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鹅绒革命,绵延不绝(5)

20世纪90年代期间,乌克兰从一个选举的民主国家摇摇晃晃地过渡到后苏联时代的资本主义国家。1994—2004年间,列昂尼德·库奇马总统领导的政权采用了日益腐败、残暴和不民主的手段,总统几乎任命了所有重要人员。库奇马开创了所谓的“敲诈国家”。[12]腐败不断自我扩散,他的政权利用官员和普通公民不当之举的证据来威胁进而敲诈他们。这些证据是秘密警察收集的,称为“kompromat”(旧苏联术语,意为“把柄”)。库奇马还与一些乌克兰新兴的工业大佬培养了亲密的关系,让他们接管国有资产——尤其是煤炭、钢铁和天然气,还给他们其他好处,从而换取他们的政治支持。这个制度似乎挺有效。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乌克兰保守派人士维亚切斯拉夫·里皮尼斯基(Vyacheslav Lypyns' kyi)有一个乐观的想法:即便是一个腐败的乌克兰国,如果能够持续的话,也能创造一个乌克兰民族。富人将遵守法律,与国家官员套关系。如果他们在各个机构中有利益的话,那些与乌克兰没有文化渊源的人也会将把自己视为乌克兰的公民。[13] 20世纪90年代考验了这些想法。机敏的生意人接管了先前的国有资产,创造并利用垄断企业,进行有利可图的投资。在靠近俄罗斯边境的乌克兰远东地区,一名矿工的儿子雷纳托·阿克梅托夫(Rinat Akhmetov)以煤炭和钢铁起家,现在大概积累了30亿美元的财富。这些寡头——基本上是东部说俄语的人——通过资助政党当选议会议员。其中许多人搬到基辅,向库奇马献殷勤。其中有一位叫维克托·平丘克(Viktor Pinchuk)的人,娶了库奇马的女儿。这些寡头在乌克兰的幸存中有既得利益。而在扩大的俄罗斯或东山再起的苏联中,他们将只是大池塘中的一条小鱼,其关系毫无价值。

库奇马的乌克兰支持建设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应该拥有的机构和象征。它有大使馆、军队和自己的警察。1992年,重新启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短暂独立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所使用的国歌,2003年对其进行了修订。每晚,人们都可以在电视的天气预报地图上看到自己国家的版图。乌克兰语是国家的官方语言。外国记者被要求使用“Kyiv”而不是“Kiev”来表示基辅。精英学校的老师在课堂上要使用乌克兰语,行政部门的文本和大学考试也都使用乌克兰语。尽管许多政治精英私下里还是用俄语,但在公共场合使用乌克兰语成为这个国家已经成立的一个标志。[14]库奇马出版了一本名为《乌克兰不是俄罗斯》(Ukraine is Not Russia)的著作。

2004年,库奇马的制度实现了升级。尽管维克托·平丘克和雷纳托·阿克梅托夫的出价(8亿美元)低于以美国钢铁公司为首的集团,但他们还是收购了私有化的克里沃罗格(Kryvyi Rih)钢铁厂。投桃报李,阿克梅托夫资助库奇马的总理、指定继承人维克托·亚努科维奇的总统竞选。如果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乌克兰依然会是独立的国家,但其资源更加会被少数寡头紧紧掌握在手里。然而,库奇马的制度有两大缺陷。第一大缺陷是,乌克兰人有选举权。库奇马政权及其候选人(一位年轻时判过两次刑、超级没有魅力的政客)不得人心。第二大缺陷是,并不是所有有权有势的人都心满意足了。

比如,尤利娅·季莫申科(Julia Tymoshenko)就是一名有所不满的寡头。她是一名来自乌克兰工业中心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东部的经济学家,靠投机天然气,利用国有企业可以用重新出售的商品而不是现金来支付能源的法律漏洞牟利。中间人可以按这种方法积累自己的财富。季莫申科以“油气公主”著称。后来,1999—2001年担任政府部长时,她堵住了这些法律漏洞,迫使能源业成为现金经济的一部分。她与前中央银行行长、时任总理维克托·尤先科一道,对乌克兰经济进行了改革。库奇马解雇了他们二人,并将季莫申科送进了监狱。她的勇气和胆识让她成了一个颇具魅力的人物。她很快被释放。然而,尤先科成了乌克兰最受欢迎的政客。他能够吸引这样的企业家: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在与政权的关系不那么重要、法治更为重要的经济中兴旺发达。

2000年9月,在基辅外面的森林中发现了格奥尔基·洪哈德斯(Heorhiy Honhadze)的无头尸,洪哈德斯是一名以批评库奇马著称的记者。据称,库奇马的一位保镖泄露的录音带录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库奇马在下令干掉洪哈德斯。乌克兰人走上街头,要求一个“库奇马下台的乌克兰”。抗议的学生在基辅建起了一个帐篷城市。尽管他们的运动失败了,但这次深得人心的动员运动对于数千名乌克兰人来说是一种新体验。

三年后,维克托·尤先科发起了一场烛光祷告,纪念1932年和1933年在斯大林政权统治下发生的饥荒的数百万受害者。总统竞选如火如荼,许多乌克兰人敬重尤先科请公众默默记住这个国家过去的方式,但他的对手、总理维克托·亚努科维奇有库奇马的支持、寡头的金融资助,以及无休止的电视宣传。尤先科几乎无法上电视,于是亲自到每个地方竞选,亲自访问乡村,与人握手,与人见面,以此来应对电视上对他的攻击。

去年9月,选举前几星期,他中了二氧芑的毒。他与秘密警察的高级官员共进晚餐后首次出现了相关症状,尽管这没有与中毒扯上明确的关系。他重新开始竞选时,原本英俊的脸已面目全非,上面有严重的粉刺和伤疤。他说,这是“当今乌克兰的面貌”。库奇马政府暗中指示电视台宣称,尤先科被蓄意下毒乃是“不要脸的谎言”,是一种竞选伎俩。[15]维克托·梅德韦丘克是与库奇马关系密切的一名寡头,他的电视台称尤先科的病是其不良个人习惯所致。

尽管障碍重重,尤先科还是在10月31日第一轮总统选举中赢得了多数票。11月21日,星期日,在第二轮选举中,库奇马政权组织竞选活动伪造了投票结果。那天晚上,该政权宣布亚努科维奇以3%的微弱优势获胜。弗拉基米尔·普京总统随即对他表示祝贺。然而,独立委托和西方资助的选后民调清楚地表明,尤先科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于是橙色革命爆发了,抗议舞弊的选举。尽管库奇马政权主导着电视,但自称为“波拉”(意为“是时候了”)[16]的学生运动利用互联网,在谷歌上查找有关从斯洛伐克到格鲁吉亚等地其他抗议组织方式的信息。这样利用网络在东欧天鹅绒革命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1997年的时候,一名在贝尔格莱德游行示威的学生告诉我:“我不是互联网时代的孩子,但我很想成为那样的孩子。”[17]星期一凌晨,乌克兰的学生开始在基辅的主要商业街上搭帐篷的时候,他们的网站在2点33分11秒用英语向世界宣布了这一事实。他们后来解释说,他们料到库奇马政权会在第二轮选举中造假,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下一步行动。同日,许多在基辅和国外的外交官宣布他们“全力且无条件”支持尤先科。他们的声明用邮件发给了全世界。

然而,改变一切的是普通民众的回应。一开始,数千名基辅市民走上了街头,接着增加到上万人,随后,乌克兰其他地方的民众纷纷响应来到了基辅。这不禁让人想起1989年的布拉格或者1980年和1981年首次团结工会革命期间的波兰。但是二十五年前,在波兰,充当先锋的是工人和农民,而这里充当先锋的是刚刚起步的中产阶级——学生、旅游中介、美容院老板。

在这些革命的秋日里,尤先科和季莫申科经常一起出现在独立广场的讲台上:他高大魁梧、让人安心,脸上因二氧芑中毒而留下的可怕痘疤现在已经成为国家英雄的圣痕;她小巧玲珑、热情洋溢,常常穿着乌克兰的民族服装,一头金发扎成了平民风格的辫子。尽管总是看起来更像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8],但这位“油气公主”成为了“革命女神”。

橙色革命者的首要准则是:绝不使用暴力。这是天鹅绒革命与1789年雅各宾派和1917年布尔什维克的模式区别开来的最显著特征。与自1989年以来和其间的几次其他革命一样,安全部队人员没有动用武力对付抗议人员。[19]尤先科、季莫申科及其盟友占领了独立广场,维持了政府大楼周围的和平封锁状态,静待协商的机会。

最高法院命令中央选举委员会不要发布任何胜选声明,对欺骗行为展开了调查。12月3日,最高法院发现,确实存在欺骗行为,宣布12月26日重新举行第二轮选举。与此同时,在国际调解人的协助下,通过一系列“圆桌会议”,尤先科与即将离任的总统库奇马达成了协议,库奇马同意置身事外,不再支持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同意削弱总统的权力。12月8日,议会通过了相应的宪法修正案。

在12月26日重新举行的第二轮选举中,尤先科获得了胜利并于1月份宣誓就任总统。2月4日,确认季莫申科担任总理。

原本反对新当选领导人的寡头似乎勉强同意了新规则。2005年1月,平丘克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表示,如果新掌权者不做违法行为,他将支持他们,他还认为乌克兰东部最大的寡头雷纳托·阿克梅托夫也将支持他们。平丘克说,他们只要求尊重法律。对于任何了解他们历史的人来说,这可能听起来像谎话,但这是有用的谎话。

该国说乌克兰语的西部和说俄语的东部在宗教、历史和语言方面的所谓巨大差异已经很说明问题。实际情况更加复杂。乌克兰是一个有不同宗教信仰的国家,包括大量的希腊天主教徒,但是东正教的信奉者占绝大多数,他们的选票分给了两位候选人。文化和历史影响了当今的政治结果,但无法支配它们,这与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文明的冲突》(Clash of Civilizations)一书中的观点相反。一位乌克兰的历史学家评论道,苏联解体后,过去波兰对乌克兰某个特定地区统治的时间越长,该地区的选民就越有可能支持强调乌克兰爱国主义的候选人。在1991年首次总统大选中,鲁赫(Rukh)独立运动的候选人在被波兰统治了500年的省份赢得了选举。1994年,亲西方的候选人拿下了被波兰统治了300年的省份。2004年,尤先科还拿下了只被波兰统治了100年的省份。[20]乌克兰西部不断向东部扩张。

在橙色革命期间,显然愤怒不已的弗拉基米尔·普京总统说:“整个国家都说俄语。”[21]其实,该国说两种语言。苏联的政策确保了受过教育的乌克兰人都说俄语,这是一种同源但相当独特的斯拉夫语。如今,在乌克兰西部,有年轻人不会拼俄语,在南部和东部的许多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不会说乌克兰语。但是大多数人两种语言都说,其中许多人都会根据心情或者情况在两种语言之间转换,常常为了消除敌意,说半句就会换。决定选举结果的不是语言而是政治倾向。尤先科在俄语为主要语言的省份获得了绝大多数选票:在切尔尼戈夫,他赢得了71%的选票,在波尔塔瓦获得了66%的选票,在苏梅获得了79%的选票,在基辅获得了78%的选票。

基辅是一个说俄语的城市,这里的人们知道何时说乌克兰语。基辅人即使在说俄语的时候,也总是用乌克兰语的发音来说“独立广场”。在竞选期间,尤先科和季莫申科在公共场合都说乌克兰语。12月8日,尤先科宣布革命胜利的时候,他的手放在胸前,带领人群一起唱国歌。这是最近才养成的一个习惯,显然是从美国总统那边学来的。在广场上,说俄语的基辅人把他们的手放在胸前,也用乌克兰语唱起了国歌,或者说至少试着去唱国歌:

乌克兰的光荣和自由还没有逝去

命运将会再次向我们的同胞微笑

我们的敌人将会像朝阳下的露珠一般消失

同胞们,我们将统治属于我们自己的领土……

尤先科和季莫申科说的乌克兰语要比库奇马和亚努科维奇好。尤先科和季莫申科说的俄语也比他们好。他们都是东部人,证明并不是只有西部说乌克兰语。然而,他们知道,必须向东部的矿工和钢铁工人说明一下。革命之后,他们两人立即前往顿涅茨克——阿克梅托夫的东部基地,去应对怀疑者。“革命女神”出现在了阿克梅托夫的电视台上。面对充满敌意的俄语提问,她应对自如。“整个国家都说俄语”,这句话可能并没有像普京总统似乎认为的那样令人欣慰。

普京政府愤怒地指责美国和欧盟在国外策划了橙色革命。荷兰的外交部长——荷兰当时担任欧盟的轮值主席国——几乎每天都接到俄罗斯外交部长的愤怒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