朗宫围墙里的其他宫殿、城堡、要塞、兵营或者住宅里头。伊斯特拉凡住在红角宫,能住在这里表明他最受国王的恩宠。这座宅邸建于440年前,是埃姆朗三世为自己最宠幸的妃子哈尔梅斯修建的,这位妃子的美貌至今还为人所津津乐道。哈尔梅斯后来被内陆集团所雇的杀手绑架、毁容,最终被折磨成了傻子。埃姆朗三世随后便对这个不幸的国家实施报复,一直到四十年后去世时,他的仇恨依然没有平复,因此,他被称为“不幸的埃姆朗”。这个悲剧已经很久远了,那种恐怖的感觉已消失无踪,只是在这幢房子的石头和阴影里,似乎隐隐还有背叛和忧伤的气息。房子前有一个带围墙的小小花园,园中有一个塞莱姆树荫翳之下的池子,池中岩石嶙峋。借着窗子射出的微光,我看到雪花还有树上掉下的线状白色孢子囊,飘飘洒洒地落入黑色的水面。伊斯特拉凡站在门口等我,一边看着悄然下落、似乎永无停歇的雪和种子。那么冷的天,他居然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他平静地跟我打了招呼,带我进屋。屋里没有别的客人。

我心里有些疑惑,不过我们马上就坐到了餐桌上,而用餐的时候是不谈公事的;更何况,我的注意力马上便被餐桌上的菜肴吸引了。菜肴极其美味,即便是最常见的面包果也不同凡响,我从心底里赞叹这位厨师的手艺。晚餐之后,我们坐到炉火边,喝起了热啤酒。在这个星球上,常常是一杯酒还没来得及喝完就结冰了,所以,喝酒时你得在餐桌上随便找样东西来把冰块敲开。可想而知,热啤酒该有多受人欢迎。

餐桌上的伊斯特拉凡谈笑风生;现在,他跟我隔着火炉而坐,却变得沉默寡言了。来冬星已经快两年了,我还是不能设身处地地看待这个星球上的人,远远不能。我曾经努力过,不过每次我都会下意识地将对方先看作一个男人,然后又看成一个女人,将他依照我所在的种群进行归类,而这样的归类对他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此,现在我一边吮吸着热气腾腾的酸啤酒,一边在想,伊斯特拉凡在饭桌上的表现女里女气,很有魅力也很擅长社交,但是缺乏实质,华而不实,同时又太过精明。我不喜欢他、不相信他,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温柔逢迎的女性特质吧?将这个人看作一个女人实在不可思议——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森森然坐在火炉边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有权有势,喜欢冷嘲热讽——但我每次想到他是个男人,心里就会有一种虚假的感觉、一种面对伪装的感觉:究竟是他在伪装,还是我自己在他面前伪装呢?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也算响亮,但不深沉,不像是男人的声音,可也不像女人的声音……等等,这个声音现在在说什么?

“很抱歉,”他说,“我不得不一再延迟邀你来舍下做客的快乐。拖了这么久,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我们之间不再存在谁罩着谁的问题了。”

听闻此言,我一时间迷惑不解。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是我在宫廷里的保护人,这一点毫无疑问。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他安排了我明天觐见国王,我就可以平步青云、跟他平起平坐了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听闻此言他没有作声,显然也很困惑。“呃,你知道,”最后他终于说,“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以后不会在国王面前帮你说话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好意思的人不是他,而应该是我。显然他这次邀请我来是有深意的,而我却茫然无觉,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不过我的失误是礼节上的,他的失误却是道义层面的。我最先的反应就是,我一直以来都不信任伊斯特拉凡是对的。他这个人不仅仅圆滑、强势,而且不讲信用。我来到埃尔亨朗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是他跟我交流,回答我的问题,派医生和工程师对我的身体和我的飞船进行调校,把我介绍给我需要认识的人,慢慢改变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头一年我被人认为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怪物,现在则成了一名神秘的特使,并且很快就要得到国王的认可。而现在,将我抬举到如此危险的地位之后,他却突然冷酷地宣称,他不会继续支持我了。

“你此前所做的一切,让我完全依赖于你——”

“那是欠妥的做法。”

“你的意思是,你虽然安排了这次接见,却没有在国王面前帮我说话,而这是你——”我及时把“保证过的”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我不能。”

我非常愤怒,眼前的他身上却既无怒气,也无歉意。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以。”然后又是一阵踌躇。这时我开始想,一个毫无用处也没有自卫能力的外星人,是不该跟一个王国的首相盘问原因的。毕竟,我对这个王国政府的权力根基以及运转方式并不了解,而且也许永远无法了解。毫无疑问,这一切的根由都是希弗格雷瑟——它涵盖着声望、脸面、时机以及不损尊严的人情世故,卡亥德乃至格森星球所有文化中都有这一无法言表却至关重要的社会权威法则。如果真是如此,这样的根由也是我无法理解的。

“今天的典礼上国王跟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没有。”

伊斯特拉凡倾过身子,拎起焐在热灰里的啤酒罐,把我的杯子加满。他没有再说什么,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没听到国王跟你讲话。”

“我也没有。”他说。

我这才明白,自己又漏了另一个信号。这家伙说话这么迂回,真是女里女气。我一边在心里诅咒,一边说:“伊斯特拉凡勋爵,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再受宠于国王了,对吗?”

我想他当时应该是生气了,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了一句:“我的话里没有任何意思,艾先生。”

“上帝呀,我倒希望有!”

他好奇地看着我:“好吧,那就这么说吧。宫廷里有这么一些人,用你的话说就是受宠于国王,他们不喜欢你在这里,也不赞成你的使命。”

于是你就急不可待想加入他们,出卖我来拯救自己的脸面,我心想,不过这话没必要说出来。伊斯特拉凡是一名大臣、一个政客,我居然会信任他,真是个傻瓜。即便是在一个两性人的社会,政客通常也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他邀请我赴宴的事实表明,他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背叛我,而我也会同样轻松地接受。显然,保全体面要比诚实守信重要得多。于是我勉勉强强地说:“很抱歉,你对我的好意给你带来了麻烦。”这么说可真是以德报怨啊。自己在道义上占了上风,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这样的快意也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对方实在太深不可测了。

他靠回椅背上,炉火映红了他的膝盖、他那双细腻强壮的小手以及手里握着的银杯子,不过他的脸部却隐藏在了阴暗之中:这张肤色黝黑的脸总是隐藏在厚重低垂的发际线、浓密的眉毛和眼睫毛的阴影中,总是一脸温和的阴郁表情。猫、海豹或水獭的脸,你能看懂吗?在我看来,有些格森人就像这些动物,当你对他们说话时,他们那双深沉明亮的眼睛连一点变化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