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第十八代帮主洪七公,对着由他指定的接班人黄蓉说起帮中规矩:“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号令处分。”(《射雕英雄传》第二十一回)大仲马笔下,阿拉密斯被指定为耶稣会新会长,老会长对身属耶稣会的两位见证者说:“你们可以证明……我不受强制地、完全自愿地把这象征最高权威的指环交给我指定为我接班人的……在他面前,我……为了给大家做出榜样,首先向他行礼。”(《布拉热洛纳子爵》中册)
此前,老会长“取下手上的指环,套在阿拉宓斯(阿拉密斯)的手指上”(《布拉热洛纳子爵》)。《天龙八部》中,“逍遥派”掌门人无崖子,也曾“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第二十一回)。指环,在耶稣会,在逍遥派,都“象征最高权威”。
四个火枪手里面,达达尼昂、阿拉密斯、波尔多斯三人,都无儿无女,都把阿托斯的儿子布拉热洛纳子爵视为“我们四人共同的儿子”,这话,达达尼昂、阿拉密斯都说过的。《射雕》“四绝”中,“北丐”洪七公无儿无女,“南帝”段智兴有子无女,他们待“东邪”黄药师之女黄蓉,皆如自己的女儿,虽然二人从来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射雕英雄传》写洪七公与黄蓉、段智兴与黄蓉间的父女之情,实在比写黄药师与黄蓉这亲父女的感情,更是动人。
达达尼昂对拉瓦利埃尔发誓,绝不将此女进入修道院的事告知国王,路易十四到底还是知道了,达达尼昂辩称:“我曾经发誓决不告诉国王,我遵守我的誓言。我是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的,如果国王陛下听见了,这不能怪我。”(《布拉热洛纳子爵》中册)《射雕英雄传》中,“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灶头上画着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学他父亲掩耳盗铃的法子,明明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第二十四回)
“《射雕》三部曲”第一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四师父南希仁惜言如金;第三部《倚天屠龙记》中,冷谦惜言如金;“《三个火枪手》三部曲”的每一部中,阿托斯的那个跟班,一直保持着惜言如金的优良作风。
六 洪七公与两个火枪手
在“九指神丐”洪七公身上,隐约可见达达尼昂与阿托斯这两个法国火枪手的影子。
《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夜间在欧阳锋的船上偷酒,“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却听欧阳锋叔侄也进了舱,商量如何烧船、如何坐船后小艇逃走,洪七公才知酒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急忙唤醒郭靖,“抓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突然间大船船尾火光一闪,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艇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吐丹田,纵声长笑”(第二十回)。
大仲马笔下,四个火枪手到英国,试图营救查理一世,事败,坐船回国,却不知船员已被克伦威尔换成了他的人,为首的便是米莱迪之子毛唐。火枪手的跟班们,夜里拿着碗,到船舱偷酒喝,“往碗里一看……才晓得船上装的不是酒,是火药”(《续侠隐记》,下同),又听毛唐在舱中与人商量如何炸船、如何点燃火线后坐小船逃走,这些跟班赶忙告知主人们,达达尼昂说:“船尾带了一条小船,跟着大船走,我们凫到小船上,割了缆,只有这个法子。”
毛唐已然点燃火线,才知小船被达达尼昂们划走了,“随即往海里一跳……那条大船就裂作两半,一阵大火向天直冲,就同火山炸裂一般”。
两书的这两个情节,相似处太明显。远在吾国的宋代,大船后面是否都系着一条小艇,很成疑问。
《续侠隐记》中,大船与小船间的距离,比《射雕英雄传》中的那两条船更远。两个跟班又不识水性,在主人逼迫下,硬着头皮跳入水中,幸亏波尔多斯力大,一个跟班让他用一手抱住了,另一个让他“一手抓住头发”,“凫到小船边上”。《侠客行》中,石破天在水中救史小翠、阿绣祖孙,也是“正好抓住了那老妇头发,当下再不放手,三人顺着江水直冲下去”(第九回)。
毛唐跳海,一时未死,呼喊救命。我们记得,《射雕英雄传》的海上,“风声涛声之中”,也曾传来欧阳锋声声“救命”。
毛唐说:“你们难道真是全无人心,随我这样死吗?”(《续侠隐记》)欧阳锋则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
阿拉密斯、波尔多斯坚决反对,达达尼昂犹疑,只有阿托斯主张救人。《射雕英雄传》中,黄蓉反对,郭靖犹疑,只洪七公力主救人。
阿托斯的理由是:“我们都是奉基督教的人,要存点人心。”(《续侠隐记》)洪七公则说:“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矩。”
阿托斯说:“你看那可怜的人,再过一分钟,他一定要沉下去了。”阿拉密斯表面上同意救人,但却悄声对达达尼昂说:“再等一分钟。”又让摇船的波尔多斯往远处摇。《射雕英雄传》中,黄蓉说道:“有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规矩。”(第二十二回)
洪七公他们终于还是救起了欧阳锋,这不是他第一次搭救“西毒”,早前,“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欧阳锋)全身罩住……突然间身上一松……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当即出手相救”,结果呢,“突然间后颈微微一麻。他(洪七公)一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射雕英雄传》第二十一回)《续侠隐记》中,阿托斯下海救人,“毛唐大喊一声,把阿托斯拖进水里,两脚盘在他身上”,险些同归于尽。
有决断,驾起小船逃生,洪七公像火枪手达达尼昂;大仁大义,爱自己的仇敌,救自己的仇敌,又像是火枪手阿托斯了。
金庸写《射雕英雄传》,关于大海、大船、小艇的情节,金庸塑造洪七公这一人物,从大仲马的火枪手身上,得到太多的启发。
七 《天龙八部》与《三个火枪手》
无崖子、段誉二人,先后爱上了以李秋水的小妹子为原型雕成的玉像。源头,是古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的故事。这一点,严晓星先生在《金庸识小录》中已经谈过了。而金庸最早恐怕不是直接阅读古希腊神话,而是从大仲马小说中读到类似的故事的。
金庸十二三岁读《侠隐记》《续侠隐记》。《续侠隐记》中,已然退职的火枪手阿托斯,对现任的火枪营统领达达尼昂,说起自己少年时的荒唐事:“我同洛奥尔年纪的时候,(法国国王)显理第四送了一个石雕美人给我父亲,我同石人恋爱起来,我那时以为是要害单思病死。”(《续侠隐记》)
金庸晓得“铁面人”的故事,也在十二三岁,读“达达尼昂三部曲”最末的《布拉热洛纳子爵》(《法宫秘史》)。“铁面人”在法国历史上确有其人,具体身份却是难以确认,大仲马假想此人乃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菲利普,其父母担心他与路易十四争夺王位继承权,先把他封闭在高墙内,给了他一个“父亲”。菲利普后来又被投入巴士底狱。他在前火枪手阿拉密斯扶持下,试图取代路易十四,事败,被戴上“铁面”,幽囚一生。《天龙八部》中,金庸让游坦之戴上了比“铁面”更严密的“铁罩”,就是那“草木残生颅铸铁”的故事了。
大仲马的“铁面人”菲利普,很早就察觉自己称呼为“父亲”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因为“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我太恭敬了”(《布拉热洛纳子爵》下册)。金庸笔下的契丹人萧峰,较晚才意识到这一点。虽晚,萧峰也还是想到了:“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客气。为什么这样奇怪?”(《天龙八部》第十八回)
阿拉密斯肯出死力,助菲利普篡位,条件是:“殿下先使人任命我为红衣主教,然后我再担任首相……我把法兰西国王的宝座送给您以后,您把圣彼得的宝座(指罗马教皇的职位)送给我。”(《布拉热洛纳子爵》下册)而“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天龙八部》第四十六回)。
菲利普问阿拉密斯:“在人间您爱什么人吗?”阿拉密斯答:“没有人!”(《布拉热洛纳子爵》下册)在《天龙八部》中,“(那宫女)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甚么最爱之人。’”(第四十六回)。
通过阿拉密斯,身在巴士底狱的菲利普,也知道“这个小伙子因为热爱拉瓦利埃尔,快要死了,我的兄弟很不体面地把她弄到了手”(《布拉热洛纳子爵》下册)。
拉瓦利埃尔小姐本是阿托斯之子布拉热洛纳子爵这个小伙子的未婚妻,路易十四看上了此女,便将子爵外派到英国,阿托斯得知此事,入宫觐见法王,君臣一番对答,真是写得好。金庸对池田大作说“在第二部续集(《布拉热洛纳子爵》)中,亚岛士(阿托斯)对付国王路易十四的态度更加令人心折”,所指便是这一情节了。
拉瓦利埃尔楼下,住着路易十四的宠臣。宠臣找到木匠,在自己的天花板,也就是拉瓦利埃尔的地板上,锯出一个四方形的洞。爬过螺旋形楼梯,再钻过此洞,路易十四才得与拉瓦利埃尔幽会。《天龙八部》中,大理“镇南王”段正淳,也曾钻洞,来会旧情人甘宝宝。
路易十四与段王爷都钻过了一洞,出洞前都要揭开一块木板,现身后都令情人以为身在梦中而昏厥。最大的相似处,不在路易十四与段正淳二人的钻洞,而在他们的身份。一个是法兰西国王,一个是大理国“镇南王”、王太弟——这么尊贵的身份,做这样不名誉的事。
【附《布拉热洛纳子爵》(节选)与《天龙八部》(节选)】
拉瓦利埃尔……回到自己屋里,就听见屋子尽里面嘎的响了一声……
“谁在那儿?”她惊慌失措地问。
“我,”她听到如此熟悉的国王的嗓音说。
“您!……您!”年轻的姑娘大声叫了起来,她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可是您,您在哪儿?……您,陛下?”
“在这儿。”国王回答……
拉瓦利埃尔发出一声叫喊,全身哆嗦着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布拉热洛纳子爵》中册)
段正淳忍不住低声道:“宝宝,亲亲宝宝。”
甘宝宝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随即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听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记挂着你。”
甘宝宝惊呼一声:“淳哥,当真是你?”段正淳揭开木板,钻了出来,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甘宝宝突然见到段正淳,登时脸上全没了血色,走上几步,身子摇晃。段正淳抢上去将她搂住。甘宝宝身子一颤,晕了过去。(《天龙八部》第九回)
八 蛇蝎美人:米莱迪与康敏
不少论者认为,《三个火枪手》最精彩的人物,不是阿托斯、阿拉密斯与波尔多斯这三个火枪手,甚至不是主人公达达尼昂,而是米莱迪。金庸未必完全赞同此论,却也不见得全然不赞成,因此,他才会对池田大作说:“这四侠聚在一起,纵酒高歌,驰马拔剑,再加上一个艳如桃李、毒逾蛇蝎的美女米莱迪,在法国国王的宫廷中穿插来去,(小说)欲不好看,其可得乎?”
金庸对《天龙八部》中马夫人(康敏)这一角色,甚是自喜自负:“我自以为,马夫人是《天龙八部》中最成功的人物之一,仅次于乔峰,在文学上品味算是高的。”仿此,也可以说:米莱迪是《三个火枪手》中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在文学上品味算是很高的。
米莱迪与马夫人,属于同一类型,都是“艳如桃李、毒逾蛇蝎的美女”。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眉目清秀,相貌颇美……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天龙八部》第十九回)《三个火枪手》中的米莱迪,大抵也是如此。
米莱迪以一女之力搅动法国宫廷,进而翻转英法两大国的政局;马夫人则以一女之力,玩转丐帮,进而搅翻整个江湖。
二女,皆具强烈可怖的忌恨之心。
萧峰惊叹:“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杀,跟你有过私情的男人,你要杀;没来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杀。”(《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米莱迪之狠毒,不逊马夫人。
阿托斯是米莱迪的第一任丈夫,没死;她的第二任丈夫,便死于其手。
达达尼昂假冒米莱迪的情夫瓦尔德,给她写了一封绝情的信,米莱迪一怒之下,找上了达达尼昂,要他去杀瓦尔德,为此,不惜与达达尼昂上床。上床后,达达尼昂忍不住对她说出实情,“这个冒失的青年期望看到一个夹着羞愧的惊讶,一阵化成泪水的愤怒;然而他大错特错了,他错误的举动不久便见分晓”(《三个火枪手》第三十七章),米莱迪取出一把又尖又薄的金柄小匕首,一纵身便向达达尼昂扑过去。达达尼昂在小说中几乎算是武功第一,在她雌威震慑之下,心胆俱裂,落荒而逃。其后,米莱迪穷尽一切办法,遣人追杀达达尼昂。这家伙居然一一逃过,实是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