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春天典型的沙尘暴天气,天空昏黄,满城飞沙,要不是马路上跑的是汽车,不是牛羊,叶枫真觉着是身处黄土高坡。
艾俐约她出去喝茶,顺便勘察同学聚会的餐厅。“那帮人现在都是腕,好不容易赚了些人气,千万不能被娱乐记者给损了,地点必须舒适而又隐秘。”
叶枫正在给自己煮面条,不禁笑了起来,夹在耳边的手机差点滑进锅中,“做名人还挺累的!等我半小时。”
“我又不是帅哥,化什么妆呀?”
“不是,我刚起来,总得吃点东西!”
艾俐尖叫,“疯了,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你不会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有点,先挂了。”不知怎么,哪怕是艾俐这样的好朋友,叶枫也不愿意提起自己主持《午夜倾情》的事。也许这份工作她不会做长,没有说的的必要。
屋子里没有收音机,她也没打电话到台里,不知昨晚听众的反溃怎样。心情多少有点惴惴不安,她安慰自己,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台里一定会和她联系的。
现在,一切很平静。
公寓不大,餐厅就是客厅,坐下来时顺手打开了电视。新闻频道的《午间半小时》,播报员一脸严肃悲沉。德国的北部遇五十年以来最大的暴雪,树木折断,房屋倒塌;南美洲的几个国家是洪水成灾,肤色黝黑的人民站在屋顶上茫然地看着天空;墨西哥湾油轮泄漏严重,海面上漂浮着大群的死鱼……
一碗面条下肚,叶枫没听到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
今天,不只是她心情不好,全世界人民都很郁闷。
洗好碗筷出来,播音员正在播报国内新闻。昨天下午,经英国警方协助,因贪污受贿严重,六年前携款逃往英国的某部前部长边向军,被引渡回国,交于检察机关进行审理。叶枫听着这名字有点耳熟,凑过去看,镜头已经切到下一条新闻。
艾俐的车是一辆白色的速腾,后座和驾驶座上都满了东西,笔记本、书、纸巾、零食,甚至还有牙膏牙刷,腾了好一会,才给叶枫挪出个地方。
“嘿嘿,这车等于是我半个家,我图方便。”艾俐讪讪地冲叶枫笑。
“你男朋友要是看到这么壮观的景象,你在他心目中的形像会大打折扣的。”叶枫好心提醒。
艾俐专注地看着前方,“我没男朋友。”
“那是有情人还是有老公?”
艾俐没有说话。叶枫扭过头,发觉她嘴角浮出一丝形似自嘲的苦笑。
“王伟离婚了。”
“因为你吗?“叶枫鼻子有点发酸。王伟就是艾俐当年恋爱未果的那位老师,艾俐就象中了邪,毕业时托了很多关系要留校任教,就为了能和王伟近一点。
艾俐摇摇头,“我还不至于那么没人品。他老婆去加拿大进修,一年后两人和平分手。”
“那你现在有希望吗?”
“天知道。牙套妹,说点别的吧!”艾俐叹了口气。北京的交通堵得令人无语,盯着前面长龙似的车流,她狂闷地猛按喇叭。
“艾俐!”叶枫握住她的手。
“牙套妹,知道自己很傻,却没有办法回头。你说该怎么办呢?”艾俐看着她,泪水冒了出来。
她没有话可安慰艾俐。
艾俐带叶枫去的是一家素餐厅,名字起得很佛意,掩映在三棵老树后面,若不是有人提醒,会以为它是家私人会所。进门后,空气中没有餐厅的油腻气,环境素雅得令人心里一动。大厅里养着一笼小鸟,啾啾色不绝于耳,仿佛置身于天然境界之中。
餐厅有大的包厢,可容纳十多人。艾俐很满意,预订了周日晚上的。两人都不太饿,在店里要了一壶茶,还要了一碟老板推荐的玻璃手卷。手卷看上去象寿司,口感清甜爽脆。
“还习惯吃中餐吗?”艾俐看叶枫没吃几筷。
“你应该问我吃得惯西餐吗?”
艾俐翘起嘴角,直乐,笑着笑着,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叶枫,“牙套妹,你老实交待,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出国?”
“那时候年轻,把爱情看得很重。一旦失去,连有着他的空气里都是伤感。”
艾俐斜了她一眼,“你就给我编呀!你和他还在同一个地球呢,搬去火星还差不多。”
叶枫捂着嘴轻笑。
“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记得毕业答辩那一周,你没住在寝室里,你……”
“你的八卦本质一点没变。大好时光,象老头老太泡在茶馆里怀旧,不嫌丢人呀!走,陪我去买几本书吧!”她招手买单。
“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总有一天我会审出来的。”艾俐哼哼地丢给她一个白眼。
“审吧,审吧,我经得起党和人民的考验。”叶枫把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天空中倾斜的春日,似乎非常淡然。
国际展览中心正在办书展,两人便直接奔了过来。叶枫记得以前广院里也有书展,大部分是世界名著和专业学术方面的。她逛了几个展位,发现品种是琳琅满目,连卜卦、解梦、星座测运这一类的都有。
叶枫觉得这些自己也需要了解了解,哪天某个神神叨叨的听众打电话来说这些,她还接不上呢!取了购物篮,不一会,就挑了一大堆。
“现在卖的红火的是理财和养生,还有儿童教育。”坐电梯上二楼时,艾俐抬起头,突然皱了皱眉,“牙套妹,我们去书城吧!”
“干吗走,我想要的书这里都有。”叶枫有点讶异。
艾俐自责地咬了下唇,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我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边城的公司在这儿也有展位,说不定会遇着。”
叶枫的脑子有几秒钟的混乱,抓着篮柄的指尖都泛了白。“哦,遇到了就打个招呼吧!”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也是,北京就这么大,迟早要遇到的。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在意?”艾俐凛然地一扬眉,语气非常豪迈。
叶枫低头整理着篮中的书,黯然地眨了眨眼。
他身边不缺人作伴,现在事业又做得这么大,他有什么必要来在意她?
她在二十一岁时,就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愿意骗你,那么他对这份感情还有留恋,还在意你的感受。
每份恋爱的开头都是与众不同,但是结尾,却大同小异。
他的目光开始游移,当着你的面赞赏别人的优点。你的小毛病,他突然变得不能忍受。然后是电话打不通,好几日看不到他。最后象傻瓜一样,从别人的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
那一年,北京的桑拿天气来得特别早。白天热得象蒸笼,到了晚上是雷雨如柱。她站在北京电视台的对面,看着他和许曼曼亲昵地共撑一把伞。他体贴地将伞倾向她,任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一辆汽车疾驶过来,溅起一路水花,两个人忙往路边退去,许曼曼不慎滑了一跤,跌在他的怀中。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温柔地替许曼曼拭去额头的水珠,把伞扶正。
许曼曼先看到了她,倏地一惊,他看了过来,隔着雨帘,他的目光幽冷阴沉,仿佛嫌她出现的不是时候。
等把许曼曼送上出租车,他绕到天桥,走了很久,才走到她面前。她全身都被淋湿了,冷得站立不住。
“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她哆嗦地攥起拳头,让自己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他一言不发。
她等了他十分钟,他仍在沉默。
她转身离开,他没有追上来。
“轰……”天边响过一记惊雷,雨又大又猛。
“就是这儿。”艾俐悄悄碰了下她的手臂,嘴朝一个显目的展位呶了呶。她抬起眼,看到展位上写着“华城文化公司”,有两个长相中上的女子在签名售书,排队等候的小女孩不少。
“现在的作家,不仅文章写得风情万种,模样也是又娇又媚。华城公司好象签了好几位这样的美女作家,书特别有卖点。哦,他们公司里还签了几位名气赫赫的艺人。”
艾俐一连串地说了几个人名,瞧叶枫无动于衷的样,纳闷了,“这里面有一个在国际上也有知名度的,参加过奥斯卡的颁奖礼,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叶枫点点头。
“疯了,疯了。你在国外这六年真的是两耳不闻国内事。”
“我有关注过奥运会,汶川大地震时,我也有捐款。”
艾俐一脸慎重地握住她的手,“叶枫同志,我代表祖国人民向你的爱国热情表示感谢。”
世界还是非常辽阔的,他们没有遇到边城。
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送叶枫回来的路上,艾俐一直在叹气。叶枫到觉得这样很好。
“周日我来接你。”艾俐没有上楼,开了车窗,对叶枫嚷道。
书太重,叶枫半个身子侧着,吃劲地回头摆了摆手。
还没喘口气,小卫的电话到了,有气没力的,“娄台让你十点过来,节目组一起开个会。”
“其他没说什么?”叶枫问道。
小卫停顿了下,“你到台里就知道了。”
叶枫也不多想,已做好节目砸了的准备。舒适地冲了个热水澡,把衣服洗好晾好,屋子简单整理了下。然后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把今天买的书和D拿出来,挑应急用的几本翻了翻,听着班德瑞轻扬的竖琴声,开始写播报节目要用的稿子。
写完稿子,抬起眼看时间,九点十分。她伸了个懒腰,把文件存档好,烤了两片面包,吃了一颗苹果。查点好一切,出门时,正好十点。
电梯泊在底楼,她抬手按键时,有人上楼了。电梯上行缓慢,隔几层就停一下,里面象是有不少人。
她有些盯着跳闪的数字,两只脚不耐烦地动来动去。
“当”地一声,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开了,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让了让。
一个挺拨的年轻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清俊的面容、直挺的鼻梁,头发浓密,一双俊目冷凝却又微荡着温和。
怎么会是他?叶枫呆呆地看着突然跃入眼帘的身影,震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
夏奕阳何尝不是吃惊,他试着闭了下眼,以为自己又产生了错觉。
当他睁开眼时,柔和的灯光下,那个纤瘦的身影仍然立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与其说她是吃惊,到不如说她被吓呆了。
“叶枫,你怎么在这?”他强咽下心口的震荡,嘴角牵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我……”叶枫还没开口,只听得“当”地一声,电梯门关上,下去了。
她心里面不禁叫了下苦,这下不得不抬起头,做出一幅惊喜交加的表情,“嗨,夏奕阳,这么巧,你也住这里吗?”
其实这个答案在他走出电梯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不想得到他的肯定,而想得到他的否定。
“你也住这边?”夏奕阳指着她公寓的大门。
她笑得象哭,“没想到吧,我们居然成了邻居。”
她不矮,可是他很高,和他讲话,不得不把头仰起,越发感觉他的气势迫人,令她有逃得远远的的念头。这样说,有悖良知。夏奕阳是同学之中唯一不直呼她“牙套妹”,而是很认真的叫她“叶枫”。
广院四年,他们之间单独交集的次数一只手都用不完。
他是大忙人,下了课就出去打工,寒暑假也不回家,为了省路费,也为了赚学费。加工分去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的课业自然不很理想,这让特招他进院的老师们说起他时,都摇头婉惜,而他自己却安之若素。
刚入学时,在男生宿舍,他给她倒过一次茶;大二时,两人分在一个组,合作过一个节目,朗诵《四月的纪念》;大三时,一帮同学去动物园淘衣服,结果人走散了,她和他落在一块。不想,两个人的钱包被小偷给借去了。两个人只好从动物园走回学院。那次,她的脚底都起了泡,到了学院门口,看到边城,她死活也不肯往前挪步,边城把她一直背到了宿舍。还有一次……好象也是件小事,不值一提。
她觉着奇怪,在他面前,她紧张什么呢?以至于指尖都不自觉地发抖,讲话慌乱得都带着喘。
是看到他,逼着不得不又想到与边城那段未果的恋情?
也许,也许,近乡情怯!
“是挺意外的。”夏奕阳盯着她清丽如昔的脸,然后目光下移,看到她背着的包,外出的装束,怔了,“你要出去?”
“对,对,我要赶着去上班。”救命的电梯又开始上升了。
“我送你。”他转过身,与她并排站着。
“不用,不用,有公车直达城市电台,很方便。”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那真的不算远!不用客气,我们是老同学了。”他笑笑,神态已是不容拒绝。
她回给他一丝无奈的笑意。
电梯门打开,他侧过身子,等她进去后,才跨了进去,站在电梯的另一个角。狭小的空间里,纵使呈对角线站立,但对方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她紧紧捂着心口,生怕加速的心跳声被他察觉。只觉每过去的一秒都如同光年一样漫长,而这仅仅是开始。
他的车和他的人一样,黑色的帕萨特,内敛而又稳重。车里和艾俐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干净得象刚出厂。没有吃的,没有书,没有D,没有香水味,也没有纸巾。这初春的天气,皮制的座椅,屁股一挨上去,就感觉寒意上窜,立时体内通凉。
这是名副其实的交通工具,功能唯一,她系安全带前,叹了一声。
可能是沙尘天气的缘故,今晚街上的车极少。大路一马平川似的向前延伸,显出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宽敞,因为宽敞,就感觉着有几份清冷,因为清冷,车内的沉默令车中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她不住地清咳,想让自己变得自然些。
“感冒了吗?”他并没有象多年不见的同学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仿佛他专心开车就是为顺便送她。
“没有,只是嗓子有点痒。”
“北京的天气比我们刚毕业时坏多了。”
“嗯!在环境上,国外做得比国内好。”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于是从奥克兰的阳光讲到爱丁堡的古建筑,又从她的第一份职业,讲到她现在的职业。他不插话,只是时不时侧目看看她,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或者发出一个语气词,代表他很认真地倾听。
变化的岂止是环境,他也变了许多。无论是衣着和神态,都已不同于从前那个笑起来温和的男生。他还是温和的,只是这种温和不再那么开阔,他会适时收敛,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你感觉亲切,却不会让你产生误解。而他的声音,高起来时,激情洋溢,低沉下去,魅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