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始撰写回忆录

现在,只有我和西奥波德待在古董店里,周围十分安静。西奥波德是一只猫的名字,在这家古董店里,它也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卖掉的东西。正因如此,它有强烈的优越感,所以就会显得有一点儿傲慢。好在最近一段时间,西奥波德表现还算不错,变得比较勤快了,所以老鼠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木柜台后面突然蹿出来。西奥波德的尾巴和爪子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它成天四处游荡,寻找自己喜欢吃的食物。虽然它很少体贴别人,也很少为别人着想,但也不能说它是一只坏猫。尽管如此,我现在还是想批评一下西奥波德,因为在我看来,一个人的毛病和它的表现是两回事儿。

在前天卖了布谷鸟钟之后,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这也让我有时间思考问题,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些小毛病,也正因如此,我决定开始写我的回忆录了,我要把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把一个木偶在一百年间发生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平时,在这家古董店里还有一个人,她就是汉特小姐。汉特小姐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许多古怪的行为,比如爱管闲事,喜欢东瞧瞧西看看,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弄得天翻地覆,等等。我觉得她的那些行为举止不太好,但大家对此也习以为常了。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可爱而且善良的女人。不过,如果汉特小姐知道了西奥波德和她的石榴耳环的事,不知道会不会坐立不安呢。因为,最近猫咪西奥波德总睡在古董店的窗台上,还把它的头放在窗台上一个放古董的托盘上。就在前天晚上,它打哈欠的时候,还差一点儿吞掉了汉特小姐放在窗台上的石榴耳环。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汉特小姐习惯于以善良和丑恶来划分人,她一旦确信你是一个善良而诚恳的人,她就会把你当成朋友来对待,会全力帮你的忙。我记得前一阵子,古董店晚上窗户没有关严,导致我有三次都被风从椅子上吹了下来。汉特小姐早晨来了以后,发现我被摔在地上很心疼,她用那双漂亮的小手不断地抚摸我,口中还念叨着:“哦,亲爱的小宝贝,摔疼了吧?”汉特小姐对我的关心和疼爱,让我非常感动。从那以后,她对我格外关照,每天下班前,都不忘把我从展示窗里拿出来,放到更稳当的地方。

所以,每天古董店关门以后,我就站在汉特小姐那张凌乱不堪的桌子中间,双脚踏在一张被墨水溅脏的四方形吸墨纸上,后背靠着金属墨水台。一大堆白色的文件和银行账单就堆在我的四周。

在汉特小姐的办公室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在我旁边的一堆印刷品上面就放着一个旧贝壳。这个贝壳不太漂亮,但是看到它闪烁着光芒的椭圆形外壳,还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南海的岛屿以及我在那里经历的种种冒险活动。

在这里,能够勾起我回忆的还不止这些。在古董店仓库的对面有个壁炉架,上面的玻璃罩里放着一个装有横帆的航海模型。但是模型上的船帆做得不够平衡,而且也不那么闪闪发光,根本没有当初我离开波士顿港口时所驾驶的“戴安娜—凯特”号的帆好。仓库中还有一个经常没有预兆就能够自己奏响乐曲的八音盒,这个八音盒总是奏出《玫瑰与木樨草》的旋律,这是一首华尔兹舞曲。每当这首舞曲响起的时候,我就会穿过时光,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的日子,我的那些故人,还有一群年轻人随着华尔兹乐曲翩翩起舞的快乐情景。

很久以前,在离古董店不远的一个街区里,住着贝托先生一家,他们家里经常举行各种派对。伊莎贝拉·凡伦赛莱尔和朋友们,就是在和这个八音盒演奏的《玫瑰与木樨草》一样的舞曲中翩翩起舞的。当年贝托先生的家离我现在待的古董店只有一个街区那么远,用现在的距离来衡量,只要穿过华盛顿广场就可以到了。那时候,街区没有现在繁华,没有摩天大厦,大街上也没有像古董店这样小的店铺,但是人们依然很快乐。许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跳舞的人们不知道都在哪里呢,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不免升起了对这个世界的陌生感。

时光在我们的身边不经意地溜走了,不留一丝痕迹。但是透过这些古旧的物品,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那个被玻璃罩子罩住的航海模型,那个自动奏响华尔兹舞曲的老旧八音盒,那个笔筒里年代久远的鹅毛笔,还有当年女士衣服上和小姑娘的帽子上佩戴的用鲸鱼骨头做成的小饰物……总之,这些历经沧桑的东西,触动了我内心最深处的神经。

可能是在古董店里待得太久了,也可能就像汉特小姐和那位老绅士断言的那样:我是这家古董店里最纯粹的古董。所以,我对古老的、破旧的物品,有着本能的喜欢和偏爱。而在选择用什么样的笔开始写回忆录这件事上,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鹅毛笔。如今的人们更喜欢钢笔,大家都觉得鹅毛笔太过时了,用起来也不方便。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柔软的笔锋和优雅的感觉,我不喜欢钢笔在纸上书写时发出的声音,所以我对笔筒里那只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鹅毛笔充满了感情。还记得我偷偷观察克拉丽莎用鹅毛笔往她的练习本上抄写那些格言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所以我决定,就用鹅毛笔来开始撰写我的回忆录。

我常常听培保家里的人跟我说,我是一百年前一个缅因州的老艺人创造的。我的前身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其实它也不普通,据说它是老艺人远渡大洋从爱尔兰买来的一块紫楸木。那块紫楸木不大,还没有一根蜡烛高,但是老艺人很喜欢,他坚信紫楸木不仅能带来好运气,还能赋予人战胜妖术和邪恶的力量。所以,他时时刻刻都把这块紫楸木放在包裹的最里边。那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虽然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过去培保家里的人常常讲起。

每年的五月和十一月,是老艺人生意最好的时候。路好走,天气也好,那些农夫的妻子和女儿们围着他买东西的时候不会觉得冷。他经常带着最新雕刻出来的作品沿途叫卖,大家都很喜欢他。

有一年,他徒步向北走得很远,走到了他从来都没有到过的地方。他被暴风雪困在了长满树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风刮得太大了,大雪也下个不停,老艺人不能再向前走了。于是,他决定先找个人家借宿,休息一下再做打算。透过暴风雪,老艺人看见只有一家的厨房里透出了灯光,他就战战兢兢地敲开了这家的大门。

这家的女主人就是培保先生的妻子,她打开房门收留了这个遭遇暴风雪的老艺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艺人和女主人一家相处得非常愉快。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培保先生是一位船长,常年出海,一般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那一年的暴风雪让他的船只困在波特兰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所以培保夫人只能一个人带着女儿菲比和儿子安迪在家生活。他们每天都得忙着生火、烧炉子,给家里的马、牛和鸡喂水、喂食,等等,这些杂活压得三个人透不过气来。看到三个人生活得如此艰难,老艺人决定留下来帮他们做一些零活,等第二年春天天气转暖时再走。事实上,这位老艺人的到来给这个家帮了很大的忙,培保夫人也十分感激老艺人,她总是说,如果没有老艺人的帮忙,真不知道日子该如何过下去了。

老艺人留下来了,培保夫人和孩子都非常高兴。那时菲比·培保还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天真快乐,待人友善,长着一头光滑的金色卷发。她每天帮助妈妈干完家务活后,就待在老艺人身边,看他做一些好玩好看的雕塑品。看着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老艺人决定把包裹里收藏的那块紫楸木也雕刻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也就是为菲比做一个木偶。菲比趴在桌子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艺人手中的刻刀,看着这块只有一支蜡烛那么高的木头被分成几节,做成胳膊、腿、脑袋都会动的木偶。

还记得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是在一所闪着金黄色光的方形房间里,温暖而舒适。房间里有一个像方形洞穴的大壁炉,在跳跃的火苗中可以看见燃烧着的大块干柴,一个旧的黑茶壶挂在壁炉的铁架子上。而我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菲比对她妈妈和安迪大声说的:“快看,这木偶有一张脸!”

一百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菲比和她妈妈看到我时的样子:菲比的激动以及她妈妈的惊喜。在他们的眼里,我是非常漂亮的木偶,而老艺人的巧手也无人可及。他们都认为,除了老艺人,再也没有谁能做出如此漂亮的木偶了。这个木偶不但有精致逼真的鼻子,还有一脸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它。

那天晚上,我是在壁炉架子上度过的。我看着壁炉里的火苗慢慢变小,看到不停跳动的火苗把屋里的各种物件照耀出形状各异的影子,我的心里十分温暖。我的耳畔,还时不时地响起老鼠吱吱的谈话声。等到培保一家人都睡着以后,它们就在屋里跳来跳去。屋子外面,冬天的风吹得松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这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夜晚。

菲比非常喜欢我,第二天一早她就想跟我玩儿。但是菲比的妈妈,就是培保夫人却不同意。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木偶女孩,应该穿上衣服才够体面。培保夫人让菲比给我缝制一件衣服,否则就不让她跟我玩儿。虽然菲比很不愿意做这件事,但为了能尽快跟我一起玩儿,她还是找来针、线、花布片,甚至还有一个小朋友很少用到的顶针。菲比认真地为我量好了尺寸,开始用点缀着很多小红花的米色布料给我做衣服。但她毕竟还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子,还不能够像大人一样安安静静地把一件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事情做好。在开始缝制衣服之后的大约十五分钟的时候,菲比就有些不耐烦了。但是为了能尽快和我一起玩儿,菲比还是坚持了下去。她卖力地缝着我的裙子,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我特别感谢菲比对我的爱,她的认真和勤恳至今仍让我感到吃惊。

后来,培保夫人要在我的内衣上面绣上组成我名字的五个字母。关于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在受洗时,我的名字还是“梅塔贝尔”,但菲比不喜欢我的这个名字,她觉得叫起来很饶舌,所以她就叫我“海蒂”。我的新名字“海蒂”一直沿用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在培保夫人用十字绣的针法将我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母绣完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说:“终于好了!以后无论在哪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事实的确如此,一百年来,无论怎样,我都没忘记自己的名字。但菲比却不喜欢妈妈这样说,她觉得,我将永远是她的木偶,所以她就对妈妈大声说:“她永远不会有事的,她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现在想想菲比的话,心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人们总是对将来充满幻想,有时候还会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我的衣服做好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在培保船长的家里,星期六太阳落山后,是不允许孩子们跟木偶玩的,只有星期日一家人到教堂里做完礼拜之后才可以。于是,我就被放到了用旧松木做的梳妆台的抽屉里,因为这里足够高,菲比是够不到的。虽然菲比一再哀求妈妈,想跟我玩半个小时,但培保夫人一点都没有心软。那时刚进二月份,太阳早早地就落山了,菲比就只好对着马路对面长满云杉的山丘生气。我静静地躺着,旁边放着培保夫人最喜爱最珍贵的产自佩斯利的围巾,还有菲比的海豹皮小披肩,那是培保先生在波士顿旅行时带给菲比的礼物。

第二天早上,培保一家人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尽管教堂有几英里[1]远,但他们都认为这是每个星期必不可少的活动。教堂离培保家很远,要坐雪橇去才行,所以培保夫人老早就给菲比和安迪穿好了厚厚的衣服,就像要去远征一样。

菲比为了找她的海豹皮的披肩,踩着板凳打开了抽屉,一下子就看到了我躺在那里。她十分想跟我玩儿,但想到妈妈的话又犹豫了起来。她看着我,不得不说:“对不起,海蒂。今天是星期天,如果太阳没有落山,我不能和你一起玩儿。”说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遗憾的表情。可过了几秒钟的工夫儿,她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把我握在了手里,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衣服,轻声地对我说:“妈妈说今天我不能和你一起玩儿,但是我只想帮你把衣服弄平。”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里全是歉意。

菲比一边整理我的衣服,一边想着什么,突然,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我带到教堂去!于是,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我装在了她的手套里,因为我的个头很小,所以即使是菲比的小手套,也能把我藏进去。她的行为真的让我大吃一惊,我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做。现在,我只好跟着她一起去教堂了。

可能看出了我的吃惊和担心,菲比悄悄地对我说:“你不要担心,没有人会想到你藏在我的手套里的。”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不用再独自躺在那个黑洞洞的抽屉里了。培保夫人催促菲比赶紧出发,要不然就要迟到而不能唱赞歌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唱赞歌,但我想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否则,培保夫人在抽屉里拿围巾的时候,也就不会没有发现我已经不在抽屉里了。但是菲比却因为紧张而满脸通红。

终于出发了,我藏在菲比的手套里并不好受,她的两只手同时放在了皮手套中,这让我感到呼吸有点儿困难。但这跟我一个人躺在抽屉里相比,却是温暖舒适多了。一路上,除了偶尔能看到雪地反射的太阳光外,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一片黑暗,但我能听到马拉着雪橇在雪地上奔跑的声音,还有马脖子上叮当作响的铃铛声。我想培保夫人肯定不喜欢这种声音,因为一路上她不停地责怪安迪没有把马脖子上的铃铛卸下来,还说这样的声音实在不让人安心,如果被邻居听见了,会被认为是咱们故意要亵渎安息日。安迪却说这铃铛和教堂的铃铛根本没什么区别,怎么会亵渎安息日呢。于是培保夫人更加生气,还用严厉的声音斥责了安迪,直到雪橇停到教堂门口,培保夫人才停下来。一路上,除了这些,我偶尔还能听到我父亲——老艺人,挥舞鞭子让马加快速度奔向教堂的声音。

来到教堂,我又激动又好奇。因为木偶是不被允许进入教堂的。尽管我躲在菲比的手套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能亲耳听到人们沙沙地整理衣服的声音,以及起立庄严地唱赞歌的声音:

赞美上帝吧,他能给我们带来天惠;

赞美上帝吧,他能佑护他所有的臣民;

……

这歌声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直到现在,想起那天的情景,我依然觉得那歌声就在耳畔回响。后来,教父的布道真的很没意思,我都听不下去了。我想菲比也肯定和我一样,因为我感觉到她心猿意马,早就不想听了,然后她就慢慢地靠在妈妈的身上睡着了。但不幸的是她攥着手套的手开始慢慢变松,然后手套就掉在了地上,而我也跟着手套头朝下滑到了地板上,还发出了“啪”的一声。好在这个时候大家起立做最后一次祈祷,所以我掉在地上的声音被大家起立的声音掩盖了,否则我就惨了。安迪捡起了手套,因为我跟手套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没有发现我。在鞠躬行礼之后,礼拜结束了,于是大家开始从座位上陆续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没有被人发现并不是件好事。根本没有人想到要把我捡起来,我只能躺在地板上,听着大家坐上雪橇,然后驱马离开了教堂。我是多么希望菲比能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回来,把我从地上捡起来带回家去啊,可是最后我确信她不会回来了,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门被锁上的声音,还听见了百叶窗关闭时的“砰砰”声,看来我是不能指望菲比回来救我了。我想,此刻的菲比正被妈妈牵着手走出教堂,而且她也不敢承认把我也带到了教堂里。此刻,我只有伤心地猜想着,我在外面世界的第一个夜晚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已经记不清楚在教堂里待了多少天,我只记得这段时间是我一百年来最为痛苦的日子,即使后来我遇到火灾和海难,都没有这样伤心过。我真害怕这冰冷的冬天会把我冻坏了,因为我的胳臂和腿都已经冻僵了。外面呼啸狂吼的风,似乎要把房子给吹散一样,连钉子都噼噼啪啪地响着,房梁也吱吱呀呀地叫着,走廊里的旧钟发出了阴沉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寄居在教堂里的蝙蝠,它们的存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但它们确确实实是存在的,而且就在离我只有几英寸[2]远的椅子把角处安了家。白天的时候它们就把脚挂起来,头朝下,像一个球一样一动不动。等到晚上,它们就活跃起来了,到处乱飞,而且飞动的样子很吓人,总是突如其来。它们有时候会飞得很低,离我很近,近到我可以在黑暗中看到它们小小的眼睛中闪烁着的幽光,这幽光让我感觉到毛骨悚然。还有那锋利的爪子,我真担心身上会被划出几道伤痕来。我看着摊在我身边的《圣经》,真想祈祷不要让那些蝙蝠碰到我,可是根本不管用,我紧张的心情还是没有得到好转。《圣经》打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条大鱼正在吞噬一个人,那个人痛苦极了。我想,我们俩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

记不清哪一天,我听见有人开门走了进来,我觉得自己终于有救了。可是我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那个人只是在例行检查,看看是否有安全隐患,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该怎么让他知道我在这儿呢?我被一本厚厚的《圣经》和一把牢固的椅子夹在中间,而我的手也只有拇指是单独分开的,其他四根手指是连在一起的,看来手是指望不上了,所以我只能通过我的脚来引起那个人的注意了。虽然我没有膝盖,我的脚也是用钉子钉在腿上的,但我还是攒足了力气,用我的大腿带动小腿和脚使劲儿地上下摆动了几次。

咚!咚!咚!

这声音在教堂里回响着,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声音,顿时害怕起来。这个时候,我听见教堂司事充满恐惧地叫了起来:“教堂里不会有鬼吧,碰到这种事真是倒霉啊。”他手中的扫把也掉在了地上,然后撒开腿跑了出去。

被误认为是鬼当然让我不高兴,但想想我这两只小小的木头脚能把一个大活人吓成那样,还真有点自豪呢!我原来的那些恐惧也稍微减少了。

我能够尽早离开这个地方,还要感谢菲比那不能保守秘密的习惯。她终于忍不住承认把我带进了教堂,而且她一再向妈妈保证,只要能把我从教堂里找回来,她就再也不这样做了。我被老艺人和安迪带回了家,但菲比也因为这件事得到了惩罚——干了很长时间的刺绣活。

我再一次回到家中的喜悦心情简直无以言表,我看见壁炉里的火苗从来没这么亮过,火光照亮了菲比的头发,闪闪发着金光,而我的身上也暖暖的。我看见菲比正在一块方形的画布上绣一句格言:

忠言逆耳利于行,

知心好友要珍惜。

她一针一针地绣着,同时还要不停地修补,最后用细线结成了一个漂亮的璎珞,这才算结束。直到这时候,培保夫人才让她跟我一起玩儿。对于菲比来说,这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教训,也让她懂得了妈妈的话:什么是对错,什么时候需要听取别人的意见,什么时候应该采纳别人的建议。我同情地看着菲比聆听妈妈的训诫,心里又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作为一个木偶,我不用像菲比这样。我甚至开始同情菲比,并希望她能像我一样自在。

那个冬天特别长,缅因州的春天姗姗来迟。三月份的时候,冰雪还是厚厚的,直到四月份,才完全融化。而路也难走了起来,融化的冰雪把道路变成了泥泞的小河,马车都走不动了。接下来柳絮开始飘落,比往年都要晚。五月的时候,安迪终于盼到柳树发芽,做一个柳哨“嘟嘟嘟”地吹。不知何时,丁香树结满了花骨朵,香气已经开始若有若无地飘了起来。路边的树林里各种颜色的花把春天装扮得格外漂亮。菲比和安迪到处采花,花店的橱窗里也有一束束的鲜花插在花瓶中,可惜没有培保家的好看。攀在去年的树叶和松球上的蔓生植物上也开满了粉红或白色的花。

道路可以通行之后,老艺人拿着培保夫人做的好吃的,背起了他的包袱上路了。菲比、安迪和我一直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看见他走向了通往波特兰的路。沉重的包袱把他的身体都压弯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样子,他的身影像一棵歪脖树一样越去越远。在拐角的地方,他回过身,向我们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老艺人的离开让我们很伤心,也很寂寞,好在没多久菲比的爸爸回来了。我至今还记得培保先生大步流星地穿过丁香丛,给全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没有提前通知大家,直接开着快艇从波特兰回来。他带了一大堆行李,既有各种盒子和包裹,也有水手的储物箱。这些都是他们带回来的宝贝:丝绸、象牙制品、佩斯利围巾、珊瑚、很多鸟的标本,还有在各个港口收集的有趣的小玩意儿。现在我常想,如果汉特小姐看到这些东西,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我终于看到了培保船长本人:他身材魁梧,有六英尺四英寸高,难怪培保夫人总以此为傲!他有双我以前从没见到过的漂亮蓝眼睛,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皱纹都像画中的太阳光芒一样惹人喜爱。他特别爱笑,尤其是当菲比跟他说事情的时候。他的笑声就像从脚底发出的,然后不断上升,越来越响亮,最后从口中迸出一连串的“呵呵”声。

培保先生很爱菲比,经常把她举过头顶,看看她是否长胖了;还抱着她转圈,吻她小小的脸庞。每当这个时候,菲比就会举起我对爸爸说:“这是海蒂,我的新玩具!”然后就把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老艺人的手是如何的灵巧,以及我在教堂“流浪”的那几天的事说一遍,培保船长就会看着女儿呵呵地笑,就连衣服上的扣子都一颤一颤地跟着他一起笑。培保夫人对此却不怎么高兴,她总是对培保先生说:“这不是件开玩笑的事,如果再这样下去,菲比就会被你惯得像鹦鹉一样絮叨,这对她没什么好处。”

我对“鹦鹉”这个词十分感兴趣,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鸟。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这个词,所以我觉得这种鸟一定是早就灭绝了。

注释:

[1]1英寸=0.0254米。

[2]1英里=1.6093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