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末年为什么会乱呢?其根源便是灵帝宠信十常侍,因此而政治紊乱,引起黄巾的造反。因黄巾的造反,而引起刘备和孙坚的起兵。又因灵帝死后,少帝即位,国舅何进要诛戮宦官,而引起董卓的进京。因董卓的进京,而引起废立之事,又因此而引起袁绍、曹操等纷纷起兵讨卓,天下就从此分裂了。
一 得宠的宦官
讲起三国的纷争来,大家都知道其乱源起于后汉。后汉末年为什么会乱呢?大家都知道其根源是灵帝的宠信十常侍,因此而政治紊乱,引起黄巾的造反。因黄巾的造反,而引起刘备和孙坚的起兵。又因灵帝死后,少帝即位,国舅何进要诛戮宦官,而引起董卓的进京。因董卓的进京,而引起废立之事,又因此而引起袁绍、曹操等纷纷起兵讨卓,天下就从此分裂了。然则后汉的祸源,最大的便是十常侍,这还是人谋之不臧。写《三国演义》的人,说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好像有什么定数似的,恐怕未必其然了。然则宦官究竟是怎样一种人呢?历来读史的人,怕知道宦官之为害者多,知道宦官的来源者少。我不妨借此机会,和诸君谈谈。
所谓宦者,大家都知道是曾经阉割的人。近代的俗语,亦称为太监。那是因为在明朝,他们所做的官,有二十四个,都称为某某监之故,这是不难解的。然则何以又称为宦者呢?在后汉时代,这一种人,威权很大,败坏政治很利害,所以写《后汉书》的人特地替这一班人做了一篇传,名为《宦者列传》,《宦者列传序》里说:“中兴之初,宦者悉用阉人。”这句话,和我们通常的见解有些不符。通常的见解,都以为宦官就是阉人,现在却说光武中兴之后,宦官才全用阉人,那么,自此以前,宦官就并非阉人了。所以有人疑心这“宦”字是错的,说当作“内”字。然而他这句话,实在是错的。
宦字的意思,本来并非指阉割。而宦官二字,亦本非指阉割的人所做的官。
我们所谓五经,中间有一部唤做《礼记》。《礼记》的第一篇是《曲礼》,《曲礼》里有一句:“宦学事师,非礼不亲。”学就是进学校,宦是什么呢?
须知道古代所谓学校,和现代全然不同。现代的学校,必须要传授些知识技能,古代的学校则全无此事。古代的学校亦分为大学小学,所谓小学,只是教授一些传统的做人道理以及日常生活间的礼节,如洒扫应对进退之类。又或极粗浅的常识,如数目字和东西南北等名称之类。根本说不上知识,更无实际应用的技能。
至于大学,其中颇有些高深的哲学,然而宗教的意味是很浓厚的。《礼记》里又有一篇,唤做《文王世子》。《文王世子》说:当时大学中所教的,是诗、书、礼、乐。这并不是现在的《诗经》《书经》《礼记》等等。须知古代的人研究学问的很少,而古人的迷信,却较后世人为深。当时的人对于一切问题的解释,都含有迷信的意味。所以在后世,学术和宗教是分离的,在古代则是合一的。所以古代的学问只存于教会之中,而教育权也操在教会手里。古代教会中非无较高深的学问,然总不能全脱离宗教的意味。至于实用的知识技能,则是他们所看轻的,学校里并不传授。所谓诗、书、礼、乐:礼即宗教中所行的礼,乐即宗教中所用的乐,诗就是乐的歌辞,书大约是宗教中的记录。在古代,历史和宗教中的经典,也是分不开的。印度和西藏都是如此。古代学校中有所谓养老之礼,其仪式非常隆重。天子对于所养的老人,要自己割好了肉,捧着酱送去请他吃。吃了,还要自己斟酒,给他漱口,就因为他是一个宗教中的长老,与不带迷信色彩的师长不同。《礼记》上还有一篇,唤做《王制》。《王制》里有一句说:“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释奠是一种祭祀之名。发兵出去,打了胜仗,回来却在学校里去举行祭礼,就可见古代学校不是一个学术机关,而其宗教意味极为浓厚了。古书上说学校制度的地方很多,不能全说他是子虚乌有,然而从没见古书上记载一个人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知识技能,就是为此。
然则古人没有应用的知识技能么?不然。我们知道:所谓三代之世,已有较高度的文明,其时有许多事情,已非有专门知识技能不能办,就是现在所传的几部先秦子书,其中包含专门的知识技能也颇多,不能说全是后人伪造的。然则古人的知识技能,从哪里来的呢?这就是从宦之中得来。
古人解释宦字,有的说是学,有的说是仕;的确,这二者就是一事。因为在古代,有些专门的知识技能,就是在办理那件事的机关里,且办事且学习而得的。从其办事的一方面说,就是仕;从其学习的一方面说,就是学。
读者诸君,总还有读过《论语》的,《论语》的《先进篇》有一段,说:“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路再鲁莽些,也不会主张人不学就可以办事。子路只是看重且办事且练习,而反对不能直接应用的知识,和现在的人看重应用技术,而藐视高深学理一般。这就是重视宦而轻视学。汉时皇室的藏书,由刘向和他的儿子刘歆编成一部书目,谓之《七略》。班固《汉书》的《艺文志》,大部分就是抄录他的。他对于每一类的书,都有推论这种学问从何发源及其得失的话。其论先秦诸子之学,都以为是出于一种官署,就是为此。然则宦就是在机关中学习做公务员。公务员中,自然有出类拔萃,有学术思想的,就根据经验,渐渐地成立一种学术了。
话越说越远了,这和后世所谓太监者何干呢?不错,听我道来。刚才所说的,只是宦的正格。譬如现在机关中正式办理公务的公务员。现在机关中不有名为公务员,而实在无事可办;或者只是替长官办理私事的么?在古代亦何尝不是如此。所以秦始皇少年时,有一个人唤做嫪毐的,和他的母亲奸通了,嫪毐自然阔起来了,于是“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这句话,见于《史记》的《吕不韦列传》里。这所谓宦,哪里是在什么机关里学习什么公务?不过在他家里做他的门客罢了,所以要称为舍人。嫪毐的舍人固然极一时之盛,然而古代的贵族,决不止嫪毐一个人有舍人。这种在贵族家里做舍人的,都谓之为宦。所以“宦”字又有一个训释是“养”。“养”字可从两方面解释。他们是他们主人的食客,是他们的主人养活他的,所以谓之养。亦可以说:他们是以奉养他们的主人为职务的,所以谓之养。
此等门客,皇帝名下自然也是有的,这便是所谓宦官。中常侍即宦官之一。在前汉时,并不一定都用阉割过的人,到后汉光武帝之后,才专用此等人。所以《后汉书·宦者列传序》要说: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了。
然则阉割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到这里,又有一件有趣味而且又有些意义的事情。诸位知道刑字是怎样讲的呢?在下发这个问,逆料诸位一定会说:刑字不过是惩罚的意思,所以把人拘禁起来,剥夺其自由,也是刑的一种。然而古代的刑字,却不是这样讲的。在古代,必须用兵器伤害人的身体,使之成为不能恢复的创伤,然后可以谓之刑。
“十三经”里,有一部书,唤做《周礼》。《周礼》全是记古代所设的官及各官的职守的。其体例,极似明清时的《会典》。须知《会典》原是依据《周礼》的体例编成的。不但《会典》的体例是摹仿《周礼》,就是隋唐以后的官制,其大纲也是摹仿《周礼》制定的。《周礼》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后世就摹仿之而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周礼》的地官司徒,就是后世的户部,是管理人民的。治理地方的官,都属司徒管辖。他们都可以治理狱讼。狱便是现在所谓刑事,讼便是现在所谓民事。然而他们所用的惩罚,只能到拘禁和罚作苦工为止。如要用兵器伤害人的身体,那是要移交司寇办理的,司寇便是后世的刑部,其长官称为司寇,寇是外来的敌人。听讼之官谓之士,其长官谓之士师,师字的意义是长,士师就是士的长,士则本是战士的意思。然则古代用兵器伤害人的肉体,使其蒙不可恢复的创伤,其根本,实在是从战争来的,不是施之俘虏,就是施之内奸。后来社会的矛盾渐渐深刻了,才有以此等惩罚施之于本族,用之于平时的。然而管理本族人民的机关里,还是不能用。这一因其为习惯之所无,一亦因此等施刑的器具及其技术,本非治理本族的机关里所有,所以非把他移交到别一种机关里不可。把现在的事情比附起来,就是从司法机关移交军法审判了。古代有所谓五刑,都是伤害人的肉体的,便是墨、劓、剕、宫、大辟。墨是在脸上刺字;劓是割去鼻子;剕亦作膑,是截去足指;宫,男子是阉割,女子是把她关闭起来;大辟是杀头,这是伤害人的生命的,和墨、劓、剕、宫又有不同,所以又称为大刑。五刑对于男子,都是伤害身体的,独宫刑对于女子不然,不过是拘禁。这亦伤害肉体之刑,原起于军事,因为在军事中,女子倘或做人俘虏,战胜的人还要用来满足性欲,所以不肯施以阉割,于是自古相传阉割之刑,只对于男子有之。到后来,要将此刑施于女子,就只得代以不伤肉体的拘禁了。
伤害身体的刑罚,最初只施诸异族,或者内奸。所以较古的法子,是“公家不畜刑人,大夫不养”。这话亦见在《礼记·王制》上。因为俘虏原来是敌人,内奸是投降异族的,也和敌人一样,怕他们报仇之故。到后来伤害身体的刑罚,渐渐地施诸本族了,于是受过刑罚的人,其性质的可怕,就不如前此之甚,因此,就要使他们做些事情。《周礼》这一部书,从前有人说他是周公所做的,这是胡说。这部书所采取的,大概是东周以后的制度,时代较晚,所以受过各种刑罚的人,都有事情可做。而其中受过宫刑的人所做的事情是“守内”。因为古代的贵族,生怕他的妻妾和人家私通,所以在内室里要用阉割过的人。
到后来,就有一种极下贱的人,虽未受过宫刑,而希望到贵族的内室里去服役,就自行阉割,以为进身之阶了。宫刑,当隋文帝时业已废除。自此以后,做内监的人,都是自行阉割的。汉时虽还有宫刑,然据《后汉书·宦者列传序》里说,当时的宦者,亦以自行阉割进身的为多。后汉时的宦官,即专用此种人。自此以后,宦官二字,遂成为此种人的专称,失其本义了。
皇帝为什么会相信宦官呢?在历史上,有少数是因其性多疑忌,以为朝臣都要结党营私;只有宦官,是关闭在宫里,少和外人交接,结党要难些;而且宦官是没有家室的,营私之念也要淡些;所以相信他的。
然而这只是极少数。须知古来的皇帝,昏愚的多,贤明的少。这也并不是历代的皇帝生来就昏愚。因为人的知识,总是从受教育得来的。这所谓教育,并非指狭义的学校中的教育,乃是指一切环境足以使我们受其影响的。如此说来,皇帝所受的教育,可谓特别坏。因为他终年关闭于深宫之中,寻常人所接触到、足以增益知识的事情,他都接触不到,所以皇帝若是一个上知,也仅能成为中人;如其本系中人,就不免成为下驷了。
皇帝是一个最大的纨袴子弟,要知道皇帝的性质,只要就纨袴子弟加以观察,就可以做推想的根基了。纨袴子弟不是有的不肯和上等人交接,而专喜和奴仆攀谈,且专听奴仆的话么?这是因为他们的知识,只够听奴仆的话,而且只有奴仆,本无身分,亦无骨气,所以肯倾身奉承他们。历代皇帝的喜欢宦官,其原因亦不过如此。但是有等人,因其所处地位的重要,其所做的事,往往会闯出大乱子来。譬如在前清末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不和,这种情况若在民间,也闯不出多大的乱子。母子不和之事,我们在社会上亦是时时看到的。然在皇室之中,就因此而酿成“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种种关系大局之事了。历代皇帝喜欢宦官,所以酿成大患,其原理亦不外此。
二 外戚掌权
宦官是后汉的乱源,这是个个人都知道的了,却不知道后汉还有一个乱源,那便是所谓外戚,什么叫做外戚呢?外戚便是皇帝的亲戚,俗话谓之国戚。其实这是不通的。皇帝是皇帝,国家是国家,如何好并做一谈呢?但是君主专制时代的人,对于这个区别是不甚清楚的。所以皇帝的舅舅,就唤做国舅。
读者诸君,不还记得《三国演义》上,有“何国舅谋诛宦竖”一回么?何国舅便是何进。他是后汉少帝的舅舅,少帝名辩,是灵帝的儿子,正宫皇后何氏所生。灵帝不喜欢他,而喜欢后宫美人王氏所生的儿子,名唤协。不立正宫皇后的儿子做太子,却立后宫美人的儿子,在君主时代唤做“废嫡立庶”,是违反习惯的,不免引起朝臣的谏阻,招致全国的批评,所以灵帝迟迟未能举行。后来却一病死了。
据历史上说:灵帝是把后事嘱托宦者蹇硕,叫他拥立协做皇帝的。当灵帝死的前一年,曾设立八个校尉。校尉是汉朝直接带兵最高的官,就像现在的师长一般。凡校尉手下,都是有兵的。再高于校尉的将军,却像现在的军长一般,手下不一定有兵了。当时设立八校尉,其中第一个便是蹇硕。其余七个校尉,袁绍、曹操,还有后来属于袁绍、乌巢劫粮时为曹操所杀的淳于琼,都在其中。历史上说其余七校尉,都统于蹇硕。大约蹇硕是八校尉中的首席。以一校尉而兼统七校尉,其实权就像将军一般,不过没有将军的名目罢了。大概因为他是宦官,不好加他以将军的称号罢。然而其实权的不小,却可想见了。当时到底是灵帝因为他有兵权,把废嫡立庶的事嘱托他?还是他因兵权在手,生出野心,想要废嫡立庶,诈称有灵帝遗命?我们现在也无从断定。
须知历史上这类不知真相、难以断定的事实,正多着呢。灵帝未曾废嫡立庶,灵帝死后,一个宦官却出来干这件事,无论其立心如何,在法律上总是毫无根据的,非靠实力不能解决。蹇硕虽是八校尉的首席,其余七校尉未必肯听他的命令。而且八校尉只是新设的兵。在京城里还有旧有的兵呢。旧有的兵属谁?那何进在名义上是大将军,一切兵都该听他的调遣的。汉朝离封建时代近,大家都有尊重贵族之心。国舅是贵族,容易得人拥护。宦者却是刑余贱人,大家瞧不起的,无人肯听他的命令。所以蹇硕在当时,要废辩而立协,名义上既觉得不顺,实力上,倘使为堂堂正正的争斗,亦决不能与何进敌,只有运用手段,把何进骗进宫里去杀掉之一法。在宫外是大将军的势力大,在宫内却是宦官的势力大,宫禁是皇帝所在,攻皇宫就有造反的嫌疑,这件事无人敢轻易做。蹇硕在当时,倘使真能把何进骗进宫杀掉,他的希望,倒也或许可以达到,至少是暂时可以达到的。苦于何进也知道他的阴谋,不肯进宫,蹇硕无法,只得听凭辩即皇帝位。此即所谓少帝。蹇硕既未能废立,就不过是一个宦者,他手下的兵,是既不足以作乱,也不能拥以自固的,就给何进拿下监,治以死罪。
当后汉时,宦官作威作福,天下的人民恨极了。当时的士大夫也都痛恨他。这时候,要诛戮宦官的空气,自然极其浓厚。何进便想把专权得宠的宦官,一概除尽。然而宦官和太后是接近的,天天向太后诉苦。女人家的耳根是软的。听了他们的话,就不肯听从何进的主张。何进无法,乃想调外边的兵进京来威吓太后。这样一来,宦官知道事机危急,乃诈传太后的诏旨,叫何进入宫。何进想不到这时候的宫内还会有变故,轻率进去,竟给宦官杀掉。宦官此等举动,不知道是以为无人敢犯皇宫呢?还是急不暇择,并未考虑?总之,在此种情势之下,还要希望人家不敢侵犯皇宫,就没有这回事了。这时候,袁绍的堂兄弟袁术,正受何进之命,选了两百个兵,要去代宦官守卫宫禁。听得这个消息,就去火烧宫门,攻击宦官,宦官如何能抵敌?只得挟持少帝,逃到黄河边上的小平津。有的为追兵所杀,有的自己投河而死在京城里。那袁绍此时,正做司隶校尉,是京城里管缉捕督察的官,把他(们)尽数搜杀。
宦官到此,算(被)一网打尽,然而西凉将董卓,亦因应何进之召,适于此时入京。西凉的兵是强的。董卓又是个粗暴的人,敢于妄作妄为。进京之后,便专擅朝权。把少帝废掉,而立协为皇帝,这个就是汉献帝。于是袁绍逃到东方。东方的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董卓就把洛阳烧毁掉,逃到西京长安。东方起兵的人,并无意于讨伐董卓,各自占据地盘,互相争夺,天下就从此分裂了。
追源祸始,宦官固然不好,外戚也不是好东西。因为外戚不好,后汉的皇帝总和宦官合谋诛戮他,宦官因此才得专权,而和外戚亦遂成为不两立之势。积聚了许多次的冲突,最后一次,到底撞出很大的乱子来,其事就不可收拾了。所以外戚也不能不算是后汉的一个乱源。然则外戚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现在,亲戚二字是指异姓而言,古代却不然。戚字只是亲字的意思。凡是和我们有血统上的关系的,都谓之戚。我们的血统是有父母两方面的。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父母,父亲的兄弟姊妹和母亲的兄弟姊妹,和我们的关系,正是一样,夫妻之间,妻对于夫之父母,和夫对于妻之父母,其关系也是一样的。但是从父系家庭成立以来,父亲一方面的亲属和我们是一家人,母亲一方面的亲属却是两家人。夫妻之间,妻是住在夫的家庭之内的,夫的家就是妻的家,妻的家却不是夫的家。凡在家庭团体以外的人,古人都于其称谓之上,加一个外字,以示区别。所以母亲的家庭,称为外家。母亲的父母亲,称为外祖父母。妻称夫的父母为舅姑,夫却称妻之父母为外舅外姑。外戚二字,正是一个意义,就是指不是一家的亲属。单用一个戚字,或用亲戚两字,则是指一个家族以内的亲属的。
古人对于血统有关系的人,亲情特别厚,后世的人却淡薄了。世人都说:这是古代的人情厚,后世的人情薄。其实不然。亲密的感情,是从共同生活而来的。所谓生活的共同,并不限于财产相共。凡一切事实上的关系都是。如几个人共同经营一件事业,共同研究一种学问,都是生活有关系。所以现在同事或同学之间,感情会特别亲厚。人类的团体,其范围是愈扩愈大的。所以愈扩愈大,则其根源是经济上的分工合作。譬如现在,上海木匠所用的材料,或者是江西、湖南等省贩来的,或者是外国贩来的。如此,上海的木材行,就不能不和江西、湖南等省的人有关系,甚而至于不能不和外国人有关系。各省或各国的人都可以做起同事来。既利害相同,又时时互相接触,彼此之间,自然容易互相了解,而其感情自然也易于浓厚了。这是举一事为例,其余一切都是如此的。古人则不然。其时交通不便,这一个部族和那一个部族,往往不相往来。事实上有关系和互相接触的,都限于部族以内。亲厚的感情,自然也限于部族以内了。古代同部族之中,大抵是血缘有关系的人。后人不知道其感情的亲厚,由于当时人的生活局促于部族之内,误以为血缘有关系的人,其感情自然会特别亲厚。遂以为血缘有关系的人,其间另有一种天性存在,这真是倒果为因。假如血缘有关系的人,其间自然而然会有一种天性存在,那么,把小孩从小送入育婴堂里,为什么长大后,不会自然认得其父母呢?所以现在伦理上所谓天性,无不是事实所造成,根本没有一件是生来就有的性质。读者诸君一定要驳我,说别种性质都可以说是事实造成的,母爱怕不能这么说罢?不然,最初的人类如何能绵延到如今呢?当时是没有所谓社会习染的,最初的母亲,如何会自动抚育其子女呢?要问这句话,只要请你就动物试验试验。假如你家里有雌猫,当他生小猫的时候,你试把他自己所生的取掉,换几只别一只猫所生的小猫给他,他一样会把乳给他吃的。可见母猫的哺乳小猫,只是满足它自己的哺乳欲,哺乳欲是并不限于自己所生的幼儿的。人类远古的母亲怕也是如此。以当时人类能力的薄弱,倘使个个母亲都只肯抚育自己所生的子女,那怕人类真不会绵延至于今日了。然而人类这一类倒果为因的误解,是非常之多的。既误以为血缘相近的人,其间有一种特别的天性,就以为血缘相亲近的人,在伦理上应当特别亲厚,于是有国有家的人,也就要特别任用自己的亲戚了。
亲戚分为两种:一种是父系时代自己家里的人,后世谓之宗室。一种是母亲家里或者妻子家里的人,后世谓之外戚。
伦理上的训条只是一句空话。到实际上的利害和伦理上的训条相冲突的时候,普通人是不会遵守训条、不顾利害的。所以古人误以为宗室外戚和自己特别亲厚,而把他们封了许多国,到后来,其冲突就起于宗室和外戚之间。因为并吞人家的国,利益就大,也就顾不得什么一家不一家,亲戚不亲戚。试看东周列国,互相吞并,其间哪一国不有同姓或者婚姻的关系呢?然而直到汉朝,人心还没有觉悟。汉高祖得了天下,就把子弟及同姓分封了许多在外边,而朝内之事,则专一付托吕后。诸位读过《两汉演义》么?韩信、彭越是何等样利害的人?为什么都会给吕后杀掉?这不是汉高祖自己在外面跑,把京城里一切政治都交付给吕后,才会这样么?倘使吕后亦像别一朝太平时代的皇后,专门坐在宫里,不管外事,能够忽然跳起来杀掉这两个人么?可知后来吕后的临朝称制,事非偶然了。
一种不适宜的制度,人类是非经过长久的经验,不会觉悟的。把宗室封建于外,后来要互相攻击,甚而至于对天朝造反,这是从封建时代就积有很长久的经验的。所以秦始皇并吞六国之后,已不肯再封建子弟。汉高祖虽不行其法,到景帝时吴楚七国造反之后,也就觉悟其制度之不可行,把所封的王国,地方都削小,政权也都夺去了。至于外戚秉政,足以贻祸,则其经验较浅。因为古代等级森严,诸侯是要和诸侯结婚的,和自己国内的大夫结婚,是个例外。所以古代国内,甚少外戚,自然不会撞出多少祸事来。所以在汉代,前汉为外戚王氏所篡,后汉还是任用外戚。所用的外戚,没一个有好结果,然而一个外戚去,一个外戚又来。正和辛亥革命以前,一个皇帝被打倒,又立一个皇帝一样。当一种制度的命运未至灭亡的时节,虽有弊病,人总只怪身居其位的人不好,而不怪到这制度不好。譬如我们现在,天天骂着奸商,却没有人攻击商业制度一样。
三 披着道教外衣的黄巾起义
后汉的乱源,还有一个“黄巾贼”。“黄巾贼”的事迹,料来诸位都知道的了,用不着在下来谈。在下却想借这机会和诸位谈一谈道教。
大家不都知道,在江西的龙虎山上,有一个张天师么?这天师的称号,从何而来?据《魏书·释老志》说,是这样的:当魏世祖时,有道士寇谦之,少修张鲁之术,后来太上老君下凡,授以天师之位,据太上老君说:自从天师张陵去世,地上久已无修善之人。因为寇谦之为人好,修道诚,所以特将此位授给他的。然则张陵是第一位天师了。张陵是谁?便是三国时代割据汉中的张鲁的祖父。
据《三国志》说,张陵是在四川的鹄鸣山中学道的。要学他的道的人,都要出五斗米,所以时人称为“米贼”。张陵的道,传给他的儿子张衡,张衡又传给他的儿子张鲁,然而《后汉书·灵帝纪》说:中平元年(184)七月,巴郡妖巫张修反。注引刘艾说:张修替人治病,病好的给他五斗米,号为五斗米师。《三国志·张鲁传》注引魏文帝所做的《典略》也说:灵帝时妖贼大起。在现在陕西省城一带,就是汉朝人所称为三辅的地方,有骆曜。在东方有张角。在汉中有张修。张修之道,称为五斗米道。并没有说起什么张陵和张衡。张修和张鲁都是益州牧刘焉手下的军官,刘焉差他俩去夺取汉中的。既得汉中之后,张鲁又将张修杀却,而并其众。《典略》说五斗米道,本起于张修,张鲁在汉中,因百姓相信张修的道,把他增加修饰的。
倘使张鲁之道,真系受之于其父祖,则三代相传,历时不为不久,为什么魏文帝和他是同时代人,绝不提及其父祖?而且张鲁是江苏丰县人。魏文帝说五斗米道和张角的太平道,大略相同,张角是巨鹿人,巨鹿是现在河北的宁晋县;还有被孙策杀掉的于吉,是琅邪人,琅邪是现在山东的诸城县;其地亦都在东方,为什么五斗米道独出于四川?江苏人跑到四川去传道,固然不是没有的事,为什么其道在四川又并无影响呢?《三国志》和《后汉书》的《刘焉传》都说张鲁的母亲是懂得鬼道的,因此在刘焉家中进出,亦不说她的鬼道和她的丈夫张衡、公公张陵有何关系。
然则张陵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殊不可知。似乎张鲁既据汉中之后,因人民信奉五斗米道,不能不行,而又不愿意承认此道出于其仇敌张修;五斗米道既为人民所尊奉,把来装在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身上,至少在当时的环境里是光荣的;而且三代相传,则根柢深厚,又可以引起人民信仰之心;于是妄言其道出于父祖。然则张陵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殊不可知,而后世自称为他子孙的人,居然代代以天师自居;历代的政府,也居然多加以天师、真人等封号。倘使张陵有知,怕也要觉得出于意外罢?
替人治病,使人思过,给他符水吃,这是张修和张角相同的。就是于吉,也用符水替人治病的。然而他们的行径,也有大不相同的地方。
张角是要煽动人民造反,夺取天下的。他分遣弟子八人,传道于四方。据《后汉书·皇甫嵩传》说,相信他的人,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都有。后汉时这八州,要包括现在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山东、河南、河北八省。他的信徒有几十万人。他把他们部署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一朝事泄,他一个命令传出去,这些信徒就同时并起了。他又谣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句话,《三国演义》上有,《后汉书》上也是有的。诸位读了,一定要觉得奇怪,怎么天会得死呢?也不过以为草寇的说话,是不通的,不求甚解,一笑便置之罢了。其实不然。摇惑人为的话,也是要人家懂得的。倘使没有人懂,还造作他做什么?就使造的人不通,这话又何能风行呢?
须知古人的见解,和今人不同。今人说天子,只是一句空话。古人说天子,则真当他是天的儿子的。这种思想起源很早。到汉朝时候,其迷信还未尽破除。诸位大概都知道汉高祖斩蛇起义这句话。这件事《史记》《汉书》上是这样说的:汉高祖夜行,前有白蛇当道,汉高祖拔剑斩之,高祖走过之后,又有人走过这地方,见有老妪夜哭。问她为什么事情。她说:我的儿子被人家杀了。过路的人问她:你的儿子是什么人?给什么人杀掉?她说:我的儿子是白帝的儿子,现在给赤帝的儿子杀掉了。过路的人听她这话奇怪,觉得她不老实,正要给些苦头她吃,她却忽然不见了。这话自然是假造的。然而为什么要造这段话?就可见得当时的人有此思想,造出来足以摇惑人心了。什么叫做赤帝、白帝呢?这正和张角所说的苍天、黄天,是一个道理。把天和地当作整个的,天上只有一个总的天神,地下也只有一个总的地神,这是业经进化后的宗教思想,古人却不是这样。
古人所祭的地,只是自己所居住、所耕种的一片土地。这便是现在的社祭。所祭的天,也只是代表一种生物的功用。农作物是靠着四时气候的变化,才能够生长成熟的。古人看了这种变化,以为都有一个天神在暗中主持着,所以有青、赤、白、黑四个天帝,青帝主春生,赤帝主夏长,白帝主秋收,黑帝主冬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要靠土地的,所以又有一个黄帝,以主土地的随时变化。古人又很早就有五行的思想,把物质分成五类,那便是水、火、木、金、土。把五行来配五方和四时,则木在东方,属春;火在南方,属夏;金在西方,属秋;水在北方,属冬。这大约因春天草木生长;夏天炎热,火的性质也热;秋天草木都死了,其性质为肃杀,而金属是做兵器的;冬天寒冷,水亦是寒冷的,所以如此配合。至于土,则古人每以自己住居的地方为中心,自然只好位置之于中央;其次序,自然在木火和金水之间了。
古人认为天上的五帝,是应该依着次序来管理人间之事的。为天下之主的,必须是天帝的儿子。所以朝代的更换,便是这一个天帝的子孙,让位给那一个天帝的子孙。这就是所谓“五德终始”。所以我们看古史,往往说某一个帝王是以某德王,如以木德王、以火德王之类。五德终始又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依相克的次序,木德之后该金德,金德之后该火德,火德之后该水德,水德之后该土德,土德之后又该木德的。一种是依相生的次序,木德之后该火德,火德之后该土德,土德之后该金德,金德之后该水德,水德之后又该木德的。在秦朝和西汉的前半期,是依着相克的次序。所以秦朝以周朝为火德,自己为水德,汉朝又自以为土德。到西汉的末年,却改用相生之说了,于是以周朝为木德,自己为火德,而把秦朝去掉不算。后来魏文帝代汉,又自以为是土德。
张角说什么苍天、黄天,自然也是想做皇帝的,不过依相克的次序,应该说黑天已死,黄天当立;依相生的次序,应该说赤天已死,黄天当立;总不该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知道是张角另有说法呢,还是做历史的人弄错了一个字?不过他说到这一类的话,其有取汉朝而代之之心总是显而易见的了。所以我说:张角是要煽动人民造反,夺取天下的。
至于张修,则其规模大不相同。据《三国志》和注引魏文帝《典略》说:他隔了若干里,就设立一个义舍,以便行人歇宿。又把米和肉置于其中谓之义米肉。过路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量吃饱。但是不能多取的,多取的鬼会罚他。他又禁酒。春夏则禁杀生。有小罪的人罚他修路一百步。如此,人民的经济,颇可因之而宽余。
张鲁据汉中,亦有二十余年,始终未曾出兵争夺别的地方。后来曹操去伐他,他的意思还不愿抗拒。可见其宗旨只要保守一地方,与民相安。
于吉又和张修、张鲁不同。张鲁虽无意于争夺天下,扩充地盘,毕竟还带过兵,打过仗。张修并还造过反。至于于吉,则大约是个文人,所以《三国志·孙策传》注引《江表传》说:他在现在的苏州,设立精舍,这精舍乃是汉人读书讲学之处。他的被杀,《江表传》和注所引的《搜神记》,说法亦有不同。《江表传》说:孙策在城楼上聚会诸将宾客,于吉从楼下走过,诸将宾客有三分之二都下楼迎拜他。孙策大怒,说他摇惑众心,使自己手下之人失掉君臣之礼,就把他捉起来。信奉于吉的人,都使家中的妇女去见孙策的母亲,替他求情。诸将又连名请求孙策,要替他保全他性命。孙策不听,竟把他杀了。《搜神记》说:孙策要乘虚袭击许昌,带着于吉同行,时适大旱,舟行困难。孙策一清早就自出督促。将吏却多在于吉处,不能依时聚集。孙策大怒,说他败坏部伍,就把他绑在地上晒,叫他求雨,说午时以前得雨就赦他。果然大雨倾盆,大家以为孙策要赦他了,孙策却竟把他杀掉。这两说谁真谁假,连写《三国志注》的裴松之,也不能决断。依我看来,都未必确实的。因为《江表传》说:诸将替他求情时,孙策说,你们不要信他。从前有个交州刺史(交州是现在的越南地方,在唐以前,也是中国的郡县)张津,就是相信这般邪道的,后来到底为外夷所杀。据裴松之说:张津确是死在于吉之后的,就可见得《江表传》的不确。至于《搜神记》说孙策要袭击许都,依我看来,根本没这一回事。这话另有一段考据,只好将来再谈。现在假定我的说法是正确的,《搜神记》的话也是靠不住的了。但《江表传》和《搜神记》,毕竟是离于吉年代不远的人所做。他们想像中,以为于吉是怎样一个人,毕竟不会错的,据他们的想像,则于吉是一个术士,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江湖医生。他至多只能以幕友的资格随军,决不能带兵打仗的。看孙策手下的诸将宾客如此信奉他,可见他专和阔人来往。和张角、张修、张鲁等,专在小百姓面上做工夫的,又有不同。
须知宗教是有这三种:一种是在小百姓面上做工夫,而想煽动了他们,以图大事的,如近代洪秀全所创的上帝教便是。一种亦是在小百姓面上做工夫,确有些劝人为善的意思的。如波斯的摩尼教,在唐朝时候曾经输入中国。后来被唐武宗禁止了,然而到宋朝时候,人民仍有信奉他的。其教徒都不吃肉,而且还要互相救济,所以多有致富的,能维持一部分人的信仰。还有一种,则是专和上、中流社会中人交接的。如在距今十余年以前,风行一时的同善社就是。这三件年代比较近的事,恰好和汉末的张角、张鲁、于吉做一个比喻。
这种宗教,因其教理大都浅陋;而且既是宗教,总不免有些迷信的地方。迷信这件事,是在本团体以内便被视为神圣,在本团体以外就会被视为邪道的。再加张角一类人,借此煽动人民以图大事,就更被一般人所痛恶,要目为邪教;而政府也要加以禁止了。然第三种不过可鄙,并不会有什么大害。第二种可以说是有些益处的,只有第一种危险些。然而第一种的危险,实由于社会的不安,和宗教的本身并无多大关系。《后汉书·杨震传》说:他的孙儿杨赐,在灵帝时位居司徒,曾上疏说张角所煽惑的全是流民。这件事,但惩治张角,是无用的。要令各地方的官吏把流民都送还本乡。然后把太平道的头目惩治几个,其事就不劳而定了。可见得张角的能够发动人民,全由于社会的不安。宗教的本身并无多大力量。
还有,后世所谓道教,其根源,分明是出于张角、张修、张鲁、于吉一班人的,和老子毫无相干,他们却都奉老子为始祖。因为老子这一派学问,古代称为道家,他们的教就称为道教;而且竟有称佛道为释老的,如《魏书》的《释老志》便是,这又是什么道理呢?我说:这是因黄帝而牵及老子的。据《后汉书》说,张角所奉的道,称为黄老道,而《典略》说张修在汉中,并不置官吏,但令教中的祭酒治理百姓,祭酒要将老子的五千言教人学习。老子的五千言和张修之道有何关系,而要使人学习呢?原来秦汉时的方士,就是教秦始皇、汉武帝派人到海外去寻神仙、炼合丹药服之以求不死的,都依附于黄帝。黄帝是没有书的,老子却有五千言。黄老在秦汉时代是并称的。张角、张修、张鲁、于吉等的道术,本来和方士有相当的关系,就因黄帝而牵及老子,把老子的书来使人诵习了。反正是当他咒语念,管什么意义合不合,念的人懂不懂呢?而老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牵去,作为他们教中的始祖了。倘使老子地下有知,怕更要莫名其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