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娜(8)
- 明娜(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 (丹麦)耶勒鲁普
- 4900字
- 2018-02-28 10:51:13
“我有一个姑婆,同时她也是我的教母,由于这层关系,她觉得照顾我是她的责任。但她照顾我的方式很特别,完全是按自己的意愿,这令我有点反感。她喜欢不停地抱怨,每天都在我身上指指点点,甚至对我留有鬈发她都感到不满意,她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她身上有我父亲的影子,不过她真的很关心我。遗憾的是直到过去很久,我才体会到他们的爱,她的爱隐藏在平时对我的严厉之中,而父亲虽然表面对我不冷不热,其实他也是爱着我的。她和父亲都是怪人,她很欣赏我的父亲;可是看不起我母亲,所以她很讨厌我身上有母亲的影子。当她对我好时,她会恐吓我。例如,她准许我订阅古典文学期刊,而且她会很早就把看书的钱给我,她做事总是很爽快。那是一套系列的书,差不多有一百本。她把钱给我时会说:‘不管怎么样,假如你把这些书弄丢了,或者被你卖了,就算我死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十分相信她是说到做到的人。当然我并不怕她的警告,因为我对这些书爱不释手,从没冷落过它们,而且这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很感激她。我有许多名著,因为我不像其他女孩那样生活丰富多彩,我只有享受阅读的乐趣,这种乐趣是她们体会不到的。老实说,当时我所读的书籍并不适合那个年龄段的我。不过,有趣的是,好为人师的姑婆觉得经典文学没有什么内容是十四岁姑娘不能看的。我追看那些书时,我还小。不知道她是记错了还是认为德国文学完美无瑕,总之她完全没有考虑其中的内容对我到底合不合适。我在那时候就开始读《奥伯龙》[17],恐怕你都没看过这本书吧,但我真的认为这并没什么不好。晚上,每当母亲睡着后,我就会爬起来坐着品读名著,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了。通过阅读,我感到很快乐,当然阅读并非十全十美,虽然我看到了作者积极的一面,我也因此而看到了自己消极的一面。我能感受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指的是我的内心,它能够辨别是非,不过它的判断力常被我母亲打搅,她用极其不靠谱的规矩给我蒙上了一层网,并且还盖上莫名其妙的抱怨,这让我的判断力很模糊,变得很犹豫。”
明娜停顿了下,又接着往下说:“也许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只有在阅读中才有这种发现,因为我从小时候就接受过基督教的教育;这种清规戒律并不适合我,我需要的是真正的生活,在我生活的环境中,没有人配得上高贵纯洁,更不要说涵养了。在我们的记忆中,亲戚都是母亲那边的。母亲的兄弟姐妹,还有她的一些表亲。在这些人中,母亲是最优秀的。父亲却很讨厌他们,所以他们只有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才会来我们家,或者偷偷摸摸地跑进厨房与母亲闲谈几句。一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恶心。给我说教的那位牧师在社会上不怎么受欢迎,母亲却极为推崇他,甚至被他的说教感动得落泪,我觉得这些因素对我有很大的消极影响。向我布道的牧师只得由歌德与席勒来做,他们并非最坏的先知。但对我来说,这种改变简直就是革命,挣扎与怀疑同在,这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因为要做家务,所以我每天都很早就要起床,熬夜读书令我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天我无精打采的。而家境的贫寒,使得生活十分拮据,我几乎没有一天是吃饱的。在这种环境中成长,我贫血且敏感,那些年,我每一天都是病恹恹的,过得十分艰难。我在街上走动时,常感到头晕眼花,且有种莫名的恐惧令我心惊胆战。有时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甚至是一无是处,我常担心自己癫狂。我以为父亲在心理健康方面能帮助我,可是他除了对我冷冰冰的之外,便是喜怒无常,令我无法接近。直到他在一年前去世,我都没有走近他;当然我自己也需要对此负责。因为他不走进我的精神世界,我也对他不理不问,我想是我让他在我的生活中被忽略的吧。我曾经多次鼓起勇气对他坦诚相待,并且怀着一颗爱戴的心,可是在最后关头我总是难以克服内心的恐惧,我害怕这一切太困难。直到最后一次,我走进他的房间,他亲了我,他的声音中饱含着父亲对女儿的爱,‘你要永远坚强,不要懦弱’。我几乎忍不住痛哭,可是心里的阴影又在作祟,我仿佛听到一种声音在说,‘你凭什么要我坚强?你为我付出过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了解我吗’?所以我依然用不冷不淡的语气答应了他,并且给了他一个平淡的拥抱。几个小时后,当我下课回来时,我发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时,明娜神情憔悴,接下来便是一直默默不语。看到她那悲伤的表情,我害怕她会忍不住流泪。可是她没有,反而突然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乎是在看我听完这个故事后会有什么感慨。我想她一定在心里说:“你一定觉得我很讨厌,我也迫切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好,但是我肯定不会为此来强迫自己改变的。”她一脸忧伤,但我可以肯定,她之所以如此忧伤,并非是因为过去那段痛苦的回忆,而是因为深陷于此刻的想法而不能自拔。
我深受感动,恨不得一把拉住她的手,可是我们相隔较远,并且旁边还有工人。千言万语也不如我那双温暖人心的双手,在这一刻,所有的表达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只有在一旁羞愧难当。我对她说:“一直以来,我都在猜想是不是过去某些不愉快的事深深埋在你的心底,使你一直沉浸于悲伤中。但是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些痛苦的过去竟然从你的童年时期开始就伴随你左右了。”
听我说完这话,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我所熟悉的,怪异、猜忌,差不多是嘲讽的表情。
“可你怎么总是想着生活的阴暗面?”我扯开了话题,“说说赫兹夫妇吧,那时候他们应该也在德勒斯登吧?”
“是的,我是在父亲的葬礼上认识他们的,因为我跟蒂亚姑婆的关系一点都不好,就像陌生人一样!……赫兹家在我心中就像自己的家一样,甚至比自己家还要好。你听完这故事后,应该能明白这对夫妇是多么好的人了,他们对我是多么的重要……”
她说话时有点漫不经心,也许是说久了感到有点疲惫吧,又或许是在责怪自己说得太多了。
这时房东来了,他叫我们返回刚才的安全落脚点,因为新的爆破任务即将开始。
我差不多忘了我们原来的落脚点在哪里。她的话中带有忧郁,听在心里让人觉得十分苦涩,此刻我仍然沉浸在她的诉说中。直至今日,我对于她当时说的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我记的比她给我讲的还要完整。当然啦,记忆中的零星片段可能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听她说过,不过这点瑕疵还不足以影响整体上的记忆。让我感动的是她在讲述往事时所持有的那种批判而清醒的态度。很明显,她会常考虑不同的细节,并且思考它们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系,还会去想象它们的由来,以及产生的后果。因此凭这我可以明白她的忧郁比我想象的要更严重。因为我常被她表面上的轻松与活泼所迷惑。
再次的爆破依然和上次一样,岩石还是屹立着,虽然它的基础已经被震损,整个身子好像要散架了。红胡子跑过去认真地检查,他用锄头去挖开没有被炸碎的石块。那石块背后仍然有碎石在苦苦支撑着。房东和那穿着破烂的工人小心盯着那大石头,若感到不好便会发出警报,而那位勇士则卖力地敲打着那些支点。刚开始敲打的时候,他的每一锤都会显得十分谨慎。可是到了后来,他敲得越来越起兴,便逐渐放开了手,大胆地敲起来。碎石四处飞溅,而他也因为石头的顽固而变得更为愤怒。情势变得十分紧张。人们的双眼随着他动作的起伏而变得疲倦,但人们仍然死死盯着不放,他们一直在留意岩石边缘的动静。总共发出了两次警报,他停顿了下,可是仍然没有动静,这让人感到失望,他又继续凿,并且不断加大力度,这一来,情况更加危险了。
明娜紧咬着嘴唇,脸色也变得苍白。我因为在一旁观看了一段时间,胆子也变得大了一些,于是我向前走几步,想更仔细地看看他的卖力会带来什么结果。这时明娜突然上来一把拉住我,二话不说就把我拽了回去。这时正好传来了一声尖叫,我可以感受到头上被笼罩着一块巨大的阴影,紧接着那阴影掠过,与此同时,一声巨响炸开。我看到那块巨石已经轰然倒塌,周围都是些零碎的石子。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红胡子男人。他毫发无损地站在那块巨石旁边,好像在守候着自己的战利品,他对我们笑了笑,似乎在说“太险了,差点就出事了”。我扶着明娜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显然是受惊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10
午后,阳光直射岩石,但是岩石之上仍有乌云。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那雨似乎是在咆哮,让人心惊。于是我们只有一路疾奔来到铁匠铺避雨。一分钟前,明娜还被吓得几乎站不起来,经过这番奔跑,明娜缓过神来,跑完最后几个石阶后,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刚才户外的开阔明亮与此时的拥挤昏暗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在铁匠铺,空气中充满着黑煤烟。一位长相惊艳的少年站在铁炉旁边,他用自己强壮的手臂借着一根绳子带动一根长棍,从而使风箱运转。等煤堆燃放出灿烂的火来,他拿棍子在煤堆里拨弄了几下,随后又往煤堆上添了些煤,并且把一把生锈的锄头放进火堆里,把一把烧红的铁尖拿出来。那人往手指上啐了口水,然后用那根手指把铁尖上的灰质弄掉,接着就把铁尖泡在水槽里,发出了一阵咝咝声,冒出一股股白烟。
明娜笑了。
“方才我们见证西格夫里德大战了一条龙,在这里我们又目睹他活生生地出现在森林铁匠铺了。”她再次用丹麦话与我交流,而工人们则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那铁匠则没什么反应,他开始锻打那把烧过的锄头,随着他的击打,火花四射,我们向后退了几步。明娜看向那人时,流露出赞赏的神情,这令我感觉不爽。
“难道你不觉得这人很英俊吗?”她问,“他站在那里工作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如果古德浩斯能像他这么英俊,那该多好啊!”
“他长得的确不错,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赞美他,会让他变得很自负,从而会看不上那些可怜的乡村少女们。”
“他专注于工作,不会留意到我们的谈话。”
“就算如此,别人也会转告他的。”
“可是,看到如此英俊的人,我就是忍不住去称赞他!”
就算她的话很客观,但我还是不会赞同的。
“他应该是萨克森人吧?”没多久,她又说道。
“不是,小姐,我是席莱斯维克人。”那工人很平静地用丹麦语回答她,同时把锄头放在一边,开始拉起了风箱。
人们能够感觉得到,明娜因为他满脸通红,周围响起了一片笑声,好像都看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刚开始我也在一旁幸灾乐祸,但不久我就开始同情她了,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过令我高兴的是,雨马上就停了。我们跟热情的房东和红胡子巨人挥手告别。那位身材短小的矮人在角落里瞪着我们,而那铁匠铺的英俊少年则用丹麦语欢快地说了声“再见”。
我们都不愿意再次去体验来时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因此小汉斯按照他父亲的吩咐带我们从附近的采石场下去,我则马上告诉这位小向导我们自己能够找到路,不劳烦他带路,最终我如愿以偿地摆脱了他。
大部分采石场都很荒凉,清一色都是白色地面与围墙,还有被灌木挡住的河堤,一排排被凿过的石头让人联想到这废墟里面的巨石是何等巨大,随处可见的碎石则让人联想到冬季时,工人们经常用炸药在这里开采矿石,并且飞溅的碎石常会造成河流阻塞。我们挨着岩壁前行,这里常冒出较好的小路。不同的采石场之间是一片废墟,在废墟下面,石块不稳定地被分布在地面上,走在上面摇摇晃晃,这就为我创造了很多机会,我则可以趁机扶她一把,明娜则惊叫与笑声不断,她会伸出手要我拉稳她,或者有时候她觉得我站不稳就要摔倒时,也会来扶住我。她痛苦的记忆,以及炸石时的害怕与惊喜,还有在铁匠铺里的尴尬,这些东西都只能暂时地阻挡住她心中欢快的河流,而此刻,她心中欢快的河流已经声势浩大地奔腾了。有一次,我们都不小心摔倒了,她倒在我身上。幸好我只是感受到一点痛,明娜笑着起来拉我,丝毫不觉得尴尬。假如这时我们必须爬坡,她也不会在意我们谁先前行了。她此刻除了欢乐,什么都抛诸脑后了,或许她在意着我,抑或是这美丽的大自然。
山坡上,雨后的鲜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飞鸟显然也陶醉于花香之中,兴高采烈地歌唱着。太阳在滑落地平线之前,仍然在枞树林间洒下耀眼的光芒,闪闪发光的枝叶宛若悬在天际的星辰。在下方,透过树缝,小河如一条彩带在飘动。往上看,树尖上面是一块龟裂的岩石,而岩石上面则生长着参天的枞树,它们耸入云霄。
有时候突然一阵卷风,树林里则像下着漫天大雨,明娜的裙角飞扬。她的羚羊色腰带有点褶皱,并且松松的。在爬坡的时候,她很谨慎,因为就算地面干燥,路面也会因为一些球状的果实和树叶而打滑。当她打滑时,随着一声惊叫,她会反应迅速地伸出右手,而她的宽袖子则滑落到手肘窝的位置,那只没戴手套、晒黑的左手则抓在斜坡的苔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