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脉(3)

山谷中空气厚重凝静。比我们站的地面高出一公里半,直线距离十七公里开外,山谷的对面,冰川峰,就在眼前——近在咫尺,气势逼人。在我们目光的正前方,是一片大约有三百多平方公里的高原,巨大的山峰俯视着这片地域。这是它的领地,恰如瑞典伯尔尼的少女峰俯视着她的阿尔卑斯山脉。冰川峰原先是一对巨大的对称锥体,这依然是它的基本形态,不过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已经有了明显的缺陷。它曾经有过一次爆炸,一部分落在了现在的爱达荷州,其他碎片落在了俄勒冈。沉重的冰盖压垮了它。自身的冰川融流又把它的体表切割得沟壑纵横。但,它依然是它,剪影中,仍然是一座经典山峰。它那稍低一边的山肩称为失望峰,逶迤向上,与主峰在最高处合为一体。整个大山靠上面的三分之一是一片冰莹。冰雪世界的下面,墨绿的原始森林绵延而下,直抵苏雅特河缠绕曲折的河谷。由峰而下,直落两千四百米。在主峰四周,就像花瓣拱卫花蕊,令人不可思议的有着九个巨大的冰川层层围绕——清凉川、弯刀川、扬尘川、巧克力川——每一个冰川,都有各自的融冰溪流,远看宛如一丝丝银线穿过密密的深林,最后汇入苏雅特河。在我们右边,山谷的近侧,是另一座山,普拉默山——只及主峰的胸高,在它的林线以上,裸露着无雪的岩壁,在阳光的反射下,一片锈红。冰川峰外,无尽山脉,奔涌前来,其间峰峦突兀,渐行渐远,直至融入极远处略显起伏的地平线。我们的眼光又被带回到冰川峰上。

布劳尔以一种平淡的声调说:“这在我们这一行被称为绝景。”

靠近普拉默山的南部山脚,在那深邃的河谷中,在普拉默山和冰川峰之间的汇合处——也就是我们站在云雾豁口向下俯视的中心位置——就是那青铜矿,肯尼科特公司行将开采的青铜矿藏。为了采矿,公司将开挖一个直径至少七百二十米的露天矿场。

帕克说道:“在地上挖个洞不会伤害这里的风景。”

布劳尔挺身而起。“景胜资源专家不会同意你的意见,”他说道,“这里是纬度48度线下仅存的几处荒原之一。与它相比,铜不铜的,没什么了不起。”

“没有铜,我们目前的处境就会十分糟糕。”

“如果矿脉不存在,我们照样活下去。”

“我也希望这座山一直如此,但铜就在这里。”

“如果我们已经到了要从这样壮丽的地方搞铜的话,我们真的走得太远了。”

“矿物就在地底,你得去找到它们。它们数量有限。当人们的生活水准取决于矿物的时候,你废弃它就是犯罪。矿藏不能移动。自然把它钉在了这里。所以,相对于任何其他用途,它必须受到优先考虑。如果黄石公园地下有铜矿矿脉,我也会推荐开采。正确利用矿藏是必不可少的。你必须去找到它们。我们的生活水平靠着它们。”

“对五十年的生命周期来说,的确是这样。但从长远来看,我们必须降低我们的生活水准,让千年之后的人至少也能有那么一点生活的水准。”

从近处雪原吹来的微风十分惬意,在阳光中凉爽而不寒冷,吹乱了两个男人的满头白发。

“我不赞成为了后人着想而委屈今天这一代人,”帕克说道。

“很抱歉,我赞成,”布劳尔说道,“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是的,这正是我们不同的地方。1910年,巴西政府说他们将保留米纳斯吉拉斯州的铁矿,因为地球在今后会用完这类矿藏。成千上万的人——在米纳斯吉拉斯州——实际上是在忍饥挨饿,而他们家园的底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矿床之一,有一点五兆吨的储量。他们现在挖掘了,人们富足起来。但是在当时,对那些正在挨饿人说将来会更美好,无异于画饼充饥。当你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必须利用它们。你必须知道它们在哪里,并利用它们。而未来的人,也定将在这里采铜。”

“这是我们的后代要在他们的国会中作出的决定。而如果他们确实要作出决定的话,我不认为他们会来这里采铜,”布劳尔说道。

“他们当然会。如果他们要想有电话、电灯、电视、收音机、飞机、中央供暖、空调、汽车等等,他们会来的。你知道大家想要这些东西。这不是我发明的。我只知道铜。”

布劳尔把背包收拾到他的背上。“假设地下的铜矿不存在,”他说,“你怎么办?没了,你打算做什么?”

“你想让一切都变成荒原,”帕克说。

“不,我不是。我只想保持至少百分之二的地区为荒原。”

“百分之二可不少。”

“百分之二就算是建造房屋时留的人行道。”

“我们的基本分歧点在于,我觉得我们无法阻止这一切——我们只能引导。你觉得我们必须阻止它。”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根本。要回收利用。现在的要推翻重来,即使成本高一点也要做得更好。我们到处挖矿,又不再次使用它们。地球表面布满了我们的啤酒罐和化学品,沥青和老旧电视机。”

“我们已经在回收铜料,只是做得不够。”

“当我们推倒每一处建筑物,我们又不把铜理出来。每栋楼的废墟下可能就是一个铜矿。但我们不把铜清理出来。我们去找新的金属。我们会毁了这座山。”

“怎么可能毁掉像冰川峰这样的山呢?”帕克抬起他的地质锤向山上指了指。“你不可能破坏它,”他一边挥动着锤子一边继续说道,“看看瑞士的山脉。谁能毁了它们?铜矿伤不了这片土地——有适当的管理就伤不了。”

布劳尔开始沿着小路往山下走去。我们也重新背起背包,往前赶去。大约一百五十米下面,我们前方一点五公里处,是另外一个山口——苏雅特山口——要到达那里,我们还得先往下进入一个大深谷,再从另一面上来。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靴子踏在土路上发出的声音。不时,响起一声锤子击打岩石的响声。

布劳尔说:“为了留下一些未加破坏的优质荒原,难道美国就必须得节俭度日了吗?”

我们转过几个急弯并接近了深谷的底部。那时帕克才说:“去找那些更容易开采,蕴量丰富,已经或正在开采的矿床。”

在山的东麓,奇兰湖附近,我们曾经见过这样一个铜矿。1938年,霍尔桑德矿业公司在当地建设了一个地下铜矿场,因此还造起了一片村庄,并起名为霍顿。1957年,霍顿矿被废弃。在来荒原区的路上,我们曾徒步去那边逛了一圈。在雪山峰峦的衬托下,两座顶上平坦的砾土山,在当地景色中十分不协调。其中一座堆放的是工人们在掘进到矿体之前所必须要清除出来的岩体。另外一座是经过霍顿轧碎机提取铜金属成分之后的矿石尾渣。轧机本身剩下的,只是一大堆扭曲锈蚀的钢梁。它的残骸令人毛骨悚然。木结构的建筑和工棚更是逐渐崩塌,日渐腐烂。整个地区,到处都是废弃的大块大块的波纹铁皮碎片,锈蚀的铁轨,烂了的矿石车和破铁桶。要进霍顿,除了经由奇兰湖上的驳船并沿一条土路进入村庄外,没有汽车直达的道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在那里看到一堆码得很高的汽车外壳的残骸,内部的机械仪表被拆剥一尽,全部锈烂不堪。说起它们的出身,这些车壳最初也不过是地底下的矿石,如今,在霍顿,它们慢慢锈蚀解体,回归入土。

帕克又用锤子敲了一下旁边的岩石。我们已经到了谷底的另一侧,正在往上攀行。上坡十分陡峭,大家的脚步越来越慢。布劳尔开口说道:“霍顿那边,大家可都看到了。”

我数着布劳尔的脚步,二十二步。他穿着一双缀红边的灰色袜子。我细看他袜子上腿的背面。他走得很慢,比我还慢。我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他的双腿,青筋暴露,比昨天看起来更苍白了。它们看来十分健壮,但远不是运动员般的匀称。以往,布劳尔会把食品罐放在上塞拉山区的不同地点,他就这样从一地到另一地地跑,有时一连几周。他目前体重是一百公斤,他一定希望自己是一米八的个吧。

帕克应道:“霍顿这类地方确实给采矿带来了坏名声。但它不必这样的。无论怎么说,不善理家就是不善理家。我可不管是矿井还是厨房。长久以来,矿业公司在一个地方干完了就抬脚走人。但,有责任心的队伍就不会这样。他们不会留下垃圾。他们不会破坏环境。想一想那堆垃圾!我要是有钱,我就过来把它弄干净。”

我记起来帕克的家是多么干净,那草坪,那花园,还有那些玫瑰,他的那棵柠檬树,他的那两百多种仙人掌。他住的那条街的街名叫乡村地。帕克还是全美仙人掌及多肉植物协会的会员。他用锤子的木柄敲了一下一棵倒伏的树。

“那可是老大一堆破烂,”布劳尔说道。

“老厂可以清理干净,”帕克接口道,“那土堆和尾渣上可以种草。”

苏雅特山口离我们只有不到半公里了。我想起了布劳尔曾谈到他第一次来到内华达州塞拉山脉的情景。他说当时他还是一个孩子。他的爸爸用那辆1916年的马克斯维尔牌的轿车带着他从伯克利一路开来。在山的西坡,他们亲眼看到了采矿的后果和水力开采黄金的实际操作。工人们用二十厘米直径的水管对着坡地猛冲,水流是那么有力,大块大块的山体脱落,化为泥浆流走。

“霍顿在1957年就废弃了,到现在,砾土山和尾渣山上一根草都没长,”布劳尔说道。

在其二十年的金属生产中,霍顿从地底下采掘出了千万吨的矿石——足以提炼出十万吨铜,可以供堪萨斯市的全部铜缆之需。

帕克说:“施点小肥,它就能长东西了。”

到达山口后,我们站了一会儿,想再看一眼冰川峰。逶迤曲折的苏雅特河,宛如一条白练,远在我们脚下。帕克说道:“如果想开矿,两件事是跑不了的:地面上的一个大洞和一个大废石场。这是你免不了的两件事。”

布劳尔接口说:“不要开就行了。”

布劳尔发现一只蝴蝶正在一株瓶子花的花朵中吸食。他用手就这样快速而精确的一挥,把它夹在了手指中。这是黑脉金斑,他说,它的活动半径是三千两百公里。“黑脉金斑似乎有点幽默感,”他继续说,“它们在风中玩得转。”他放开蝴蝶,看着它升入风中,一会儿绕着圈子,一会儿上下翻飞,在远方大山的衬托下,它毫不费力地往斜里一跃,翩翩而去,似乎并无一点点空气的阻隔。观察它们的花纹、飞行习惯和翅膀扇动的频率,布劳尔在空中就可以看出那是什么蝴蝶。当他沿着小路前行时,百把米外翅膀抖动的那么点动静,都能引起他的注意,比如,他会说,“高山蝶。”我前一次和他一起在塞拉山脉的皮尤特山口附近时,他看见了一只高山蝶舞动着双翅一路向西,他说当地已有三千六百米的海拔高度,能在这里见到它实在令人佩服。就在那一天,他还看见了一只加利福尼亚蛱蝶——橙黄两色的翅膀上点缀着黑斑的蝴蝶——正停在一块岩石上。他把它捡了起来。它已经冻得不行了,一动也不能动。布劳尔把它焐暖,并用手托着它,看着它翻飞而去。

有一种名为“栎几缇布劳尔蝶”的蝴蝶,就是布劳尔在十五岁时发现的。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孩子,但他收集蝴蝶标本。当他一眼望见它时就察觉到它的与众不同:它的主翅黑白相间,而副翅背面却是绿色的。他是在柏克利丘林区的格瑞兹利峰附近发现它的。当他还是一个小孩时,他常常在放学后独自一人在那里走上半天,有时还会牵着妈妈的手。她是个盲人,他会一边走一边向她描绘周围的景致,以及他所看到的花草和动物。他的母亲是个高挑、漂亮的女人。她有文学高等学位。在布劳尔八岁时,一个没法动手术的肿瘤夺去了她的视力。

布劳尔是1912年在伯克利出生的。当他一岁时,有一天他的母亲去红门铺买东西,让他坐在婴儿车里,并把他留在门外的人行道上。就在这几分钟里,小布劳尔翻来滚去,翻到了婴儿车外的人行道上。几颗门牙摔了,牙龈骨也碎了。他的门齿的恒牙一直要到十二岁才长出来,出来后也是前翘后咧的。他感到羞愧尴尬,没什么自信心,十分腼腆。他害怕微笑。在学校里,别人叫他没牙齿的笨蛋。他躲进了伯克利丘林区里——现在当然是盖满了房子,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房子。但在当年,那是一片荒地。他还喜欢去伯克利以北大约八十公里的双岩谷,那个地方,有着伴随他妈妈长大的养鸡场。那里,让他们两人都流连忘返。布劳尔坚持说他听得出鸡在生长的声音,他还知道怎样和鸡说话。他认为说话的音调可以跨过物种隔阂。双岩谷有一匹母马没有人能够接近,但每当布劳尔走近它时,它就会轻轻嘶鸣,并随着布劳尔的口令行事。

布劳尔的父亲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机械制图。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一米六九),一脸刚毅,行事古板。他叫罗斯。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连咖啡也不碰。有一天,他带回家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工作丢了。他们的家坐落在哈斯特大街2232号,两幢木屋,前后相连。这两幢屋子被隔成了十一间单元公寓。从那时起,布劳尔的父亲终其一生就在管理照看着这些公寓房。用布劳尔的话来说,当时情况真可算得上是“简陋”,他记得破旧的汗衫,露出脚趾的袜子,挨户发送报纸的路径。他父亲的妈妈也搬来单元公寓帮忙做事。她是个十分虔诚的浸礼教会的教友,她坚持她的孙子在做献身上帝的浸礼时一定要浸没全身。她也规定他每天都要做许多家务,要清洗衣物。不许玩牌。她只许他喝热的果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