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对露营从来就没什么热情。当我们找到这个小屋和里面的床铺时,他就特别满意,虽然这些所谓的床铺不过就是在一个木框上绷上金属编织网而已。在他的探矿生涯中,只要在八公里内能找到一个铺位,那么他一定要睡在床上。他把这一条视为一个原则。于是,他把一生中必须睡地上的次数成功地限制在了一千九百次以内。迈开双腿,孤身一人,在菲律宾、古巴、墨西哥、亚利桑那州、田纳西州,他寻找铜矿。在内华达州和希腊,他寻找银矿,在阿拉斯加找金矿,在南达科他州找金矿,他还从美国地质调查局那里得到了一份奇特的工作,要他在亚拉巴马州、佐治亚州、南卡罗来纳州、北卡罗来纳州、弗吉尼亚州以及哥伦比亚特区寻找金矿。他还真找到了要找的东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华盛顿特区的岩溪公园内,就有一座运营的金矿。帕克对哪儿会有矿脉似乎有着某种直觉。而他的朋友也都认为他有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十五年来,他就是这样以地质调查的名义,充分利用着自己的这种技能。其后,在1940年代后期,他开始在斯坦福大学教授地质学和采矿工程,最终成为该大学的地球科学院院长。从一个到另一个基地——无论是在华盛顿或是在帕罗奥托市——他从未停止过搜寻金属,只不过有些时候是作为多家公司的顾问在工作而已。为了寻找铁矿和锰矿,他几乎到过所有地方。他曾经在玻利维亚的安第斯山脉海拔四千五百米处建立了一个工作点,并以那里为基地,在五千一百米的高地,找到了铁矿。1956年,在加蓬,他曾借由一条独木舟沿伊温多河溯水而上去到一个地点,再从该地出发,仅仅靠着罗盘的方位读数,他在丛林中足足走了两星期。在纬度相对高的地域,象群踏出的路径既宽且硬,简直和小马路有得一比。但在沼泽地中情况就不同了,大象的足迹就像一个个柱洞。树冠层很厚,以至遮天蔽日。一段时间以来,帕克有着严重的腰背问题,有一天,他倒在地上,甚至都起不了身。他在那里足足躺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积蓄了足够的力气,才慢慢起身,继续赶路。他当时是在找铁矿。他发现了现在被称为贝林加矿体的一部分。即使在美国境内,他也通常孤身一人待在外面,有时会一连两周。他体重变轻。他直接用平底锅吃饭,用小锡壶喝水。一把地质锤,他用了整整二十年。他曾经谈起勘探地质学家飘泊不定的生活,他说,很多人会感到气馁。“你整天跑来跑去。没人顾你。”虽然他年复一年在自家花园中播撒种子,但却从未能见到他的植物开花结果。不过,从地底下,他挖出了汞、铅、锌、铀、萤石、磷、镍、钼、锰、铁、锡、铜、银、锂和黄金。
隔天早晨,我们再次上路后不久,就开始绕着一个湖泊的北缘上行。湖泊水面至少有五百多亩,看上去,似乎有那在四百多米之上冰川面积那么大,正是这些冰川,融水入湖。冰粉将平静如镜的湖水染成绿色。随着我们登上更高的山坡,回望身后,我们看到其实还有另外三个绿湖,更靠近冰川。水面上,小冰山静静地漂移。在我们前方,在山脉的更高处,是一条南北向的山脊,中间缺了一块,形成了一个浅切口。这就是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云雾豁口。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在这里最远只能看到自己摸索的双手。但在今天,却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通向豁口的这段路程十分陡峭,我们一字长蛇,逶迤前行。领头的布劳尔再次表示,他希望下雨。
我问他,以他个人的眼光判断,我们目前身处其中的地貌是否算得上荒原。“是的,算得上是荒原,”他说,“塞拉山是我的最爱,但这里也许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美丽的山脉。”然后他加快脚步,很快就遥遥领先了。他心情很好,似乎找到了山脉的节奏。
一只蚊子叮上了帕克的手腕,他抬手一下子拍死了它。“它们跟着雪走,”他说,“我们爬得越高,蚊子就越多。”
我们默默地攀登了一段山路,然后他问起为什么布劳尔已经走那么远了。
“看起来,他似乎想独处,”我说。
“他当然是啦,怎么说呢,有些拘谨吧,”帕克说道,“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打破这种沉闷。昨天当他说应该让大树留在森林中腐烂时,我真想和他辩上几句。其实远在倒地之前,它们早就由内而外一步步地死去。像这么大的一棵树不加以利用,我们都应该感到羞愧。”他用手中的地质锤砸了一下路旁的一棵云杉。“我不是塞拉俱乐部的会员,”他继续说,“我不同意他们的做法。对我来说,他们只是环境保存人士,而不是环境保护人士。你无法避免变化,但你可以引导它。你不可能避免它。不过,塞拉俱乐部的书我还是蛮喜欢的。”
1960年代,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布劳尔帮忙组织了一次自然风景照片的展览,照片都附有散文体的说明。随后,他又出主意用书本的形式来展览。其结果就是塞拉俱乐部的大型展览系列画册的出版。画册重两公斤,印刷细润精美,作为客厅的重头摆设十分合适。该系列就画面而言,捕捉自然世界极美瞬间让人屏气凝神;就题赋而论,一时再现梭罗和缪尔等散文大师的神韵。就这样,极大地宣扬了环保的观点。布劳尔当时既是编辑又是出版人。他选定照片,撰写序言。用这种方式——以及其他方式——他让“塞拉俱乐部”成为全国性话题,成为民众在参与讨论时的参考标杆。他出版了更多的大型展览系列画册,主题包罗万象,从缅因州的岛屿(《佩诺布斯科特夏日岛》)到有名的大峡谷(《逝者如斯》)、他个人的少年嬉游之地(《荒原柔情——内华达塞拉山脉》)和我们现在正在翻越的山脉(《喀斯喀特荒漠》)。九年间,公众花了一千万美元来购买大型展览画册系列。布劳尔说他自己都为人们肯为美景掏出那么多钱来感到吃惊。布劳尔自己当然更是毫不吝啬,愿意在这上面花大把银子。有一次,一组照片的定版稿以他的眼光看来还不够完美,他把已经花了一万美元的照相制版通通报废。1964年,联邦议员尤德把《逝者如斯》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约翰逊总统和夫人。二十五美元一本的画册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一种投资。富足的环境保护人士成套成套的购买。而囊中羞涩的环保分子也会买三点九五美元的平装本来看。
在布劳尔当执行董事期间,塞拉俱乐部从一个仅有七千会员的组织成长为一个具有七万七千个会员的组织。会员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锡达拉皮兹俱乐部的人比塞拉的更多。然而,在布劳尔领导下,俱乐部成为一支众人瞩目的强有力的力量,影响着有关土地、海洋和大气层利用方面的立法。布劳尔并不是每一场战斗的领导者。他集中对付几个特定的对象,其中就有内政部的许多人。对垦务局而言,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鬼魔头。他们说,布劳尔以一己之力,将大峡谷中两大水坝的建设项目至少推迟了两代人的时间,有可能永远都造不起来了。在犹他州的绿河,布劳尔叫停了一项会淹及国家恐龙公园部分设施的水坝工程。为了山脉的健康生态,他和他在华盛顿的战士们与伐木公司斗,与矿产公司斗,与狩猎集团斗,成功取胜并建立了北喀斯喀特国家公园。二十年来,布劳尔在全美一市一县,走街过镇,向各式各样的民众反复宣讲环境保护的意义。联邦政府的户外游憩资源调查就是出自他的主意。他也是《荒原法案》得以立案成法的主要推手。长久以来,其他环境保护组织的同行公推他为“荒原保护的代言人”。有一次,为了要去参加波基普西市的演讲,布劳尔在漫天大雨和浓雾中驱车足足走了三个小时。我问他是否能谈一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这样做。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我想留下一些森林,一些荒原。人和自然界得重新回到平衡。我会尽我所能。现在失衡了。环境不能持续,我们也不能。”
当我们穿过密林来到一片开阔地时,帕克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已经走过的森林、绿色的湖泊、冰川雪原,以及在远处的银白色山峰。我问他,以他个人的眼光判断,目前地貌是否算得上是荒原。“不,”他说,“有这条土路在就算不上。”他承认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景色几乎是无与伦比。他说,布劳尔所能见过的景色,他都见过。布劳尔见过的景色不可能比他更多。“这是一处上佳的景色,”他继续说,“这些山脉也确实宏伟。它们使我想起了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但是,让一家矿产公司在山脊的另一面经营一个矿井又能怎么样呢?怎么就会伤害这一切呢?我看不出来。我对环保的理解就是最大限度的利用。我认为将荒原一直保留着是一个可怕的错误。这个地区是国内不多的具有商业开发储量的铜矿蕴藏带之一,我们离不开铜。以目前的社会运行方式,没铜我们就是不行。把这块地方锁定为荒原很可能要危及整个公园系统,因为在十年左右,当铜真变得很短缺时,人们会开始大叫大嚷,那就一定会有改变。任何国会法案都可能被废除。”帕克缓慢地谈论着,我们也顺着开阔的地面逐渐往上。坡地草甸上遍布溪流,石南花、羽豆花、薄荷、野菊、野生甘草点缀其间。“我赞成土地的全方位利用,”他继续说道,“你有到过哈茨山脉吗?其实,只要有适当监管,你就可以让矿井、锯木厂和原始荒地在一个地区同时存在。当克麦吉公司刚想要在佐治亚州的海岸边开采磷酸盐时,自然资源保护组织吵翻了天。还举行了一场听证会。当时有二十六人与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代表着某个组织,都异口同声地指摘克麦吉公司。没有一个人,竟没有一人为克麦吉说话。这让我很震惊。就像大家站在一旁看着一个人被狂殴。当得克萨斯海湾硫磺公司在安大略钻了三个孔并发现了矿体时,大家又指责他们隐瞒了有关信息。我就代表他们在证券交易委员会作证。今天的铜矿企业形象不佳,都是这帮狗屎环保分子搞出来的。看!有一只北美星鸦!”天上三十多米处,确实有一只星鸦横掠而过。
我们现在马上就要攀完云雾豁口的最后一段陡坡了,布劳尔在前面等着。我们再次回过身去,观看东面的湖泊,山峰,一汪汪的水潭,瀑布,雪原冰川,那些恰如银色绸练的溪流,墨绿毡毯的密林。帕克再次说道:“我实在看不出。看不出在山的另一面开个矿会对这边有什么影响。”帕克生活在帕罗奥托市一条静街的一幢单层屋子里,房屋结实紧凑,装饰得宜,前门外,是一堆绿色岩石——铜矿石,上面还插着一把木柄断了的地质锤。帕克拿着他的地质锤向前赶路,随着手起锤落,用力砸向一块突起的山岩,极不寻常,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呢?”我问道。
讪笑又回到了他的嘴角。“没什么,”他说,“只是好长时间没能这样砸岩石了。”
豁口还被厚厚的雪覆盖着,只有几小块裸露的地表。这些裸露土地上长满了野花,蓝、绿、红、黄、白色的野花。空气闻起来的味道和气流在皮肤上的感觉,恰如佛蒙特州一年中积雪将融、气候渐暖的那几天初春时光。是的,不管日历上现在是几月,这就是高海拔地区的春天,北喀斯喀特地区的春天。紧接着,在随后的几周中,夏季和秋季会匆匆一过,到了9月,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又将如期而至。布劳尔放下了背包,坐在前面花丛间的一个小土墩上。帕克、我、布里格姆和斯诺也把各自的行囊放在地上。满是汗水的背部刚才还被压着,突然接触到空气,有些飕飕凉意。长时间攀登后重负一下卸掉,让人有些酒醉的昏眩。布劳尔坐的地方比我们站的地面大约还要高上三到五米,随着我们渐渐走近他的身旁,我们的视线终于越过了山脊线。第一次,这是我们的目光第一次落到那原先被山脊挡住的一切。眼前的景色,让我们全都停下脚步。
一个学生轻声喊道:“哇!”
轻轻地,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上帝,看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