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三个火枪手》,就没有《鹿鼎记》
金庸对池田大作说:“在所有中外作家中,我最喜欢的的确是大仲马,而且是从十二三岁时开始喜欢,直到如今,从不变心。”基本可以确定,金庸十二三岁(1936年前后)读到的,主要就是伍光健先生所译“达达尼昂三部曲”。
伍光健先生所译《侠隐记》(即《三个火枪手》,或译《三剑客》)《续侠隐记》(即《二十年后》)出版于1907年,《法宫秘史》(即《布拉热洛纳子爵》)出版于1908年;三部小说,合称“达达尼昂三部曲”。其中《侠隐记》《续侠隐记》,20世纪80年代,岳麓书社都曾再版过。伍先生对原著都是略作删节,可视为全译本了。
《法宫秘史》(《布拉热洛纳子爵》),几十年来却没有再版。上海译文出版社所出《布拉热洛纳子爵》全译本字数有一百八十万,卷帙浩繁,想来伍光健先生于百多年前所译,删节甚多。金庸十二三岁读到的不是此书的中文全译,但他二十几岁时,通过英文,阅读了大量西方小说,其中必有大仲马,必有大仲马的《布拉热洛纳子爵》。[1]
金庸说:“《侠隐记》一书对我一生影响极大,我之写武侠小说,可说是受了此书的启发。”
“达达尼昂三部曲”又称“《三个火枪手》三部曲”,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谈时,就用过这种称谓。金庸谈到《侠隐记》时,所指不仅是《三个火枪手》一书,而指向“《三个火枪手》三部曲”,拙文亦然。
《侠隐记》对《鹿鼎记》影响最大。甚至可以说,如果金庸未读《侠隐记》,或是在二十二岁而不是十二岁读到此书,他就不会写《鹿鼎记》,即或写出同名的小说,也必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就像我曾说,金庸如不是八岁读《荒江女侠》,他就不会写《射雕英雄传》一样。
于《后记》中,金庸说:“《鹿鼎记》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鹿鼎记》,像历史小说,像大仲马的历史小说,像大仲马的《三剑客》那样的历史小说。
金庸坦承:“《三剑客》教我怎样活用历史故事。”达达尼昂与阿托斯、阿拉密斯、波尔多斯这“三个火枪手”,乃是“半虚构”的人物,法国历史上虽确有其人,却无十分突出的表现与作用,到了大仲马笔下,就不同了。他们四人,尤其是达达尼昂,在法兰西本国倒海翻江卷巨澜,“法兰西国王戴上王冠应该归功于他(达达尼昂),国家的任何事都有他的功劳”(《布拉热洛纳子爵》下册),甚且,火枪手们也改变了邻国英吉利的历史,若非达达尼昂与阿托斯鼎力扶持,查理二世就不可能复辟为王,其后的“光荣革命”等等,也就未必成真,可以说,这四人改变了世界历史。
金庸的韦小宝则完全出于虚构。若将《鹿鼎记》信以为真,这人在康熙朝的影响可是大极了,且改变了邻国的历史——若非韦小宝亲临指导,索菲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公主便全无“摄政”罗刹的指望。
“三部曲”最末一部《布拉热洛纳子爵》中,有真假两位路易十四国王;《鹿鼎记》中,有真假两位皇太后。
在《射雕英雄传》附录的《成吉思汗家族》一文中,金庸说:“成吉思汗女儿很多……《射雕》小说中华筝为虚构,不提其他公主,求简也。”场面大、人物多,是金庸小说的一贯风格;“求简”,也是金庸小说的一贯风格。谁都知道,孝庄太皇太后在《鹿鼎记》故事发生的年代,对康熙个人,对当日朝政,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但在小说中,康熙口上虽几次谈及祖母,孝庄却从来不肯露面。这种“求简”的作风,部分也是学自大仲马。火枪营统领特雷维尔对达达尼昂实有知遇之恩栽培之德,在《三个火枪手》中地位也非常突出,到了《二十年后》,此人仍是统领,却只出现于火枪营副统领达达尼昂口中了,再也没有正式出场。
特雷维尔统领“小时候有幸跟路易十三陛下一块儿玩耍……有时候两人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打赢的还不一定是陛下呢。可陛下挨的这些揍,却使他对德·特雷维尔先生大为器重、恩宠有加”(《三剑客》),韦小宝得宠于康熙,走的是同一路线。
《鹿鼎记》也写到了火枪营与火枪手,当然,是罗刹国的火枪营、火枪手。《鹿鼎记》还提到过清廷的“火器营”,实则,火器营到了康熙的孙子乾隆的时代方始设立,我很怀疑金庸潜意识中有大仲马的“火枪营”在,这才会把乾隆年间的“火器营”提早到康熙朝。
两书主人公,达达尼昂与韦小宝,其经历与性格,也多有相似,下节再谈,此处不表。
金庸说:“我所写的小说,的确是追随于大仲马的风格。”《鹿鼎记》与《三剑客》之“神似”,不在情节,在文风。
不仅是人物的语言,小说叙事语言也是通篇诙谐、夸张,这是《鹿鼎记》的风格,也是《三剑客》的风格。大仲马自称是“有趣的逗趣者”,《鹿鼎记》的作者也是的。当然,金庸写《鹿鼎记》,目的不止于“逗趣”。
《鹿鼎记》叙事,远不及之前的《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细密,而呈现出一种大而化之、疏疏朗朗的风致,这也是《三剑客》的风致——其叙事,就不像《基督山伯爵》那样细密。
金庸早期作品写不到这么流畅;后期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因为题材的缘故,不可以太流畅;《鹿鼎记》是金庸写得最流畅的小说,这份流畅,是《三剑客》式的流畅。
先前我说《鹿鼎记》像金庸爱读的《一千零一夜》那么流畅,如今又说《鹿鼎记》流畅如《三剑客》,两说并不矛盾,且可相互支持。因为大仲马本人,受惠于《一千零一夜》,亦非浅鲜。
事实上,“达达尼昂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三部,都提及此《夜》。《二十年后》中,达达尼昂说:“这么多酒桶,简直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里一样。”大仲马解释道:“《一千零一夜》刚刚第一次翻译到欧洲来,成了当时妇孺皆知的一本书。”(《二十年后》)自路易十四时代以来,《一千零一夜》在欧洲“妇孺皆知”,对大仲马影响尤大。
《一千零一夜》在大仲马另一部重要作品《基督山伯爵》中,留下的印记就更为明显了,小说主人公甚至给了自己一个“水手辛巴达”的化名。
金庸说:“写成小说《连城诀》后,忽然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基度山恩仇记》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当时故意抄袭是不至于的,但多多少少是无意中顺了这条思路。”(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相信金庸写《鹿鼎记》也不是故意要抄袭《三个火枪手》,仍是“无意中顺了这条思路”。
《鹿鼎记》一书,不仅受西方的《三个火枪手》和“天方”的《一千零一夜》影响,也受吾国第一大小说《红楼梦》影响甚大。
我与徐晋如先生同一感觉,认为金庸是以《红楼梦》为目标,而刻意写出一部与《红楼梦》完全不同的小说,塑造出的与贾宝玉正相反的人物形象,就是韦小宝了。
《红楼梦》写闺阁,《鹿鼎记》写江湖;《红楼梦》尽力淡化朝政,《鹿鼎记》写尽康熙朝前期的几乎所有朝政大事;《红楼梦》叙事极细密,《鹿鼎记》叙事甚疏朗……
韦小宝的出身、教养、趣味、经历,又几乎无一不与贾宝玉相反。
正、反两面,《鹿鼎记》同时受到《三个火枪手》与《红楼梦》几乎同等程度的影响。
至于多数论者提出的《堂吉诃德》对《鹿鼎记》有最大影响的观点,我向来不以为然。
“骑士小说”的主人公,建功立业,宏图大展;《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四处碰壁,一事无成。所以,《堂吉诃德》被视为“反骑士小说”。
《鹿鼎记》的主人公,韦公小宝,可没有到处碰壁,更不是一事无成。
《鹿鼎记》中最大的“侠士”陈近南,在海峡那边的功业就不必说了,仅在海峡这边,便手创第一大帮会,受江湖普遍崇敬,与堂吉诃德骑士,风马牛不相及。
陈近南总舵主“反清”的事业失败了,然而《书剑恩仇录》中,于万亭老舵主、陈家洛少舵主的“反清”事业,又何尝成功呢?《射雕英雄传》三部曲中,“北侠”郭靖守襄阳抗元的大业,最后不也一败涂地吗?
《书剑恩仇录》和《射雕》三部曲,不是“反武侠小说”。陈近南的失败,虽比陈家洛、郭靖更彻底,但不能由此认定《鹿鼎记》意在“反武侠”。
主人公韦小宝“侠气”不显的《鹿鼎记》,只是“非武侠”(金庸自言“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绝不是“反武侠小说”。
《堂吉诃德》对《鹿鼎记》的影响,应该是有的,然而,很次要。
二 韦小宝与达达尼昂
金庸的《鹿鼎记》,写清代康熙朝故事。大仲马“达达尼昂三部曲”第一部《三个火枪手》,发生在路易十三时期;第二部《二十年后》与第三部《布拉热洛纳子爵》,故事背景都在路易十四时期。
韦小宝与达达尼昂是同一时代的人物,因为康熙与路易十四同时代。
路易十四比康熙帝大十六岁,早死七年。路易十四做了七十二年法国国王,是世界上在位最久的帝王。康熙帝享国六十一年,中国第一。二人皆堪称“英主”,也都在统治后期令各自的国家显露衰颓之相。
达达尼昂与韦小宝同时代,却不是同龄人,达达尼昂大致与小说中韦小宝的师父陈近南(不是历史上真实的陈永华)同龄。
达达尼昂与韦小宝,经历略有相似。二人都在十几岁的年纪,以“外省人”的身份,突兀地现身于京城,深深涉入宫廷生活。达达尼昂,历经“三部曲”,升为伯爵,最终做了法国元帅;韦小宝则由子爵而伯爵再为公爵,做了“抚远大将军”。
达达尼昂先做了火枪营副统领(伍光健译为“帮统”),再为正统领;韦小宝则先做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再为都统。
在西方,在法国,“火枪营”是国王的卫队,“这支火枪营之于路易十三,就好比御林军之于亨利三世,苏格兰卫队之于路易十一。”(《三剑客》);在东方,在清朝,骁骑营是皇帝的卫队(“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子弟”),御前侍卫们就更是了;与达达尼昂的火枪营副统领的职务、责任近似的,是韦小宝身任的骁骑营副都统,还有“御前侍卫副总管”。
达达尼昂与韦小宝,性格上也不无相似处。老爹对达达尼昂说:“除了红衣主教先生和国王,别去买任何人的账。”(《三剑客》)等达达尼昂见到父亲的老朋友火枪营统领特雷维尔先生,说的却是:“家父嘱咐过我,只应当服从国王、红衣主教先生和您,他认为你们三位是法国最了不起的人物。”写到这里,大仲马解释说:“我们看到,达达尼昂在另两位后面加上了德·特雷维尔先生,但他心想这样加一下总是没错的。”(同上)韦小宝呢,“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陆高轩让他背诵的碑文原为“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韦小宝也给改成了“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果然,“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开眼笑”,“洪教主也十分高兴”(《鹿鼎记》第二十回),这情形也就像达达尼昂所料想的,“这样加一下总是没错的”。
康熙冲龄即位,大政却由权臣鳌拜决断;路易十四起初也做着有名无实的帝王,权柄由红衣主教、法国首相马萨林执掌;这又是康熙与路易十四相似的地方。达达尼昂为马萨林办事,“一身都是尘土,靴子上全是泥”,就这样去见首相,对波尔多斯解释说:“主教一看,就知道我是赶紧回来的,一点时候没耽搁。”(《续侠隐记》)韦小宝呢,将逃亡的吴应熊追捕回来,去见皇帝,“泥土满脸,故意不加抹拭”(《鹿鼎记》第三十八回)。
“阿托士(阿托斯)深知道达特安(达达尼昂)是足智多谋的,只要逗出一点意思,他自然会想法子”(《续侠隐记》),大仲马更说达达尼昂“越遇着危险越有主意”(同上),韦小宝也是如此,更是如此。
达达尼昂生于加斯科尼,法国的加斯科尼人向来以善于夸口、吹牛著称(《布拉热洛纳子爵》上册),只是与韦小宝比,达达尼昂的吹牛功夫,总不免相形见绌。
达达尼昂打算招募四十个亡命徒,到英国绑架蒙克将军,胁迫他助成查理二世的复辟,他早年的跟班布朗舍听了,兴奋地大声说:“我们把他关进一只囚笼里,谁给我们钱,就让谁看看他。”(《布拉热洛纳子爵》上册)韦小宝则幻想着“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计不能让吴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入囚笼,从湖南衡州一路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银子五钱,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银子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鹿鼎记》第四十五回)。
金庸认为《三个火枪手》“全书风格不像西方小说而似乎是一部传统的中国小说”,他当时对着池田大作,说的是小说中四位主要人物,其性格像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人物。还应补充一点,就是很少有西方小说中的人物,像达达尼昂等“四剑客”[2]一样,如此重视“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