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华达州的塞拉山可称得上是全家的世外桃源。罗斯做了一个他管它叫野营箱的木箱,正好能放在那辆马克斯维尔汽车的踏板上——再以后是那辆维利纳兹牌的车,里面装着食品和杂物。木箱的一侧用链子放下就成了一张饭桌。在柏克利的家中,野营箱是放在地下室的。小布劳尔一会儿就要跑去看看。那时,从家里到唐纳峰要开三整天(现在三小时就成)。他们第一天会在今天已是萨克拉门托市中心的一个宿营地过夜,第二晚住在科法克斯镇,就在美利坚河的岸边,当年的河水直接就可以饮用。往日的情景似乎仍在他的眼前晃动,布劳尔回忆起睡在地上,躺在用别针连在一起的几块毯子中间。母亲睡在一边,父亲睡在另一边,他和另外两个兄弟,还有一个妹妹,都睡在中间。大家静静地听着南太平洋线上的蒸汽火车沙哑的汽笛声呜呜地在远处回响。他本人对火车超乎异常的喜爱,即便到了今天,仍深埋在布劳尔的心中。这跟他目前所从事的活动,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布劳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以往岁月的怀恋,有时会影响到他的正常思维。塞拉山里通火车,那很正常,因为它一直在那里。造州际公路?没门,那简直是对山脉的侮辱。
有一次布劳尔指给我看当年家里常开的那条路。那只是一条两米宽的土道,在高低不平的山地中,歪过来扭过去地穿行。几乎每一次,他们都要在太浩湖南端的一片野地上露营。那里有一片林子,满是参天的杨树和树叶都褪成灰白色的针松。站在湖边远眺,一片湛蓝。他会在微有凉意清澈见底的湖水里蹚来蹚去,去抓那些小鱼。前不久他又去了那边,要看一看今天的模样。沿着大道,墨西哥豆卷、老张地产、沙基必胜客、哈乐娱乐厅、标准石油的加油站、英格五金、斯多德珠宝(“婚戒”)、“博得”马丁律师行南岸分行、又一个地产代理。我们先经过哈乐娱乐的小额厅。布劳尔在幸运轮上花了一块零五分,又玩了几轮猜大小,然后来到了赌场的大厅。“这帮人应该去拉斯维加斯,去卡森,去勒诺,那儿赌场多了去了,”布劳尔环顾四周,慢慢说道,“为什么要到太浩湖来。”
我指出这些人看上去比拉斯维加斯那些穿着精鞣小羊皮外套的城里人要年轻,脸色也要健康得多。
布劳尔说:“这大概要归因于他们时不时地到这里的湖边来走上一趟吧。”
而布劳尔他们当初野营的地点,如今成了皇家威华汽车酒店、大来信用、全美银行、卡特布朗切门店、万事达、运通快递的天下,以及许多经营日光浴的楼厅,还有就是那二点五米高的钢链围栏,把不让进的人都拦在湖外。那些人斜躺在日光椅上,皮肤油光发亮。
“这些人原本是去可尼岛的,走错了高速出口才到了这里,”布劳尔说道,“这里是乔安西滩。我很喜欢乔安沙滩。太浩湖搞成这样,真让人心疼。”
布劳尔站在围栏外。围栏的顶端缠着带刺钢线。北风呜呜穿过。透过围栏可以看见湖面上白帆片片。看得出,湖水已经发绿。由于人体的各类排泄物日见增多,藻类聚积,这就是湖水的富氧化过程。由于这个原因,即便是出了名的蓝色湖泊,也会变成绿色。布劳尔解释道:“即便是伊利湖这样的大湖,也仅仅用了十二年就彻底死绝。我们这个湖比它要小得多。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哪一个绝景已经污染到这个程度,角角落落。哦!这是我心底之痛。”
我问他:“如果要你对这些住在旅馆中的人谈上一谈,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一定会理解的。他们会同意我的看法,”他说道,“人们热爱土地。”
“你真这么想?”
“当然,”他指向一小丛枝叶。“看看那棵植物,”他说道,“至少有人在这里努力。”
“那是塑料的。”
“好好好,我收回,”布劳尔说着,“这里早就不是属于我的天地了。我的天地在那里。”他指了指远处。“看到了吗,那是金塔峰。在大荒原。”
“去过金塔峰?”
“七次。三次是在冬天,去滑雪。十二岁后,即便是那儿也太小了点。我就去更大的山,更原始的地方,更高的高原。”
还是个孩子时,他有时到这些地方去,内心还是很恐惧的。当年全家在太浩湖停顿一下之后,还会继续往南走,去到更高的山里,去到比落基山还要高的山里——上塞拉山,那是美国沿岸最高的山脉。对于低矮一点的山峰——歌乐峰、圣缇诺顶、傅诺峰,全家人都会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可小布劳尔却不敢去,他得留在车里,有时只有他一个人,吓得瑟瑟发抖。在开车可直达的冰川口——垂直一千米高的崖壁,俯望约塞米蒂谷地——全家人会专门走到岩壁的最边沿赞叹一番。小布劳尔总是躲在后面,一想到站在边上的念头就浑身发抖。可是没过几年,他就带上绳索和岩钉从谷底往上攀爬这座山峰了。攀爬到了离崖脚七百五十米的高度,就有游客们从上面抛下来的石块和啤酒罐等东西掉在他的四周。他怕得要死,用尽全力叫喊,可是游客们根本听不到。他说,在那种情况下,啤酒罐的声音最好听,有点像圣诞乐的嗡嗡声,而石头掠过时多普勒效应带来的声音最吓人,吁……的一下。纯粹是幸运,他才没被砸到。不过他真是吓着了,再也没攀爬过那座山峰。
罗斯福,当他还是美国总统时,有一天他在冰川口过夜,就盖了条被子。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上已经积了十厘米的雪。他在后来说起,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这个故事是布劳尔有一次我们两人站在冰川口上时告诉我的。在那儿有一块铜质的示意地图,标列着周围山峦的名称:斯达大帝山,格里茨峰,克拉克山,莱尔山,麦克里尔山,半峰山,博德里克山,自由峰。这些山,布劳尔都去过。冰川口可说是双倍绝景——一股股的气流沿崖而下直达一片葱绿的谷底,再到那一头,随着山坡升到约塞米蒂悬崖的顶端,然后才飘忽四散,入于渺然。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一队成年游客,他们都在折纸飞机向山谷下放飞。按纸飞机的标准来说,飞的时间真是够长的,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都有。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这些游客,有些要驾车三小时才能到达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纸飞机。一位国家公园的巡山员劝他们多看景色,同时也礼貌地提醒他们这样的做法已经触犯了法律。对布劳尔来说,这些都是见怪不怪了。他介绍说,这真是小儿科。去冰川口的土路,晚上是由装在两旁大大小小岩缝里的电灯照明的。游客会把灯泡拧下来,向山谷里扔着玩。
布劳尔到了上中学的年龄时,原想学习当一名昆虫学家的。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在柏克利高中,如果你提什么昆虫学那就是一个怪人。布劳尔不想一直被人这样说。牙齿不好,他还是不大肯笑。当时他是轻量级橄榄球队的队长,这是他社会生活的起点,他害怕失去。他考进加州大学时是十六岁。他岁数太小了,与大学生活格格不入。他又变得沉寂寡言神经过敏。他在哪里都“想被人认可”。他住在家里。又到了大学兄弟会招收会员的季节。一天,他从窗子里看到一大帮兄弟会的人沿着大街往这边走来。他们在门前停住了,他们看着房子,一脸藐视的神情——偏街上就那么窄的一块地,用这种蹩脚便宜的建材还想造成维多利亚式,长年缺乏维修,走近都难为情。兄弟会的学生离开了,甚至都没想走进来。二年级时,布劳尔退学了。“都是经济不景气造成的,”布劳尔说着,“大萧条——反正什么事都能怪它。”他一头扎进了山里。短短十年内,就有了这样一个说法,晚上无论把他带到内华达塞拉山脉的哪个角落,清晨天一亮他就能知道身处何地。
我们来到了苏雅特山口。布劳尔还在说他的蝴蝶。他提到曾经养过几次蝴蝶,也观察过它们是如何破茧化蝶的——刚开始只是一条小缝,然后是触须,再后来,大约要一个小时,蝴蝶才能成形。他想帮忙,帮它们加快这个难熬的过程:他也真的试过这么一回。蝴蝶拿出来的时候肚子拖得老长,两个翅膀卷成了小球,就像握着拳头的小手。根本没变化。蝴蝶就在那儿一动不动,死了。“这个情形一直在我脑子里,”他说道,“这种知识在乡村遍地都是。城里没有。”
我们离开了土路往南,朝着普拉默山的方向走去,希望能找到一条通往那个铜矿矿脉中心地带的路。如果可能,我们也想亲眼找找矿脉存在的证据。帕克走在前面。这片山地植被浓密,山石嶙峋,岩洞密布,崖壁处处。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既顺着山势走,又能维持往西的大方向。不久就看得出布劳尔根本不相信帕克还能识别方向。帕克和我两人的双脚又酸又痛。年初,我的一个脚后跟长了骨刺,而帕克那双加拿大产的新皮靴不适合山路,太硬,一路走到现在,早就开始在磨他的脚踝骨和脚趾。往后这个事情就更明显。他当时却一声不吭。是走最短的路,还是平缓好走的路,要两相比较,这对我们所有人无疑都十分重要。虽然布劳尔看起来越走越精神,但也不是一点都不累。帕克没有任何商量就领头往前走——气冲冲的,可能是那双不合脚的皮靴闹的。大家都跟着,只是布劳尔不住地提起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路径。已经那么近了,山地还是这么崎岖,这岩层真是猜不透。有两三回,布劳尔提出要走那边的一条山谷或这边的山脊,帕克听都不听。不管有人说什么,他只管往前走,也可能是他耳朵不好使。每个人心中都在暗暗担心的是,如果走到悬崖或什么崖壁前,那我们就得原路走回来,平添许多路程。不久,我们走上了一条看上去是死路的弯弯曲曲的下坡道——至少布劳尔和我都是这么看的。我们在想着如果走进去,最后会四面崖壁,还得从原路爬山回来。布劳尔说他要留在高地,要往上走,才能走出目前的困境。帕克不停地向前,越走越低,有点往东,在拐角的地方,还用锤子敲打着突出的岩石。因为没有什么标记可以保证我们走在同一个方向,我们只能跟着。绕过一个大弯,这条“死路”豁然开朗,地形一扩而成山坡草原,云杉点缀其中,以微微倾斜的坡度连上普拉默山平缓的山脚。
这里的地名叫高尔夫球场。很明显,这是肯尼科特铜业公司探矿队起的,在我们手中的这张制作简陋的资产地图上标着呢。“资产”就是指公司已经注册了的采矿权。稍加平整,说不定这里真会成为体育界的第七大奇迹,有普拉默山的红崖为屏,面对深谷的一面,苏雅特河在谷底静静流淌,无论站在球场的哪一个角度,长草,果岭,沙坑,冰川峰都一览无余。布劳尔对这个想法的反应是,除非他死了,才会让人在这儿建高尔夫球场。
帕克认为,这儿一定是铜矿的外沿了。他望了望普拉默山,暴露在外的嶙峋表面透着酱红色。他解释说,这就是含有黄铁石的风化岩。他认为,里面会有铜——这是含有金属铜的花岗岩风化后形成的斑岩。帕克说到,这里的冰川山脉的地貌特征使他回想起格陵兰那些由冰面崛起的峻峭的山峰。他似乎能看见当初的冰层。
布劳尔说他能想象地上挖的那个巨坑,一旦开挖,世世代代就在这里了。这将是一个人造的陨石坑,大到在月球上都能看得到。
“啊哦,布劳尔,可没那么悲观,”帕克说道。
布劳尔还是塞拉俱乐部执行经理的年代,该组织是出了名的会使用整版整版的广告来鼓动群众,用的全是那种独立战争年代革命家雷弗式的语言。有一份广告号召大众关注肯尼科特铜业在冰川峰荒原地区的企图,标题是这么写的“露天巨坑大无比,月上可见其踪影”。事实上看不见,这事无论是布劳尔还是塞拉俱乐部,都不在乎。对环保运动而言,夸大其词是在战斗中刻意使用的典型策略。大标题之下,是肯尼科特铜业公司在犹他州秉翰峡谷露天矿的一张航拍照片。这个露天矿根本就不用夸大,秉翰峡谷铜矿已经是全美最大的露天矿了。直径达三公里,一圈圈地往地下采掘,足足有五十道。在航拍照片中,看来就像一个巨型的摁在地上的手印——就比例判断,这得是一个身高一百五十千米的巨人的手印。国税局最终还是对塞拉俱乐部的广告采取了行动,宣告对塞拉俱乐部的捐款不再适用抵扣税。任何对企图影响立法结果的组织的捐款,都不得适用抵扣税。布劳尔根本不在乎,继续做广告。
“用了一张望远镜照的照片,”布劳尔解释说。
我们沿着平展的山坡朝普拉默山走去,沿途一片绿茵,金凤花豌豆花争相开放。帕克轻松愉快地宣告:“我可不会去反对在这儿开一个露天矿,人们可以借此提高生活水平。”
“短期,短期生活水平,”布劳尔接口道。
“数百年,”帕克说,“而其后五十年,又会被植物遮盖得完好如初。澳大利亚有一个海滩,底下有金红石、锆石和其他稀有矿石。全美铝业和几个澳洲公司得到了开采这个海滩的许可。那一阵闹的。他们还是开采了,现在的海滩比当时的更漂亮了。他们把它重新改造。水沟和蚊子没了,海鸟的栖息地根本没受到影响。澳大利亚政府打算在其他海滩也进行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