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故事从2035年一个飘雪的冬日夜晚开始。
这一天,毕松加班到了晚上十点才离开公司,还好他一路小跑,顶着天空中飞扬的雪花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
屏蔽门在毕松双腿跨进车厢的一瞬关闭,他气喘吁吁地瘫靠在座位上,待呼吸顺畅后,方抬起疲倦的目光环顾四周,车厢中并没有多少乘客,仅有的几位年轻乘客全都埋头于手中的手机或是VR[1],离他最近的位置坐着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短头发女生,戴着虚拟现实眼镜,嘴角挂着微笑,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与韩剧男主角的互动当中。她的天蓝色羽绒服与发梢上沾着点点雪花,在车厢明亮的光线中如绒毛般微微发亮,又一点点地在温暖的空气中消融。
在偷瞄了短发女生几眼后,他收回了目光。他想起自己背包里还装着一本前两天买的科幻杂志《临界地带》。于是他取出杂志,漫不经心地翻阅了起来,从儿时起他就是个科幻迷,工作后尽管难得有时间阅读科幻小说,但他还是坚持每月购买这本科幻杂志。
这期的主打文是《无尽的远方》,作者“海尘”,他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是一位他近来非常喜爱的作者,说起来,这位“海尘”出道才短短两年多,然而他的作品读起来却毫无新人文笔与技巧上的青涩,与之相反,他总是能将一个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通过极为老练的文字娓娓道来,更为可贵的是,这位新人可谓相当地勤奋,两年来一口气奉献了十多个中短篇,甚至推出了三部质量不俗的长篇小说。与此同时,这一位冉冉升起的科幻新星又低调得近乎神秘,他的照片从未公之于众,他也从不接受采访或出席笔会,网上科幻论坛甚至有读者猜测“海尘”只是某位知名作家的马甲。
毕松充满期待地阅读起来,果然这篇小说一如既往地保持了高水准,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变形族”的成长史,所谓的“变形族”是一群寻求时髦的年轻人,他们热衷于改造自己的身体,用DIY的精神为笨重的肉体安装上高频处理芯片、更为强健的心脏、看得更远的眼珠、更为坚硬的骨骼,甚至是能够让身体飞翔起来的翅膀,与此同时,他们在精神上追求一种“永远在路上”的状态,候鸟般在世界各地迁徙、流浪,只身前往人烟罕至的地方冒险,挑战过去人类很难踏足的极端自然环境。小说情节随着主人公漫游世界所经历的一系列奇遇展开,在岁月的磨砺下,主人公从一位在北京胡同长大、性情顽劣反叛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位成熟而睿智的中年人,从最初单纯追求感官快感升华到了锐意探索身体与自然的边界,当高科技浪潮引发的“奇点时代”逼近,人类社会掀起一股移民火星的风潮,主人公凭借改造后能够适应火星上无氧的恶劣环境的身体,经过选拔,成为第一批火星的移民。
在小说的最后,已年届不惑的主人公即将登上飞往火星的宇航飞船,在宇航站外他与女儿依依惜别,动情地回忆起了少年时代的一段往事:
有一年,还是小学生的他在学校的组织下参加了国庆大游行,从早上四点天还没亮就排队集合,穿着好看的校服,系着崭新的红领巾,一路摇着鲜花,步行穿过天安门,游行一直到中午才结束。一回到家,他感到困极了,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睡了多久,当他醒来推开窗,窗外已是深沉的夜,就在他睡眼恍惚间,北京的夜空忽然梦幻般绽放出一束束绚丽缤纷的烟火——国庆的烟花表演开始了。这一刻,一种强烈的奇幻感升腾在他年幼的心中,生命就如同是一盒精心包装了很多层的礼物,当你不断向下打开盒子,总是能遇到很多不期而遇的惊喜,从那一天起,这样的一个奇妙感受一直支撑着他长大后在世界各处漫游,而现在他还将前往地球之外更加广阔的世界,继续追求新的惊奇。
这是海尘惯用的一种结尾方式,借主人公一段感人至深的回忆升华了主题。
然而这样一个故事结尾却让毕松怔住了,他目光直僵僵地停留在杂志上,脑海中浮现起一件蹊跷的遥远往事。那是六年前的暑假,还在读大学的他用平时做兼职挣得的钱买了火车票前往C城,参加了一次由《临界地带》组织的读者见面会。
见面会安排在距离城市四十多公里的一个度假村中,在这里,他得偿所愿地见到了众多科幻作家的“庐山真面目”。在度过了充实而愉快的两天时光后,第二天傍晚,毕松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度假村,踏上了归程。
让他感到万分幸运的是,在开往火车站的大巴上他遇见了一位作者方若恩,于是他主动坐到了方若恩的身旁。
俩人天南海北地攀谈起来。
与笔会上给人略显沉默的印象不同,近距离接触时方若恩显得非常健谈,他侃侃而谈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不时闪现出的风趣幽默让毕松忍俊不禁。
然而,就在那次难忘的聊天过去一年后,毕松得知了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噩耗:方若恩身患绝症,离开了人世。
在此后的很多年中,毕松多次心痛地怀想起方若恩,总会回忆起那一次夏日的偶遇,在那辆黄昏中颠簸的大巴上方若恩告诉自己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方若恩讲的一件少年时代参加国庆游行的往事,而这件往事竟然与此刻读到的小说情节如出一辙。
这又如何解释?
或许只是“海尘”在某一次机缘下认识了方若恩,方若恩碰巧也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海尘”,可是……神秘的“海尘”与方若恩的行文风格有着几分相似,或许……自己对“海尘”文字天然的亲切感就来源于此?
难道“海尘”就是方若恩?
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恍然抬眼望着四周,这一刻,他瞥见洞开的车门外已是自己的目的站,他慌忙起身冲出了车厢。幸好没有坐过站。
冒着大雪回到家里,毕松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脑,在浏览器地址栏敲入了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网址——“星际边缘”主题科幻网,缓缓地,一团蔚为壮观的星云出现在屏幕中央,这是著名的猎户座马头星云,年轻而炽烈的恒星、斑斓的云气和黝黑的尘埃混织在一起,交相辉映成了一座气势磅礴的“恒星孕婴场”。
往昔的记忆如被阳光照射下的尘埃,翩然飞扬起来,他愣怔着,将光标移至了“马头”的位置,很快,页面跳转,进入了一个老式的论坛界面。
这里是方若恩生前的个人论坛,不过如今早已荒芜了多时,偶尔的发帖时间大多集中在方若恩的祭日,毕松默默地浏览这些如同挂满了蜘蛛网的帖子,他甚至在一个帖子里找到了自己很多年前的足迹,在同一个帖子中,他还见到了方若恩的发言。
他想象着这位戴着黑框眼镜、圆脸帅气的中年男人在某个赶完稿的夜晚,面带着温和的微笑,耐心地回复读者的留言。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移动起鼠标,将光标放在了“方若恩”ID上,一个提示框跳了出来——“给他写信”。
毕松愣住了,半晌后,他点击了提示框。
敬爱的方老师:
我是你忠实的读者,你的离去让我感到无比感伤。最近科幻圈出现了一位叫作“海尘”的新人,他富有意趣的小说风格让我莫名地想到了你,他很像是你衣钵的继承者,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飞扬的想象力以及睿智的思想,虽然你是无法被取代的,但我很想告诉你,他真的很像是你,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你本人,当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应该只是我过于敏感的错觉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你写这封信,或许是一种在夜深人静之时莫名冒起的对你无法排解的怀念吧。说起来,我在你的生前甚至有一次与你碰面的经历,然而却没能当面向你表达敬意。现在就让我用这封迟来的信,感谢你的小说带给我的那些快乐,让我感到生命是如此美好。非常感谢!
祝一切安好。
你的读者毕松
写完,他阅读了一遍,禁不住摇了摇头,信写得实在是语无伦次,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抬头望着窗外浑茫的夜空,雪似乎已经停了,万物笼罩在一种深沉的寂静中。方若恩永远也不会收到这一封信,他在心中淡然一笑。
随后,他点击了“发送”。
在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毕松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与往常一样,他首先打开了自己的邮箱。他发现邮箱里躺着一封很是特别的信,发信人的开头赫然显示着“方若恩”,并以“星际边缘”网址作为后缀——这是方若恩给他来信了?
不,他摇了摇头,这应该只是网站的一个自动回复。
他点击了来信。
亲爱的朋友:
你或许还记得一个月前,你曾用“星际边缘”的内部邮件向我发来过一封私信,我第一时间回复了你,不过你似乎没有再登录过论坛,于是我从你注册的个人资料里找到你的邮箱,冒昧地向你写了这一封信。
首先,由衷地感谢你还记得我以及我的作品。
另外,你的直觉非常敏锐,是的,海尘就是我,尽管我早在五年前离世,但你可能难以想象,我还在这个世界上遗留了一位不为人知的代理人,有时我会如幽灵附体般在他身上复活,以“海尘”这个笔名发表那些作品。而你的来信就像是投向装着薛定谔猫盒子的一束目光,让我能够在一段时间里坍塌成形。此刻复活的我如此迫切地期待能与你交流。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有兴趣进一步了解这一切,请在回信中附上你的姓名、身份证号码以及通信地址,让我为你订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在北京我将当面向你解释你想知道的一切。请相信我,这并不是我有意故弄玄虚,因为其中缘由并不是一两句能够说清。
真诚地期待你的北京之行,时间足够你来一场冒险。
你的朋友,方若恩
毕松目瞪口呆地读完了这一封“天国来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行世界?超时空对话?虚拟化生存?人工智能?克隆人?抑或只是一场故意捉弄他的恶作剧,甚至是一出拙劣的连环套连环的骗局?
可是自己只是一个苦逼的单身上班族,又有什么可骗的?
也许是传说中的贩肾集团?
毕松不由得心尖一颤。
好奇害死猫,他最好还是无视这封奇怪的来信。可是就此放弃又让他心有不甘。
“时间足够你来一场冒险。”毕松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这句话,它改写自美国科幻大师海因莱因的名作《时间足够你爱》,方若恩生前非常钟爱这句话,曾在多部小说中借用过。
毕松心情忐忑地步入接机大厅,在接机的人群中看到写有他名字的牌子,举牌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一身户外运动的冲锋衣。
毕松迟疑着走上前去,“你是海尘?”
“当然不是,我是海尘的朋友。我现在带你去见他。”络腮胡向毕松伸出了手。
毕松只得很不自然地与他握了握手。
“我叫马路,‘野马’的‘马’,‘道路’的‘路’,你可以叫我老马。”络腮胡面无表情地自我介绍道。
说完,络腮胡转身领着毕松走出机场,坐上了一辆SUV。
戴上墨镜、专心开车的马路显得更加冷酷,毕松也不好多问话,只是悄悄地打开了手机里的GPS。
一小时后,SUV驶离了高速路,进入了一个并不算繁华的街区,GPS上显示他们已经到了昌平。
很快,SUV驶进了一座类似于798的艺术公园,这里聚集了很多外形时尚的艺术青年,现代主义的雕塑、前卫的绘画与废弃的陈旧厂房比邻而立。最后,SUV停在了一截锈迹斑斑的绿皮火车车厢前,这截车厢如同一只庞大的史前恐龙化石,孤独地陈列在绿草坪上,在四周充满混搭的景色衬托下倒也不显得多么突兀。
毕松跟着马路下了车,走进车厢内。
空荡的车厢里保留着两排老式硬皮座位,并没有其他人。
在马路的示意下,毕松与他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这是哪里?”毕松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马路微微一笑,“你有没有听说日冕公司?”
“当然,我前几天还买过一副日冕公司推出的虚拟现实眼镜。”毕松说。
“这里就是日冕公司。”
“这里?”毕松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然,这里只是日冕公司中国分部的一个研发点。”马路说着递给了毕松一副无框眼镜,“你可以试试最新版本的虚拟现实眼镜。”
毕松接过了这副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戴上,然而视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但很快,毕松感到车厢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慌忙向车窗外望去,见到景色正在加速地向后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却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他慌张地将目光投向了马路。
马路仍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对面,“别紧张,现在火车正在开往海尘居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