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驯服直觉(2)
- 《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780字
- 2019-10-30 20:34:18
到现在,我在卡亥德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那些先行调研者。我很怀疑,那些关于预言师以及他们预言能力的故事是否真实。在整个人类大家族中,关于预言的传说都很普遍。神会预言,幽灵会预言,电脑也会预言。神谕都是模棱两可的,加上统计学概率的因素,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圆其说,而忠贞的信仰又使得人们对其中的矛盾之处视而不见。不过,传说还是值得调查一番的。到现在我还没能说服哪个卡亥德人相信心灵感应的存在,因为他们要眼“见”为实:从这个角度来说,韩达拉预言师们的处境跟我一模一样。
我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发现整个村庄或者说小镇的房子就散落在那片斜坡上的林荫地里,跟里尔城一样杂乱。不过,这个村子很隐蔽、很平静,一派田园风光。房前屋后到处都有海曼树,这是一种低矮的松树,长着浅红色的松针,是冬季里最常见的树。村里的每条路上都散落着许多海曼松果,空气里飘着一股海曼花粉的香味,所有房子都是用深色的海曼木建造的。最后我停下脚步,犹豫着该去敲哪一家的门。这时候,树林里走出一个人。他慢悠悠地踱着步,亲切地跟我打了招呼。“你是要找住的地方吗?”他问。
“我有个问题想问预言师。”我已经想好了,至少刚开始,要让他们以为我是卡亥德人。跟那些先行调研者一样,只要自己愿意,我乔装成本地人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卡亥德有很多种不同的方言,别人因此注意不到我的口音,而我的性别特征也被厚厚的衣物掩盖住了。我没有格森星人所特有的一头浓密的纤细头发、下垂的眼睫毛,也比多数人黑一点、高一点,但这些差异还在正常范围之内。离开奥鲁尔之前,我的胡须就被永久除去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培朗特“剥皮”部落的存在,那些部落的人不仅留胡子,而且全身上下都有毛发,就像白种地球人一样)。偶尔会有人问我鼻子怎么塌了,我的鼻子很平,而格森人的鼻子全都又窄又挺,鼻孔收得很紧,那是为了适应呼吸极寒空气的需要。现在,阿仁霍德这位仁兄就好奇地盯着我的鼻子,一边说:“那么说,你是想去找预言师?如果没有乘雪橇出去,他这会儿应该在下面那片空地里。还是说,你想先找一位禁欲者问问?”
“我不知道。我很无知——”
年轻人大笑着鞠了一躬。“那我真是太荣幸了!”他说,“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可我的无知程度还是不值一提。”他乐得不行,不过态度还是很文雅,我赶紧在脑海中搜罗关于韩达拉教的零星知识,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等于吹牛,就跟走到他面前说“我很帅”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对预言师没有了解——”
“真是令人羡慕!”年轻人说,“看,如果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只能用脚印玷污这平整的雪地。我带你去空地吧?我叫戈斯。”
他说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姓。“我是金瑞。”我说的是金瑞而不是金利。我跟在戈斯后头走进阴森的树林深处。林中那条狭窄的小路蜿蜒曲折,忽而顺着山坡往上忽而又急转直下;路两旁,在那些粗大的海曼树之间,远远近近散落着许多跟树林融为一体的小房子。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红色和棕色两种色彩,所有东西都是潮乎乎的、静止不动的,散发着一股芳香和阴郁的气息,有一栋房子里还隐隐传出卡亥德长笛甜美的声音。戈斯就在我前面几码远的地方,步履轻快,优雅得像个女孩子。突然,他的白衬衣开始闪闪发光,随后我也走出了阴地,进入一片阳光普照的宽阔草坪。
离我们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直挺挺站着,整个人似乎定格了。他穿着鲜红色的长袍和白衬衣,像一块鲜艳的珐琅镶嵌在那些高高的绿草之间。离他一百码的地方站着另外一个人,穿着蓝色和白色的衣服。我们跟第一个人交谈的时候,这个人始终一动不动,也没有往我们这边看过一眼。他们是在练习韩达拉教的意念功,那是一种催眠术——惯于使用否定说法的韩达拉教徒则称之为“非眠”,练习者使自己的感受力和意识达到极度敏锐、极度清醒的程度,由此进入自我迷失(自我延伸?)的状态。这种功法跟大多数神秘论功法大相径庭,但它本身很可能也是一种神秘论功法,同样是为了获得天人合一的体验。不过,对韩达拉教的任何做法我都无法确切地加以归类。戈斯冲那个红衣人说了句什么,他从静默状态中醒过来,看着我们,慢慢地向我们这边走过来。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正午的太阳当头照射,他身上却依然闪耀着一种独特的光芒。
他的身高跟我相仿,身材纤细,眉目俊朗,神态温和。我们目光相接之时,我忽然有一种跟他交谈的冲动,很想用神交术跟他沟通。来到冬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用过神交术,当然也不应该用。不过,这种冲动强烈得无法克制。我跟他沟通了,却没有得到回应,我们之间并没有建立起关联。他继续直直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用温和却相当高亢的声音说:“你是特使,对吧?”
我磕磕巴巴地说:“是的。”
“我是法科西。你的到来让我们备感荣幸。你愿意在阿仁霍德逗留一段时间吗?”
“乐意之至。我想了解你们的预言术。如果你们想了解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你想了解什么都可以。”法科西平静地微笑着,“你穿越了辽阔的太空,之后又多走了一千英里,穿越卡加伏来到我们这里,为此我们很是高兴。”
“我是慕名来阿仁霍德的,因为这里的预言术。”
“那么,你是想看看我们是如何进行预言的,还是说你自己也有问题要问?”
在他清澈双眸的注视下,别人是无所遁形的。“我不知道。”我说。
“那夙思,”他说,“没关系。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也许你就会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要问……你看,只有在特定的一些时间,预言师们才能聚集到一起,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在我们这里住上几天。”
我依言住下了,在那里度过了非常惬意的一段时光。除了集体劳作,大部分时间我都很自由。这些劳作包括地里的农活、园艺活、砍树以及维修工作等,像我这样的暂住居民都会被安排到最需要人手的组里去帮忙。除了干活之外,有时候我一整天都不会跟人说上一句话;而这地方最引人入胜的一点是那些跟我交谈的人——基本上我都是跟年轻的戈斯还有法科西巫师交谈,法科西有着超乎常人的品格,像一口清澈而又深不可测的水井。晚上会有聚会活动,地点就在某一栋树木掩映的低矮屋子的客厅里,大家一起谈话、喝啤酒,此外还有音乐,是那种充满了活力的卡亥德乐曲,旋律很简单,节奏却很复杂,都是即兴演奏的。有天晚上,有两位村民在聚会上跳起了舞。这两个人都已经很老了,头发雪白,手脚瘦得皮包骨,耷拉的上眼睑把他们混浊的眼睛挡住了一半。他们跳得很慢,步子踩得非常精确,还非常有节制,看得人心醉神迷。他们从用过晚餐之后的三时开始跳。伴奏的乐声时断时续,因乐手们的兴致而定,只有鼓手那变幻精妙的鼓点一直不曾中断。到了六时,两位老者还没有停下舞步。此时已是午夜,按地球时间来算,他们已经跳了五小时。这是我头一回见识到多瑟现象——对我们所谓的“狂暴力量”自发而有节制的利用——由此便比以前更能够接受关于韩达拉老人的那些传说了。
这是一种闭关自守的生活,自给自足、节奏迟缓,沉浸在韩达拉人所推崇的那种“无知”状态之中,遵循着无为或者说勿扰的原则。那个原则(他们称之为“那夙思”,我只能将它翻作“无所谓”)是他们这种宗教的灵魂,而我还不能说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一灵魂。不过,在阿仁霍德住了半个月之后,我开始对卡亥德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在这个国家的政治、游行大典和激情的背后涌动着一股古老的暗流,那就是冷眼旁观、漠视权势、寂然无声却又生生不息的韩达拉教。
年轻人戈斯很乐意充当我的向导,他告诉我,我问预言师的那个问题内容不限,措辞也由我自己决定。“问题问得越明确,答案也就越准。”他说,“含糊不清的问题会得到含糊不清的答案。当然,也有一些问题是无法回答的。”
“如果我的问题无法回答,又会怎样?”我问。这样的遁词听起来高深莫测,却并不新鲜。不过,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巫师会拒绝回答。无法回答的问题曾经让预言师团队倒过大霉。”
“倒大霉?”
“你听过肖斯领主的故事吗?他强迫阿森隐居村的预言师回答这个问题——生命的意义何在?呃,那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预言师们为此在幽思状态下待了整整六天六夜。到最后,禁欲者们都患上了紧张症,小丑们都死了,那个性变态者则拿一块石头砸死了肖斯领主,而巫师……他的名字叫米西。”
“就是尧米西教的创始人?”
“是的。”戈斯哈哈大笑,仿佛这个故事非常滑稽。不过,我没闹明白他笑的是尧米西教徒还是我。
我决定问一个是非题,这样至少答案一目了然,不会晦涩难懂,也不会模棱两可。法科西证实了戈斯的话,问题可以是关于预言师们一无所知的事物。比如说,我可以问S星北半球今年的胡尔姆作物收成好不好,他们能够给出答案,即便他们此前从未听说过一个叫S的星球。如此看来,这事情跟用欧蓍草茎占卜或者扔硬币之类的纯粹概率差不多。“不是的,”法科西说,“完全不是这样,跟概率毫无相干。实际上,整个过程跟概率估计恰恰相反。”
“那么,你们用的是读心术。”
“不是。”法科西还是那样平静坦然地微笑着。
“说不定你们用的就是读心术,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
“那要我们预言何用呢?如果自己已经知道答案,提问者何必花钱请我们预言?”
我选择了一个眼下我肯定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只有时间能够证实此次预言是否准确,除非他们给出的是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职业性预测。我问的可不是什么小问题。我原先想问问雨什么时候会停之类的琐碎小事,得知预言对九位阿仁霍德预言师来说既辛苦又危险之后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提问者要付出的代价很高——我的两颗红宝石就这样进了隐居村的保险柜——回答者付出的代价却更高。而且,对法科西的了解越深入,我就越不相信他会是那种职业骗子,更没法相信他是一个连自己也被蒙在鼓里的老实骗子。他的智慧就跟我的红宝石一般刚硬、纯粹、完美。我不敢对他设什么圈套,于是便问了我最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当月奥尼瑟尔哈德日,九位预言师在一个大房子里会合。那是一个高大的礼堂,平常都是锁着的,屋里铺着石头地面,温度很低,阴暗的光线来自两道狭窄的窗缝和屋子一头那个深壁炉的火光。巫师们围成一圈,坐在光秃秃的石头地面上。每个人都穿着斗篷,戴着风帽,身体纹丝不动,就像一圈史前墓石牌坊,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就是壁炉发出的微弱火光。戈斯和另外两个年轻村民以及一位来自最近那个领地的医生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我穿过礼堂,走进预言师们围成的那个圈子。
这个仪式并不是很正式,气氛却很紧张。我走进圈子的时候,其中一个戴着风帽的预言师抬起头。我看到一张线条粗糙、脸色阴沉的陌生面庞,那人傲慢地打量着我。
法科西盘腿而坐,身子没有动,但充满力量,原本轻柔的声音也变得如霹雳一般刺耳。“提问吧。”他说。
我站在圆圈当中,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五年之后,格森星会成为爱库曼联盟的成员吗?”
一片沉寂。我站在那儿,挂在沉默织成的蛛网当中。
“无法回答。”巫师平静地说。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那些戴着风帽、僵硬如石头的身影似乎开始变得柔软,动弹起来了,之前用奇怪眼神看着我的那个人也小声跟身边的同伴说起了话。我走出圆圈,走到壁炉边加入那些旁观者的行列。
有两位预言师还是静默不语。其中一个不时抬起左手,飞快地轻敲地面,一共敲了十次、二十次之后,便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两个人我之前都没有见过,戈斯说过,他们都是小丑,精神都不正常。戈斯称他们为“时间分裂者”,大概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意思。卡亥德的心理学家没有神交能力,从这点上说就跟瞎眼的外科医生一样,但他们对药物、催眠、定点刺激、低温诊断以及各类精神疗法却很在行。我问,这两个精神病患者难道无法医治吗?“医治?”戈斯说,“你会因为一位歌唱家的歌喉独特而去医治他吗?”
据戈斯说,圆圈中另外那五个人都是阿仁霍德的村民,也是韩达拉意念功的高手。担当预言师期间,他们都是禁欲者,即便是在发情期也不会有伴侣。现在他们当中有一位肯定就处于克慕期,我看得出来,我现在已经学会辨别人在进入克慕期时身体上的细微变化。这个人容光焕发,这是进入克慕期第一阶段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