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俞秋兰怎么也没想到,白黎生会真的来到了荒地。

深夜,秋风摇撼着帐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五号帐篷里的姑娘,都因几天的疲累而睡得非常香甜。唯独俞秋兰难以入睡,她给小春妮掩了掩被角,披着垦荒队队员草黄色的棉袄,半坐在被窝里,对着帐篷支柱上那盏马灯默默地出神。

她难于理解,那个身材矮小、幽默豁达的团中央书记,为什么批准这个公子哥儿到荒地来开荒。几天以来,她从垦荒队队员的眼睛里,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异样的目光,似乎所有的小伙和姑娘,都知道白黎生到北国边陲来,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队长卢华,都含蓄地暗示过她,要她能给白黎生一点光和热——真是活见鬼!

马灯的灯光,随着帐篷在夜风中摇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就像大海里一条带舱的轮船,载着俞秋兰这颗苦涩的心,在浪峰和浪谷中起伏着。她下意识地从铺位下抽出一根长长的茅草,吮在嘴里,闻着草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几天使她神往的生活。这铺位下的厚厚茅草,是大队人马到达荒地之前,她和卢华、诸葛井瑞,挥镰割下来的,那把疙疙瘩瘩的镰刀把儿,把她掌心磨出几个血泡。她一只手无法包扎破了皮的伤口,是面孔黝黑的卢华,用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掌,帮她把手绢绑在她掌心的。他像大哥哥哄小妹妹玩似的,先在她掌心上吹了吹,问道:

“疼吗?”

“有点。”

“吹吹就不疼了。”

其实,卢华吹气之后,她掌心还是火辣辣地疼痛,但是像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像灵丹妙药一样,正在抑制住她手上的神经。这是什么仙丹膏散呢?只有在这万籁无声的静夜,她才发现自己的爱情开始萌发。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自己的手掌从卢华手心中抽缩回来时,虽然没泄露一点内心的蛛丝马迹,但是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止。她认为在这样短促的几天中,就在一个男人面前泄露心机,那是轻薄的行为——就如同白黎生对她一见倾心那样廉价。

草原正在日落,那个比北京看上去大几倍的红火球,从一望无垠的草海里徐徐下落,几只浑身被落日染得红红的长腿鹭鸶,在草海的浪尖上低飞寻窝。诸葛井瑞甩开镰刀,打开速写本,急忙捕捉着这草原奇景。而俞秋兰也被眼前景色惊呆了,那个大红火球渐渐西沉时,周围的云朵像被烧着一样,瞬息之间变成万朵耀眼的红花,她跑上去一把拉住卢华的衣袖:

“先别割草了,快看——”

卢华直起腰来:“看什么?”

“火烧云,多好看。”

卢华一笑,两眼眯得细长,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有啥看头,就像美国飞机投下燃烧弹,烧着了的朝鲜草房。”

俞秋兰笑了:“我看它像钢厂出焦,红得扎人眼睛。”

“你看过出焦?”

“我家就住在钢厂。”她说,“我爸爸是机修车间主任,我哥哥是个炉前工。”

卢华蛮有兴味地斜靠在他们割下的草垛上,不无好奇地注视着俞秋兰,那目光里仿佛在说:满口学生腔的她,能和这个钢铁家庭挂上号吗?

俞秋兰本能地拍拍身上的茅草叶,敏感地做出反应:“不像吗?”

“有点不像。”

“那钢铁工人家里的孩子,总该挂着铁锈味儿啦?姑娘家不穿花衣裳,穿工服工裤,是吧?”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她还是笑了——对于这个,俞秋兰自己也觉得是个谜。

在许多垦荒队队员面前,俞秋兰是个严肃而矜持的姑娘,可是在卢华面前,她感到自己像个笨拙幼稚的孩子。在垦荒队初到荒地那几天,北大荒成群的饿狼,包围了他们搭起的帐篷,在一片狼嗥中,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敲盆敲碗,用声音给自己壮胆。不声不响的卢华,从猎人洪奎老汉那儿要来几只兔子,把雷管炸药下在死兔肉中,“轰隆”一声巨响,贪食的狼群丢下无头的狼尸,争奔而逃。卢华把狼尸倒挂在一棵大枫树上,浇上煤油,在夜晚时点着狼尸当驱魔天灯。尤其使俞秋兰惊讶的是,卢华干这些活时,一声不吭,他剥狼皮的安然样儿,好像那不是剥的狼皮,而是在剥鸡蛋皮。而她自己,则如同是个不懂生活的小娃娃,只会用孩子吓唬麻雀的办法,对付荒地给予他们的考验,她为此常常感到耳根发烧……

到做饭的时候了,俞秋兰争抢着去做饭。当时,垦荒队的马匹没到,没有办法去铃铛河驮运净水,她只好用面盆去舀帐篷旁边泥坑里的水下锅。老天!那是什么样的水呀?混浊得如同稀稀的芝麻酱。这时候“小诸葛”献计,用白矾可以沉淀水中污泥,卢华便步行到几十里之外的屯子,找来白矾。当俞秋兰看见清水潭里自己的面影时,她的脸上火烧火燎。在她看来,卢华面前,没有困难这个词汇,北大荒的一切艰辛都好像是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只有她是个百无一用的累赘。

这些感触,曾使矜持的俞秋兰偷偷地抹过眼泪,可也怪了,在泪瓣滚落脸腮时,她感到一种甜蜜,她意识到一颗种子在她心窝里破土而出。谁在她心窝里播下种子呢?还用问吗?就是沉默寡言而又行动果敢的卢华。

不过,今天的卢华一反沉默少言的常态,靠着茅草垛,和俞秋兰兴致勃勃地聊起家常来:

“小俞,你家在钢铁厂,咱们还算得上‘亲戚’呢。”

俞秋兰摇摇短发,发鬓间一朵野菊花掉落下来,她拾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爷爷那辈人,原是个给圆明园看宅的。我爸爸告诉我说,他从小力气大得像头牛,九十五年以前,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从燃烧的火里,拆下一根房檩,举着带火的房檩,和那些洋鬼子拼命。用光板脊梁对抗洋枪洋炮,那后果就不用说了……”卢华抿了抿被北国劲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我们一家子,逃到京西山沟,为了度日糊口,我爸下了煤窑,我从小和我娘挎着篮儿捡煤渣,可以说,我们一家人都是煤黑子。解放后,我是在煤矿井底下报名参加的志愿军。”

俞秋兰听得很入神,但还是迷惑地望着他:“那……咱们怎么能算‘亲戚’呢?”

卢华嘿嘿地笑了:“你动动脑筋嘛!”

“你三姑、六姨的拐弯亲戚,有认识我们家的吗?”俞秋兰对“亲戚”这个字眼很感兴趣,不觉把那朵野菊花又插上发鬓,认真地寻思着,“我怎么没听爸妈说过……”

卢华这回放声地笑了起来:“哎呀!小俞,你们这些‘大学生’的算术怎么学的,这道题都回答不出来?没有煤,能有钢吗?你们钢铁厂里出焦的火焰,是煤在那儿燃烧放光,我们算不算工业上的‘老亲家’?……”

俞秋兰简直失望到极点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卢华脑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方程式”,但她仔细琢磨了一下,从钢铁和煤炭的关系上讲,卢华说得天衣无缝。她突然感到这个脸膛黑黑的小伙,心里装的东西比她要博大得多,在这北国边塞草原,他居然联想起大工业的依存关系来了——真是个难以揣测的怪人。不过,这对俞秋兰来说,也不无用处,这句可以作任何解释的词儿,她可以把它变成“问路”的石块,也可以把它变成划向她那条心河的“船桨”。对!就是这样,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对卢华说:“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这次轮到卢华不理解了:“为啥不对?”

俞秋兰认真地选择着词儿说:“钢铁和煤炭是‘亲戚’关系,算你说对了;可是……你用亲戚这个字眼,不能准确地概括我们目前的关系。”俞秋兰忽然感到话说得太露了,急忙把话锋又转了回来,“比如说,你和‘小诸葛’,以及你和俞秋兰,还有所有的男女垦荒兵,不都比亲戚还亲吗?”俞秋兰为自己没有在卢华面前流露心声,而感到自慰。

卢华更是毫无察觉,这个征服荒地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年轻人,脑子里还缺乏爱情这根弦儿。他脑子里每个细胞,都为开荒而活动着。眼前,就是多打茅草,给大部队到来做好准备。俞秋兰不愿意在这时候,过多分散他对垦荒的精力,因而抄起绳子开始捆草。

诸葛井瑞兴冲冲地跑过来,把速写本举到她面前说:“瞧!草原日落,可惜没有带颜料和画笔。”俞秋兰看看这张速写,不但画上了落日、彩霞和长腿鹭鸶,还把她和卢华的背影也画了进去,一种朦胧的快意,立刻涌上她的心扉。好在夕阳似火,戴着眼镜的“秀才”,没有看见俞秋兰脸上泛起的红晕。

“把它送给我吧!”俞秋兰说。

“这是劣等货色。”“小诸葛”咬文嚼字地回答,“等我有了佳作,一定送你一幅。”

“秀才!我就喜欢这张。”俞秋兰坚持着。

“小诸葛”奇怪地望着她说:“这有什么意思?铅笔勾得乱七八糟的。小俞,你如果……真想要一张,那好办,趁着大队人马没来,我勾一张水粉画儿送给你。”

两天之后,他们三个先行官割够了地铺用的茅草,诸葛井瑞果真把一幅《草原日落》的水粉画儿送来。画面上的草浪、鹭鸶、彩云、夕阳都很逼真,但俞秋兰却十分失望,因为这个戴近视镜的秀才,偏偏把她和卢华的背影从画面上抹掉了。她把画还给“小诸葛”说:

“谢谢你,这幅画儿还给你吧!”

“小俞,你怎么没有一点鉴赏能力?这幅画算得上……”

俞秋兰搪塞着说:“正因为它太好了,我才不能夺人之美呀!”

“我诚心诚意地送你。”

俞秋兰推托着说:“帐篷里没有挂画儿的地方,等帐篷变成房子,我一定叫你给我画一张好的。”

俞秋兰神色的反常,第一次引起了“小诸葛”的猜疑,他镜片后边的眼珠,忽悠忽悠地转了半天,心里那算盘珠儿,三下五除二那么一扒拉,好像推算出了俞秋兰一点心事。第三天早晨,“小诸葛”又把一幅新的水粉画儿拿来,不露声色地递给俞秋兰说:“小俞,昨晚上,我耗干了马灯的灯油,又画了一幅新的,你看看合意不?”

俞秋兰看看,画面上不但多了草垛,更显眼的是多了她和卢华的背影。卢华酱紫色光板脊梁上闪着汗珠,她发鬓上那朵白色的野菊花也被抹上画面。俞秋兰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立刻想向“小诸葛”致谢,但话到嘴边又把嘴唇合上,因为她分明看见了“小诸葛”那带着探索意味的目光,便说:“越画越糟了,你拿回去吧!”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却紧紧握着那幅画儿。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诸葛井瑞笑了。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其山水之间也。”“小诸葛”指指画面上她和他的背影,含而不露地说。

“我不要。”俞秋兰脸红了,急忙伸出手,把画儿交给“小诸葛”,“我才不想要它呢,拿走。”

“小诸葛”没有接画儿,扮个鬼脸一扭身跑了。

其实,俞秋兰哪里舍得这幅画儿呢!这个从小只在照相馆照过升学考试相的姑娘,难得看见自己窈窕的身影,何况这幅画儿里不但画上那朵野菊花,还有卢华那淌着汗水的宽厚背膀呢!但是她想到“小诸葛”刚才那番话和他那狐疑的目光,她追到“小诸葛”、卢华住的那座男帐篷,硬是把那幅面儿违心地交给了诸葛井瑞。

瞧!连“小诸葛”都有了觉察,而卢华竟然像根木桩子似的毫无反应。不,不仅是毫无反应,他反而劝她给白黎生以热和光,这使她有点伤心。现在,白黎生和垦荒队队员都到齐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摆脱白黎生的纠缠。她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索性把嘴里叼着的茅草棍一扔,披上棉衣,悄悄地走出五号帐篷。

站在荒地看星空,显得比北京要清晰得多,这里没有大气污染,没有高大建筑遮挡。俞秋兰望着迷乱的星空,两耳听着远处的狼嗥和鹿鸣——那是骑马岭原始森林中狼在追逐梅花鹿。俞秋兰毫不恐惧,她身旁有马儿为她壮胆——这是用全国青年捐款买来的九匹蒙古马,它们被围在一个简易的马棚里,不时地打着响鼻,安闲地嚼着草料。猎人洪奎老汉又把那条“闪电”当成防狼狗留给了垦荒队,它不时警觉地鸣吠几声,表示它尽忠职守。

俞秋兰沿着帐篷后边那排小白桦树,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低声絮语的小白桦树旁边,停放着两台“斯大林80”号拖拉机。俞秋兰手抚着一棵小白桦树的银色树干,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她还瘦得像小白桦上的一根枝条时,在钢铁厂当七级钳工的爸爸,就把她带进厂房。她身穿爸爸穿剩下的过大工服,站在老虎钳子旁边,惊讶地看着爸爸那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把铁条一类的东西,弯成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她不了解爸爸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铁棍在他手里像面条一样,忽儿变弯了,忽儿又圆了。当她年龄逐渐大了,才知道爸爸也是个凡人,钢铁所以在他手下变形,都是机械的神奇力量。因此,俞秋兰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找来一截废旧的八号钢丝,在老虎钳的工作台上,自造了一个打鸟的弹弓,和小伙伴们一块儿打树上的老鸹窝,一起追逐坟头间出没的黄鼠狼。

由于童年时代的影响,俞秋兰初中毕业后,没有报考高中,而成了农业机械中等专业学校学生。命运使她在这儿结识了白黎生。其实,白黎生对农机毫无兴趣,对土疙瘩更是绝缘,怎奈他理工科考分太低,也只好在这所不起眼的学校里栖身了。就在这棵“矮树”上,白黎生发现了一只凤凰——俞秋兰。白黎生几次给俞秋兰写信说,她具有一种和谐的自然美,过耳短发围着的那张红润脸庞,像深秋时节带着银霜的红海棠,是一块不需雕饰的天然璞玉。这些绝美的献词,没有引起俞秋兰的任何回响。她喜欢蓝天,喜欢田野,在发起组织垦荒队的决心书上,她写道:“让我去北大荒开垦祖国的新粮仓吧,我应当成为——也一定能成为梁军那样的女拖拉机手。”

一轮皓月挂在中天,满天银钉子似的星星眨着睡眼。俞秋兰没有一丝睡意,她围绕着这两台“斯大林80”号铁牛转来转去。她在学校抚摸过铁牛,还开着铁牛去京郊农场熟悉性能。可那是草绿色的“德特56”,对比这“斯大林80”,简直就像一个是孙子,一个是爷爷。京郊农场的土地虽然也很开阔,但比起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来,就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这儿,只有这儿,才是实现她宏愿的最好场地。

明天,垦荒队要开始耕第一犁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欢欣心情,支配着她蹬着履带,想进到驾驶舱里看看。可是她前脚刚刚迈了进去,不由“啊”地叫了一声:原来,舱座上蜷缩着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她的腿碰到这白茸茸的东西时,想不到这团白茸茸的玩意儿竟然蠕动了起来。她正想抽身出来,贺志彪从老羊皮袄里露出脸来。

“该死的,真吓死我了。”俞秋兰嚷道,“我还以为是一只大白熊呢!”

贺志彪从舱座上爬起来,揉揉眼窝,只是憨笑着,不言语。

“这儿是能睡觉的地方吗?”俞秋兰被他的神态逗笑了,“你这大个子伸不开腿,浑身弓着像个大虾米。”

贺志彪指指另一台“铁牛”,津津有味地说:“那里边也睡着一口子。”

“谁?”

“队长卢华。”

俞秋兰心里蓦地吃了一惊。

“小俞,说起来也真算巧,我原来以为就我一个‘呼噜贺’呢,嘿嘿,世界上这万物就没有不成双成对儿的,卢华跟我就算是天生的一对儿,夜里,一哼一哈,风箱拉得震天响,不过,他比我更有本事,打呼噜带咬牙……后来,俩人一合计,这两间小屋倒蛮不错,既不影响大伙睡觉,隔着玻璃还能看马防狼。”贺志彪越说越来劲儿,愣愣地问道,“半夜三更,你到拖拉机上来干啥?”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贺志彪摸摸后脖颈:“我不知道。”

“我是拖拉机手,明天……”

“我看你是高兴得太早了。”贺志彪憨直地对俞秋兰说,“明天不但你开不上拖拉机,就连在朝鲜战场上开过坦克的队长卢华,也开不上铁牛。”

“为什么?”俞秋兰不觉睁大了眼睛。

“明天用马拉犁开荒。”

“这两台机器呢?”

“原地睡觉。”贺志彪嘿嘿一笑。

“大个子,你是在说梦话吧?”俞秋兰半信半疑地说,“为什么不叫铁牛和马拉犁一块儿上阵,突击开荒?”

“是啊!在党支部支委会上,马俊友说,‘这不是守着烙饼挨饿吗’?我说,‘这叫守着男人当寡妇’。可是支书老迟认为,我俩的话里没有政治,他说所以要用马开第一犁,是要叫垦荒队队员认识一下创业的艰难,《青年报》的记者拍下来,在报纸上一登,政治影响可就大了。”

俞秋兰急切地问道:“卢华是什么看法?”

“你还用问吗?”贺志彪一边用纸条卷着烟叶,一边说,“他说拖拉机是三江国营农场借给垦荒队使用的。眼下正是开荒时节,人家克服困难,支援咱们,咱们倒让它睡觉,是不是有点浪费机器?可是迟大冰两句话,就给卢华顶了回去,他说‘政治影响是无价的,粮食生产是有价的’。卢华又说:‘叫摄影记者不拍拖拉机开荒的镜头不就行了吗?人有两条腿,干啥单腿蹦着往前走?’老迟说:‘需要一条腿蹦时就用一条腿,需要两条腿跑时,就用两条腿。我当过两天小干部,多少学了点领导艺术,就这么定了。’”贺志彪“噌”的一声,把“大炮皮”点着了,呛得一连咳嗽几声。

俞秋兰用手扇扇扑面而来的烟雾,突然站了起来:“我找卢华去。”

“你坐下。”贺志彪拉住俞秋兰的衣襟,“刚到荒地,还没开第一犁就鸡鸣狗叫的像个啥?你别叫卢华坐蜡了。”

“我可不是你这号老蔫。”俞秋兰再次站了起来,钻出驾驶舱,跳下机车。贺志彪甩下“大炮皮”也跟了出来,两个人各顺一边的舱门,爬上另一台拖拉机,他俩都愣住了:机舱里空无一人,鬼知道卢华到哪儿去了。

夜,静极了,只有“闪电”在“汪汪”地叫着。贺志彪抖了抖老羊皮袄,和俞秋兰朝犬吠的地方走去,他俩看见马棚的角落里,闪着一明一暗的亮光,走近一看,灯光下晃动着三个人影:马俊友紧挽住马缰绳,石牛子高举着一盏马灯,卢华手拿着一把剪刀,正在马屁股上剪毛。随着剪刀的一张一合,骏马浑圆的臀部上出现了“北京一号”“北京二号”的字样。原来,在进军处女地的前夜,卢华正给马儿起名哩。

俞秋兰手扶着马棚的木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卢华,她估摸不出这个小伙子身上,究竟蕴藏着多少热力,居然在这凉冷的秋夜,干着谁也想象不到的工作。她是最蔑视女人眼泪的,但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俞秋兰凝视着卢华瘦削的面颊,眼圈有些酸胀。她赶紧侧过脸去,以逃避贺志彪的目光……

“你不是要找卢华吗?”贺志彪提醒她说。

俞秋兰摇摇头。

“你也真有点怪。”

“我不想再往他身上坠石头了。”俞秋兰说,“我反正有我的打算,明天你就会看见的。”

“能不能透露给老哥一点?”

“这……暂时还是个秘密。”

俞秋兰突然感到冷了,她扭身朝五号帐篷走去。刚走了几步,突然身后“砰”的一声,俞秋兰回身一看,灯光消失了。她想一定是野马踢伤了人,便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可不是嘛,野马发了野性,当卢华剪到最后一匹儿马——“北京九号”时,这匹儿马蛋子突然扬蹄,不偏不斜,正好踢碎了石牛子手里那盏高举的马灯。石牛子吓了一溜滚儿,坐在地上。

俞秋兰长出了一口气。

卢华一手把石牛子拉起来。

贺志彪教训石牛子说:“这也不赖,叫野马先给你上一课。这可不是你家玻璃橱柜里泥捏的马。”

“不管它是死马活马,”石牛子拍拍裤子上的干马粪,气鼓鼓地骂道,“‘牛’比‘马’也大一辈,我石牛子要是收拾不了你这‘九号’杂种,我石牛子就改名‘石马子’。你等着瞧,老子要骑着你腾云驾雾!”他对“北京九号”使劲地晃着拳头。

女垦荒兵里除了留下邹丽梅和小春妮当火头军,负责做饭和送饭之外,按照布置,一律在天将破晓时,在迟大冰带领下,开往待耕的处女地去烧荒。

星斗还没有隐没,荒地上就燃起了冲天火柱。为了防止大火向小兴安岭的原始老林蔓延,两天之前,全体垦荒队队员打了一个长方形防火道。此刻,烈火在处女地上腾空而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照亮了夜空,照亮了草原。火舌席卷过的地方,茅草、枯藤、杂木、树丛发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待火舌过去,地面上一片黑灰。没有被烧透的榛子树丛,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冒出的股股浓烟,随着夜风在地面上飘荡。草丛中的长腿狍子、短腿狡兔拼命地朝四下争逃;笨拙的山鸡,翅膀带动不了肥(月耷)(月耷)的身躯,“咯咯咯”地惊叫着,在烈火浓烟中化为乌有……

北京来的姑娘们,还是第一次享这种眼福。她们跳着、叫着,当她们喊得喉咙发哑时,才发现彼此都变成了黑脸丫头:额头、鼻窝、脸腮……无一例外地蒙上一层黑灰。

“哎!非洲的姐妹们——”长着圆圆脸蛋儿、绰号叫“小皮球”的刘霞霞姑娘,挑着尖尖的嗓门喊道:“来呀!这儿有条小水沟,想还原成黄种人的,快过来——”

“来喽——”

姑娘们像喜鹊炸窝一样,都奔向那清澈的小水沟。太阳偷偷从草原上露了脸,姑娘们把那小小溪流,当成梳妆镜子,左顾右盼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庞。

全队人员只有一个人没来洗脸,那就是迟大冰,他脸上带着黑灰,双手叉腰站在一块高土岗上,踮着脚跟向青年屯眺望。

刘霞霞招呼姐妹们说:“瞧!要是支书脖子上再配上一副望远镜,像不像个指挥战争的将军?”

“嘻嘻嘻……”一阵清脆的笑声。

迟大冰皱着眉头,朝笑声响起的地方瞪了一眼。

“干吗绷着个脸儿?”小皮球挑战般喊着,“这么大的火,还化不了你脸上那块冰吗?”

“小皮球,别和他开玩笑了。”刘霞霞身后有人搭话说,“他踮脚朝青年屯看,是等着马拉犁来荒地开荒呢,他肩上担着咱们全队的挑子,心里一定急如星火。”

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扭头看去,说话的竟是个火头军。这时候,女伴们才突然发现她们队伍中,少了个短头发的俞秋兰,多了个长辫子的邹丽梅。她正站在小溪旁,编她那双散开的长辫子。

“丽梅姐,你怎么来了?”小皮球两步蹦到邹丽梅面前,“你不给我们在家点火做饭,剩‘小不点’一个人,能蒸那么多窝窝头,填饱我们的肚子吗?”

“有人帮她蒸窝头,你放心吧!”

“谁呀?”小皮球喜欢刨根问底。

“俞秋兰。”邹丽梅轻声说,“她……她说她今天身体不太方便,我俩互相换一下,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姑娘们谁也没有看见迟大冰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严肃地直视着邹丽梅说,“你们这样搞自由主义,通过谁了?”

邹丽梅一愣,正编辫子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松,那条编了一半的辫子,“扑啦”一下松散开来,乌黑的长发一下遮住她半个脸颊。小皮球一下跑上来说:“丽梅姐,我替你编。哼!干吗这样吓唬我们丽梅姐,要是吓出毛病来,这儿可没有医院,支书,那你就该抓脑瓜皮,干瞪眼睛没主意了。”她一边为邹丽梅编着辫子,一边回头斜眼看着迟大冰说。

“邹丽梅同志,别误解我的意思。”迟大冰从不会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有限的笑意,“我……我不是批评你,刚才的话是针对俞秋兰同志说的,一个钢铁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儿,又是垦荒队发起人之一,竟然自己留下干做饭的轻活,换你出来烧荒……你马上回青年屯,把工作再换回来。”

“老迟,”邹丽梅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羞红,“你是怕我干不了这个开荒的活吗?”

“不是,这是对你的照顾。”迟大冰解释着说。

“我要是需要照顾,当初为什么要到垦荒队里来?我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比在这儿蒸窝头、熬苞米粒粥、当火头军更舒服吗?”邹丽梅把刘霞霞编好的那根辫子甩到胸后,轻声慢语地说。

姑娘们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迟大冰的脸上。迟大冰向后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依然微笑着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叫你回去,一是把俞秋兰同志换回来;二是叫你去催催卢华,太阳都快一竿子高了,马拉犁还没出村,这还叫垦荒队的样儿吗?”

“别叫丽梅姐跑冤枉路了,支书你看——”刘霞霞朝青年屯方向一指,“那不是来了吗?”

这一声呼喊,不但解了邹丽梅的围,而且把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到草原上去了。黄黄的草原上,出现了马队的影子,闪亮的五铧犁犁尖,在太阳光下闪闪放光。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光景,卢华骑着一匹黄膘马,第一个驰到了处女地,他刚刚跳下马来,迟大冰就指着腕子上的手表,不满地说:

“你看几点钟了?”

没容卢华说话,迟大冰又火辣辣地说道:“你在朝鲜打过仗,打仗的时候能耽误一分一秒?今天开荒,你们晚出来将近一个小时。”

“马匹出了点问题。”卢华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略带愧意地说,“本来三匹马拉一张铧犁,九匹马正好配三张铧犁,可是我们早晨去拉马时,那匹‘北京九号’儿马蛋子不见了。”

迟大冰吃惊地张开嘴巴:“溜缰跑了?”

“男队员各处寻找,没有找到,后来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个石牛子。我估摸着是他骑跑了。”

这条不愉快的新闻等于给迟大冰满肚子火气又浇上了一瓢油,他把五指攥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这些小京油子,在团中央表态,说得比黄鹂还好听,到了荒地,就成了各处乱窜的野狍子。”

“昨天夜里那匹儿马蛋子,踢了他一蹶子,我琢磨来琢磨去,石牛子可能和那匹野马较上劲了,一骑上马背,就难下来。我派一个队员背着枪,找石牛子去了。”

“看,这也叫垦荒队队员?开第一犁的时候,他骑着马逛大草原,赔上一个壮劳力去找倒是小事,这儿住着记者,政治影响……”迟大冰长叹了一口气,“还有俞秋兰,身为团支部书记,把重担子推给邹丽梅,自个儿留家当后勤。”

“她不是那号青年人。”卢华摇摇头说。

“事实胜于雄辩。你看,那不是邹丽梅吗?”

卢华朝姑娘群里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了身材修长的邹丽梅,她脸上带着没有洗净的污黑,双手捧着几个在小溪旁捡到的天鹅蛋,正和女伴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卢华急想解开心中疑团,把马缰绳拴在一棵没烧尽的老树根上,朝邹丽梅走去。

“这究竟是咋回子事?”卢华开门见山地问道,“是小俞主动提出留在家里的吗?”

邹丽梅捧着天鹅蛋,轻轻地点点头:“大概是她今天……今天……不方便……”

“啥不方便?”卢华一时没听明白。

“小皮球”一下蹦起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卢华脸上:“你们男人用不着打听姑娘家的事,等你将来娶了媳妇就全懂了。”

女兵们哈哈大笑起来。

卢华的脸猛地红了,他后悔自己的莽撞,为了解嘲,他挥动胳膊高声说道:“姑娘们,你们任务完成得呱呱叫。待会儿,马拉着铧犁头前走,你们在后边平地,这儿冬天太冷,我们只能明年开春种春麦。来年,团中央书记苏坚同志来咱们这儿视察时,咱们招待他的,不会是他招待咱们的糠窝窝、白菜汤,而是白馍烙饼摊鸡蛋……”

荒地上响起响亮的欢呼声。可是沉睡了几千年的古老荒原,丝毫不为口号和宣言的响亮而显出半点怯懦。当八匹马拉着三台铧犁,进入烧过荒的处女地时,马俊友钻进只有两匹马拉着一台铧犁的牲口套具里,补了真马的空缺。即使垦荒队队员全力以赴,那盘根错节的枯藤,千百年间埋在地表之下的树根,像一个个钢筋水泥的地下堡垒,阻挡着拓荒者对每一寸土的开拓。每每犁尖碰到枯藤上,大地便发出像击鼓似的“咚——”的一声巨响,随着这“鼓”声,钢铸的铧犁尖一下就被弹出地面。如果犁尖耕在老树根上,那就如同踩响了地雷,不但铧犁被弹出地面,连扶犁手也会被甩出丈八尺远,摔上一溜跟头。这点困难,对垦荒队队员说早有了准备,爬起来再干就是了,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地下的“软钢丝”和“硬地雷”居然有那么大的蛮力,三震五震,扶犁的卢华、贺志彪和迟大冰,个个虎口破裂,鲜红的血和晶亮的汗,一块儿滴进了古老的处女地……

迟大冰被顶替下来。卢华用手绢包上虎口再干。只有大个子贺志彪,既不换班,也不包扎虎口。这个从小和土疙瘩打交道的大老蔫,用两只淌血的铁巴掌,灵活地按着铧犁,半截黑塔一样的身躯,一会儿随着铧犁左摇,一会儿又随着铧犁右摆。尽管他脚步蹒跚,活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但那台缺一匹真马、多一匹人马(马俊友)拉着的铧犁,却一路领先。男女垦荒队队员不禁为大个子鼓起掌来。

给贺志彪这台铧犁掌鞭赶马的白黎生,在掌声中更是神采飞扬。他左顾右盼,希望俞秋兰能看见他晃着大红缨鞭子的样儿,可是眼皮睁得酸涩了,也没看见俞秋兰。正在自叹晦气的当儿,摄影记者举着照相机出现在前方,他像打了气的皮球一样,马上来了劲头。他把红缨鞭子举得高高的,并使劲抽了野马一鞭子。这架势确实不错,可惜没打在马身上,不偏不倚,恰好抽在被真马挡住身影的“人马”——马俊友的脸上,立刻浮起一道血印。

荒地上立刻怨声四起:

“鞭子是赶牲口的,还是叫你抽人的?”

“他不会掌鞭,还要充个大把式的样儿。”

“……”

有一个垦荒队队员,上前来夺他的鞭子,马俊友从牲口夹板里钻出来制止说:“谁一生下来就是大把式?叫人家学嘛!我这挨鞭子抽的‘马’还没说话,你们怎么倒叫唤起来了。”马俊友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鞭痕,朝白黎生说,“没关系,小白同志,继续赶你的马。”说着,他弓身一钻,又和两匹真马一块儿拉起铧犁来了。

这下,白黎生仅有的那点兴致,一扫而光。他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旁边担任广播员的诸葛井瑞跑上来,一下把话筒塞在他的怀里:“来!咱俩换换班吧!你能说能唱,唱个歌儿活跃活跃气氛,把鞭子给我。”

“这……”白黎生口头推让着,却没有推让那只话筒。

“小诸葛”接过他的鞭子,在空中抽了个响鞭,野马吃惊地竖起耳朵,奋力地拉紧了套绳,朝前奔去。白黎生赶不了牲口,对于口头宣传倒是个行家,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咽了两口唾沫,开始唱一支《草原情歌》。

百灵鸟,

双双地飞,

是为了爱情来唱歌!

大雁它,

双双在草原上降落,

是为了寻找安乐!

啊——

我们赤臂在草原上,

是为了建设幸福的生活!

我们赤臂在草原上,

是为了建设幸福的生活!

姑娘们用尖细的嗓子,配合着白黎生浑厚男中音的领唱,立刻使古老的荒原充满了一片盎然生机。在这草原一片欢腾的时刻,耳朵最尖的刘霞霞,似乎发现了另一种声响,她闭着嘴巴听了又听,声音越来越大,她三蹿两跳蹦到白黎生跟前,一把夺过话筒喊道:

“荒地特号新闻,大家快看,青年屯开出来一台拖拉机——”

这个广播无异于一声霹雳,荒地上男女垦荒队队员都朝“隆隆”作响的方向看去。迟大冰惊奇地跑上高土岗,想看看是真是假;卢华手搭凉棚,想分辨一下,究竟是谁把拖拉机开来助威;贺志彪伸长脖子看了看,头脑里突然轰鸣了一声:“啊!是她——好个厉害的俞秋兰,和邹丽梅换班,原来是一出假戏。”他紧蹬着两腿,跑到卢华耳朵边上,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他。

卢华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昨天半夜,她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有我的打算’,这就是她走的一步‘卧槽马’!”

卢华舔了舔风干的嘴唇:“但愿真是她,靠这三台马拉犁,几百垧地要开到猴年马月去。可是……她一个人开不了‘斯大林80’,后边还要有农具手掌犁呀!”

贺志彪的热乎劲儿,一下凉了半截:“这……我倒没想到,家里只有小春妮了,她干不来,那个扛枪找石牛子的队员,刚才也空跑一圈而归,那……是谁掌犁舵呢?”

垦荒队队员面面相觑,大伙都为这台拖拉机的突然出现感到高兴,可谁也猜不到是谁开来的。灰色的“斯大林80”越来越近了,它游弋在黄色的草海里,像一艘破浪而进的舰艇,笔直地朝处女地开来。人们终于看清了机舱里坐着的驾驶员:她穿一身“学生蓝”的制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正是俞秋兰!机后掌握铧犁升降的农具手,是个满脸胡楂的中年汉子,卢华一下把他认了出来,那是县委书记宋武。

男女垦荒兵潮水般地向拖拉机涌去。

尖嗓的姑娘喊着:“俞姐——”

粗嗓的小伙子叫着:“宋书记——”

宋武从农具手的座位上站起来,粗声粗气地喊着:“干吧!今天中午主食是窝窝头,副食你们可想不到,一人一条胖头鱼。”

拖拉机没有停下,它隆隆地轰鸣着驶向黑色的大地。它驰过的地方,留下一溜像鱼背一样的黑土。

荒地上沸腾起来,有的拍手,有的欢呼,只有迟大冰低垂下头,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宋武突然在处女地露面,这要感谢驯马的石牛子。

夜里,“北京九号”踢碎了石牛子手里的马灯以后,他如同受了奇耻大辱一般,躺在被窝里怎么翻身也睡不着觉。他自己骂着自己说:“你这个过了年就十八岁的石牛子,降服不了一匹马,算是哪门子垦荒队队员?!”他偷偷爬起来,穿好衣裳勒紧了腰带,来到马棚旁边,围着“北京九号”打起了主意。

本来,石牛子无意去草原奔驰,只是想在原地骑上它,先试试儿马的本事,可是当他蹬着马棚立柱,骑在马背上时,儿马就不由他支配了。这匹儿马蛋子在原地尥几个蹶子,没能扔下石牛子来,便猛一仰脖子,“嘎巴”一声挣断了马缰,脱弦箭一样朝草原冲去。

石牛子慌了神儿。想喊,喊不出话,想叫,叫不出声。他索性紧紧揪着野马鬃毛,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任野马在草原上施威了。“北京九号”是匹银龙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又长着一副好骨架,它撒开蹄子,就越跑越快,石牛子伏在马背上,耳旁只听呼呼风响,就像腾云驾雾一样。石牛子看看四周,天还没有放亮,到处一片漆黑,真是连哭爹喊娘都不管用了。他只好把吃奶的劲头,都使在手和腿上,野马越跑得欢,他那两条腿越夹得紧,两手像钳子一样,拼命攥紧马颈上的长长银鬃。

野马奔驰了好一阵子,有点累了。石牛子听见它的喘气声,不由心中由惊转喜,他盼望着马儿越跑越慢,那样的话,他就真成为一个“草原骑士”,荒地上第一个“驯马英雄”了。马儿步子果然逐渐缓慢下来,鬃毛里渗出来湿漉漉的汗水,这下他可来了劲头,抬起头来得意地向前张望,前边有一条闪着亮光的玩意儿,他辨认出来了——这是离青年屯几里地远的铃铛河。石牛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想:前边河水挡路,马儿出了汗,一准想喝水,那时候它自会停下蹄子,我翻身下马,立刻抓住那半截缰绳,牵着它走回青年屯。

假如这时候没有女兵们点火烧荒,石牛子马背上的幻想,也许能够成为现实。偏偏这时候石牛子身后,亮起冲天火柱,银龙马先支棱一下耳朵,随后昂头嘶叫一声,猛然开蹄狂奔了起来。石牛子马背上的“梦”还没做完,身子向后一仰,两手离开了鬃毛,受惊的野马,奔到河边已无法收住四蹄,腾身向河的对岸跃去。石牛子感到一阵眩晕,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掉在荆草丛生的河坡上,昏了过去……

是梦吗?真像是个梦。他恍恍惚惚觉着自己是飞在天上的孙悟空,一个筋斗栽进了龙宫,正在各处寻找那根定海针——金箍棒呢!可是海底龙宫太冷了,他不断地打着冷战,便“啊”地叫了一声醒了。这时,他才发现天已大亮,自己上半截身子躺在河坡上,两条腿浸在冰凉的河水里,那匹“北京九号”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支撑起身子看看自己:全须全尾,没有缺胳膊短腿,除了树丛给他胳膊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之外,唯一的损失,就是那两只鞋摔丢了,他赤着的双脚,在深秋的河水里,已经泡成胡萝卜似的颜色。石牛子本能地动了一下双脚,想把脚抽出水面,就在这个当儿,他发现了一个奇迹,两条半尺多长的胖头鱼(东北人称之为“傻大姐”),一动不动地紧紧贴在他的脚腕上。

石牛子最初以为自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只是两条死鱼,但他分明看见那两条“死鱼”还不时晃动一下尾巴,嘴里吐出一个气泡儿。石牛子马上精神了。他忘了浑身酸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去抓那两条鱼。真也怪了,那两条胖头鱼一动不动,静待石牛子把它们抓在手里,扔到岸上。石牛子从水里抽出双脚,想站起来,但一下又坐在河坡上,原来他双脚已经冻麻了。麻木就麻木吧,它的代价是换来了两条大鱼,这使石牛子琢磨出一个道理来:鱼儿所以贴在他脚腕上,是贪他身上的一点微热,温暖它们自己。他望望清澈见底的铃铛河,还有许多胖头鱼,卧在向阳的浅水窝。他照方抓药,再次把两只脚悄悄伸进水里,果然又有两三条胖头鱼游了过来,靠在他的脚背上。他惊喜地张大嘴巴,伸手又抓住它们,扔上河坡。

石牛子抹了一把嘴巴上的草叶和泥巴,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为他“伟大的发现”而欣喜若狂。这儿多像他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啊!铃铛河敲着悦耳的铃铛,从他脚边潺潺流过;太阳光下,草尖上的秋露,像颗颗珍珠在闪闪放光;河坡上柞树和白桦在微风中摇晃着金黄的叶子;南归的雁阵,在湛蓝的天空中“嘎嘎”地飞鸣……石牛子有些看呆了。至于那匹“北京九号”,石牛子认为它是会自动回马棚的,因为他听大个子贺志彪讲过:马儿都认识道儿,也许“北京九号”早已飞回垦荒队马棚里去了——但愿如此。石牛子朝垦荒队的方向瞧了瞧,草原一片枯黄,除了草还是草,看不见那几顶荷叶一样的绿帐篷。他开始在河坡上寻找他那两只鞋,找了半天,在草丛里只寻到一只,另外那只鞋竟甩出去那么远——它沉在铃铛河的河心。他看看周围寂无一人,便脱掉湿淋淋的长裤,又脱掉上衣,只穿一条短裤,下河去摸鞋了。

这儿是铃铛河的浅水地段,水只有大腿深。还没容他蹚到河心,他觉得两腿发痒,低头一看,嗬!五六条大个儿的胖头鱼,紧挨着他的两条大腿,好像他那两条腿是两根导热的炉火烟筒,鱼儿都游到“烟筒”周围来寻求热源。石牛子两腿虽然痒得钻心,但还是被逮鱼的冲动压抑住了,他把手伸进河水里,毫不费力地把一条条胖头鱼甩上河坡。

他心里乐滋滋的,甚至怀疑在做白日梦。记得小时候,他常到郊区水塘,给爸爸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去捞鱼虫,当那蚊帐布缝成的小捞子探进水塘时,那些比小米粒还小的红鱼虫,立刻竞相逃命,它们看见人都知道溜之乎也,可北大荒这些胖头鱼,都像是“傻大姐”,硬往人身上靠。石牛子扔上去几条,立刻又游来几条,直到他感到猎物已经不少了,才到河心捡起那只五眼布鞋,湿漉漉地套在脚上,跳着蹦着跑上了河岸。可是上岸后,他突然发现,那么多条胖头鱼都不见了。他顾不上先穿衣裳,赤着身子,睁圆了眼睛,抱着两个冷得哆嗦的肩膀,细心地搜索起来,就在这时,他赤条条的身子,突然被一件棉大衣从后边包裹住了,石牛子拼命扭转脖颈,想看看这个人是谁,但身后给他披大衣的那个人,紧紧地用两手夹住他的头,使石牛子怎么转动脖子,也难以回过头来。

“你……你是谁?”

沉默。

“不回话,老子可要骂了。”

“你骂吧,你要是敢吐一个脏字,我就用这把‘钳子’,夹碎你的脑袋,把你扔进铃铛河,去喂‘傻大姐’。”

石牛子听着这口音既耳生又耳熟。说耳生,这个人讲的满口东北话;说耳熟,这个人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见过。猛然,一阵惊喜掠过他的心头,他想起在雨幕中迎接垦荒队到来的县委书记宋武,便大声嚷道:“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满脸黑胡楂的宋书记。”

宋武松开双手,板起面孔说: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石牛子摸着被宋武的大手夹得疼痛的脑袋,眼神迅速在宋武那张“李逵脸”上打了个滚,小脑瓜里盘算着,该怎么回答他的提问才能滴水不漏。想了会儿,他眼珠一转,立刻来了词儿:

“宋书记,我是想……给垦荒队改善生活,到这儿来弄点鱼呀虾呀什么的。”

“噢!是这么回事。”

“嗯。”石牛子嘻嘻地笑着。

“可是也真怪。你那只布鞋,怎么会跑到铃铛河里去的?”宋武不动声色地盯着石牛子。

“这……”石牛子两眼滴溜溜地转了半天,像机关枪卡了壳一样,憋得满脸通红,也没回答出半句话来。

“为啥脸上‘烧牌儿’了?”

石牛子搓着两只沾着鱼鳞的手,鱼鳞片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其实,第一次骑马,叫马给扔下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那马又不是你爸爸泥塑的‘三彩泥马’,是蒙古来的儿马蛋子,这不算丢人现眼的事嘛。”宋武拍拍石牛子的肩膀,对石牛子进行着“火力观察”。

石牛子怎么也想不到,宋武会这么了解他的秘密,不觉惊奇地睁大了滴溜圆的眼睛,心里“嗵嗵”地打起鼓来。

“怪吗?”宋武问道。

“是怪。”石牛子咽了口唾沫。

“你抬头看看。”

石牛子顺着宋武示意的方向瞟了一眼,脸色由红变紫了。他扔在河坡上的胖头鱼,被一根柳条穿成一串挂在树杈上;那小柞树树干上,还拴着匹马,石牛子马上认了出来,那匹马就是“北京九号”。

石牛子头低得挨近了胸脯,变成了哑巴。

“快去穿上衣裳,你的脸都快成紫茄子了。”宋武把石牛子的衣服,躬身拾起来塞给他,“会编瞎话蒙县委书记了?哼!本事多大!”

石牛子虽然穿上了衣裳,却感到自己在宋武眼里,仍像是光着身子,因为他变的戏法被县委书记揭了盖儿,再找不到一件护身符了。他有点害怕,开荒第一天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迟大冰脸上那块冰,使他想起来就有点发怵。该怎么办呢?他抓开脑瓜皮了。

宋武对石牛子全然没有在意,他背对着石牛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用手搓揉着,往河边水里扔。石牛子跑上去一看,县委书记搓的是他吃剩下的高粱面饼子,他把这些碎末当成诱饵,吸引河里的鱼群,纷纷向河边游来。原来县委书记也有逮鱼的兴趣,石牛子马上把烦恼都忘了。

“宋书记,您真有高招儿。”石牛子笑嘻嘻地说,“您不用下水,蹲在河坡伸手就能逮鱼了。”

“甭净说好听的,丢马这笔账,该算还得算!”

“对!我一定检查,一定检查。”石牛子看宋武脸色怒中带笑,便顺水推舟地说,“现在需要我帮您干点啥?是逮鱼,还是……”

“你先把柳条上的鱼数一数,”宋武一边挽起袖子逮游到河边的胖头鱼,一边命令石牛子说,“凑够八十二条时,告诉我。”

“干吗要逮八十二条?我们只有八十一个垦荒队队员啊。”石牛子纳闷地问道。

“我是个活人,不是庙里的泥佛爷。”宋武说,“我既吃五谷杂粮,也吃大鱼大肉。第八十二条鱼,是我的嘛!”

“您也去荒地吃中午饭?”石牛子问。

“不欢迎吗?”

石牛子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欢迎您,要是没有您,这匹‘北京九号’跑丢了,我……石牛子赔不起,准得找歪脖子树上吊不可,我太感谢您了。”

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宋武把几串用柳条穿在一起的胖头鱼,扔在马背上,石牛子手挽马缰,牵着“北京九号”,和宋武一块儿离开了铃铛河。这条河,在石牛子眼里,既神秘又可爱,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它;可是另一个喜悦在引诱着他:当垦荒队队员们吃到鲜鱼时,都会说,这是石牛子搞来的,谁又知道他马失前蹄的事儿哩!但这匹马到底怎么到宋武手里的,石牛子心中还是个谜。为了解开谜底,他问宋武说:“这匹‘九号’,您是从哪儿捡来的?”

“捡?这是四条腿的野马蛋子,不是野鸭蛋,不是铃铛河里的‘傻大姐’,上哪儿捡去?”

“那……”

“国家要开发这块睡了几千年的‘黑金子’,急需地质、土壤和水文资料。我给一个综合考察队当向导,今天早晨刚离开一个考察点不久,这匹银龙马,就嗷嗷地叫着朝我们的马队跑来了。”宋武说,“这家伙和大雁一样恋群,跑到我们马群旁边,就跟着我们走。考察队里有人看见马屁股上剪着‘北京九号’四个字,我想一准是你们的马溜了缰,可没想到是你骑出来的。我从附近屯子,把洪奎老爹找来,顶了我向导的缺,骑上它,抽了它一缰绳,它就朝青年屯的方向跑来,在这儿碰上了你这位驯不了马、可是能驯‘傻大姐’的英雄。”

石牛子连后脖子都发红了,求饶地说:

“您别寒碜人了,我……我并不想骑上它来逛草原,这儿有什么好逛的?到处都是黄草。我当时只是想在原地骑骑它,谁想到这家伙一撒野,挣断了缰绳……”石牛子两眼看着鞋尖,平日在垦荒队的“牛气”劲儿跑得一干二净。

宋武是个处事果断的人,要是在县委机关干部中,出现石牛子这样的行为,他会拍桌子大喊大叫,甚至粗声骂人,而眼前这个石牛子不过是个乳毛刚刚褪净了的大孩子,他们在家庭里都是宠儿娇女,能跑到这漫无人烟的地方来垦荒,已经是很不错了。他觉得他在这些垦荒队队员面前,首先应当是父亲,然后才是县委书记。所以,他始终没对石牛子发脾气,反而帮他在铃铛河逮鱼,让这个不太安分的大孩子,感到身在荒地的温暖,然后,再启发他认识自己。石牛子看看宋武没有继续责怪他,便向宋武提出了他不能理解的问题:

“宋书记,这儿的鱼怎么都是‘傻大姐’?”

“这没什么奇怪的。这儿是沉睡了几千年的荒地,鱼儿没有见过人,也就不把人当成敌人;当你把它提出水面时,它才知道你石牛子不存好意,但是那已经晚了。北大荒不是有两句流传下来的顺口溜吗?‘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石牛子神往地听着。

“可是鱼受刺激多了,就会产生自卫的本能,到那时候,这些‘傻大姐’也就会变成像你这样的机灵鬼了。”宋武嘿嘿地笑了。

“那么说,将来鱼就难逮了?”

“当然,你学过生物学吗?”

“在初中时学过几天。”

“你知道有个达尔文吗?”

“是个生物学家吧?”石牛子回忆着。

“他是哪国人?”宋武有意考考他。

“是……是……”石牛子拍拍脑门,“是苏联人吧!”

宋武哈哈大笑:“你真会胡诌,在学校一定不是个好学生。”

“门门功课都在六十分左右。”石牛子坦白地说,“我就爱摔跤、逗鸟、踢足球。”

草原上空传来几声“光棍好苦”的鸟鸣,宋武向石牛子说:

“你爱逗鸟,说说这是啥鸟儿?”

“布谷鸟,是催人布谷的。”

“傻小子,眼下都快入冬了,谁还布谷?记住点,这叫‘四声杜鹃’。它唱的是‘光棍好苦——我是绝户——’。”

“绝户?”石牛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解释。

“当然,它也不是真‘绝户’,北大荒的老乡恨这种鸟,说它唱的是‘我是绝户’。”宋武笑了笑说,“北大荒有几百种鸟儿,天鹅、大雁、百灵、黄莺……这些鸟儿都勤勤恳恳地搭窝筑巢,抚育后代,只有这种‘绝户鸟’杜鹃,不爱劳动,还要坐享其成。它把自己的蛋,总是偷偷下在别的鸟窝的蛋群里,让别的鸟儿替它孵化儿女。屯子老乡说,它唱‘光棍好苦’活该,它唱‘我是绝户’是自作自受。”

“可是它叫得挺悦耳啊!”石牛子说。

“叫唤得好听的,不一定都是好鸟儿。”宋武含蓄地说。

石牛子一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央求着宋武说:“想不到您还是个故事篓子,再给我讲个新的吧!”

“‘绝户鸟’的故事,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石牛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说你没听懂!”宋武瞥了石牛子一眼。

“真的听懂了。”他拍拍自己心口说,“这种鸟儿自个儿到处去‘扇哨’,让别的鸟儿为它劳动。”

“这是不是有点像你,嘴头倒挺甜,开荒第一天,男女垦荒队队员都在拼命,你……”宋武故意留下后半截话,叫石牛子去琢磨滋味。

“哎呀,宋书记,您是在比喻我呀!”石牛子如大梦初醒,苦笑了两声说,“对了,我还忘了,垦荒队今天全部用马拉犁,可这匹马还在这儿哪!真是要了命啦!”

宋武一愣:“不是有拖拉机吗?为啥全部用马拉犁?”

“反正队长卢华是这么布置的,我这个大头兵,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真的?”宋武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

“您……这是……怎么了?”石牛子觉着奇怪,刚才县委书记的脸上,还是个大晴天,忽然一下就爬满了乌云。他好像很生气,连那一根根胡子楂都翘了起来。

“上马,快——”宋武跃上马背,伸手把石牛子也拉上马背,他用脚踢了踢马肚子,一溜烟似的朝青年屯奔驰而去。

到了青年屯,他把马往槽头一拴,吩咐石牛子帮小春妮蒸鱼做饭,就急如星火地奔向了拖拉机。俞秋兰围着一块杏黄色头巾,正给“斯大林80”加油,宋武满脸火气地出现在她面前:

“小俞子,你们怎么还没出车?”

俞秋兰吃了一惊:“宋书记,队里今天不让用拖拉机,我是自作主张留下来开车的,您……”

“上车。”宋武粗暴地一挥手,“卢华白当了几年兵,坦克不用用刺刀,简直是个混蛋!”

俞秋兰想对宋武解释事情经过,叫县委书记知道这并非卢华的过失,但她看着他那暴怒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

“斯大林80”的马达响了,立在它庞大身躯前边的排气筒,冒出股股淡蓝色的青烟——拖拉机带着闪亮的巨齿铧犁,驶向了处女地。

午饭前后,是迟大冰来荒地后最懊恼的时辰了。

垦荒队队员们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品尝鱼香的时候,迟大冰却如骨鲠在喉,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男兵女兵们围住石牛子,听他讲逮“傻大姐”的事儿,笑得前仰后合,迟大冰躲得远远的,饭后把碗一推,躺在拖拉机翻起的黑土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脸上还带着汗水没冲净的烟灰;他看看手,手掌上残留着虎口破裂时留下的斑斑血迹。他仰面望着蓝天,沉郁地叹了一口气。

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显得那么宁静悠远。一只老鹰在天空中回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扎了下来,一会儿又展翅飞了上去。迟大冰的心情,就像那只老鹰,忽上忽下飘飘悠悠……

中午,宋武在饭前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地头会:他表扬了俞秋兰敢于独立思考的实事求是精神,把队长卢华狠狠地敲了一顿。他双手叉腰,激动地说:“……到北大荒干什么来了?不是镀金,不是要别人给我们拍巴掌,不是为了把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们是为开拓‘北大仓’来的,是为增产粮食来的。北大荒这个鬼地方,头场大雪说来就来,要是开不出荒来,明春怎么下种?我们怎么向全国青年交代?我们要讲实效。马拉犁嘛,用上很好,我们没那么多机器,就该艰苦点。马俊友以人力代替马力,肩膀磨掉了一块皮,血都粘在拉套的夹板上也不吭声,这种干劲我宋武都要学习。可是卢华你是怎么指挥开荒的?虎口流着血,拖拉机却睡大觉,宁用鸟枪,也不用大炮,有这样组织攻坚战的吗?你当过坦克兵,又是一队之长,马上把那台拖拉机开上来,让‘重炮’和‘轻机枪’一块儿上阵!”

北京来的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有点蒙了。他们没有想到满脸黑胡子的宋武,对卢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卢华黝黑的脸膛,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他没有向宋武解释这是迟大冰的决定,他把责任往肩膀上一担,没顾上吃中午饭,骑着马回屯开那台拖拉机去了。

卢华走后,贺志彪和马俊友估摸着迟大冰会站起来,主动承担点责任,可是迟大冰只是低着头,用一根树枝在黑土上画着圈圈。马俊友有点耐不住性子,两次想站起来,向全体垦荒队队员说明真相,可是他两次都被贺志彪揪住了衣襟。

“大个子,你……”

贺志彪轻声地对马俊友耳语说:“牛蹄子——分八瓣,垦荒队不就乱了套了?”

马俊友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土,第三次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首先检查自己,有追求浮名的虚荣心,在队委会上没有坚持真理。然后,他把昨天晚上开会的经过,都摆在了垦荒队队员面前。还没容他提出迟大冰的名字,迟大冰就甩掉手上的半截树枝,先入为主地说:“用不着马俊友同志介绍了。这马拉犁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可这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垦荒队的集体荣誉。”他说到这儿,伸出两只被震裂虎口的手掌,“同志们可以看看,这上边的血,能证明我没有私心。在北京的时候,几个党员同志选我当支部书记,我要考虑垦荒队的政治影响。”

宋武是个土疙瘩里滚出来的实干家,在县委工作中最忌讳空头政治,他对迟大冰的辩解十分恼火,但他考虑到迟大冰是支部书记,又看见他脸上汗痕掺着烟灰,还不属于“瘸子打围——坐着喊”的一类青年,便用力拍了迟大冰肩膀一下,离开了开会的地头,两个人沿着被拖拉机翻起的黑土垄沟,向远处走去。走到寂静无人的一个小土丘时,宋武的“炮弹”出膛了:

“迟大冰同志,你觉着你刚才那番话,像支部书记该讲的话吗?”

“我不认为它有什么错误。”迟大冰喃喃地低声说。

“你原来在哪儿工作?”

“团区委。”

“具体干些啥?”

“在组织部填写报表。”

“那时候你面前堆着的是格格道道,这儿可没格格道道可循,你面前是没边没沿的荒地。在北京,你往表格里填的是团员姓名和出生年月,这儿你要向人民填写小麦产量,你知道你肩膀上的担子吗?”

迟大冰从第一次遇见这位黑脸干部时起,就对宋武不感兴趣。他感到他说话粗声大气,没有北京的负责干部那么文质彬彬。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他心田里萦绕,他不但没有回答宋武的质问,反而把视线冷漠地转向了旷野,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下,可把宋武激怒了,他绕到迟大冰面前,习惯地把双手往腰间一叉,高声吼道:“你咋想的?你到荒地是想出风头来了,还是想生产粮食来了?你考虑集体荣誉是假,钓你的个人名誉是真。说得粗鲁难听一点,你的行为是往粮食里拌糠,往酒里掺水,用糟蹋北京垦荒队的名声,贩自个儿的私货!”

迟大冰受不了宋武的尖刻批评,反唇相讥说:“我不是买卖人,我是共产党员。”

“嗬!共产党员里就没有借革命营私的?你要是不好好照照自个儿,将来就很难说。没别的,忙过这段之后,老老实实给我交一份检查。”宋武迈开两条略带罗圈的短腿,愤愤地走了。他围着小土丘转了一圈,似乎又想起来什么,重新走到迟大冰面前,在披着的那件棉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伤湿止痛膏”,扔给迟大冰说:“这是我那只受过枪伤的手腕上常贴的,剩了两张,拿去贴在你扶犁的腕子上。记住,北京人,小病不及时治,会酿成大病的,你……你明白吗?”

宋武一走,迟大冰把那两张“伤湿止痛膏”,揉成一个团儿,往远处一扔。此刻,他躺在松软的黑土垄上,望着天上盘旋的老鹰,回想着吃饭前的地头会和宋武对他的批评,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到北大荒不久,就“败走麦城”。

迟大冰来荒地之前,是有一番雄心大志的。当时,他发觉在人口密集的北京,类似他这样的小干部多如牛毛,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具有超人的智慧;而他的天性,又不甘于干些平凡的工作,总想平地而起,出人头地。团市委酝酿成立垦荒队时,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几乎没经过任何犹豫,就挥笔写了一份垦荒倡议书。他的名字和卢华、贺志彪、马俊友、俞秋兰等一起印在报纸上时,他把它比喻为生活中新的起跑线。跑向哪儿呢?他早在幼年就为自己设计过蓝图。

他的家庭是郊区的花农,温室里一年四季百花盛开,他从小时候就听父辈人讲过花的等级:“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中之鲜”,他在初中的一篇作文里,借花草抒发过自己萌发的理想:“宁做草中的鸡冠子花,不做花中的狗尾巴草”,这个朦胧的哲理概念,支持着迟大冰的个人奋发。他上初中时——北京刚刚解放就第一批参加了青年团,高中入党,毕业前,他是学生会主席,毕业时,他没有报名考大学,积极要求参加工作。在迟大冰看来,生活竞赛的跑道有许多条,他适合于在政治跑道上起飞。他被分配到团区委后,特别留意上级的举止言行,他看见许多领导很少嘻嘻哈哈,他也收敛起自己脸上的笑容,力求做到严肃老成。垦荒队开往萝北草原时,他在这些小青年面前,尤其不苟言笑。难怪石牛子根据他的表象,又因为他名字中有个“冰”字,在火车上给他起了个“冰棍书记”的绰号。迟大冰对这个带有讥喻意味的雅号,并不反感,他认为当个领导,脸上就得像块冰——这是迟大冰从一年多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又一条哲理。

他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处处碰壁。邹丽梅是来荒地后发展的第一个团员,他提议把她留在家里当后勤,可是她偏偏不接受照顾,上了开荒第一线,石牛子顶了她的炊事员工作;特别是俞秋兰,有意违抗指示,把拖拉机开到处女地,显示她是个英雄;马俊友居然当着宋武和全体垦荒队队员的面,向他提出意见,弄得他挨了一顿宋武的“炮轰”……他原以为凭着他的能力和支部书记的身份,驾驭这些小青年是绰绰有余的,生活第一次启示了他:这些男兵女兵各有各的个性,不是篱笆上稚嫩的喇叭花,也不是依附于墙头的爬山虎,而是一朵朵扎手的刺梅……

老鹰的影儿,融化在蓝天里了,两只雪白的长颈天鹅,缓慢地扇动着翅膀,围着迟大冰身旁的土丘飞来飞去。迟大冰心情烦躁,无意去欣赏天鹅的身姿。可是女兵们却对这两只美神有着极大的兴趣。第一个端着饭碗跑过来的姑娘是俞秋兰,她吆喝女兵们说:

“快来看哪!姐妹们——”

长辫子盘在脑后的邹丽梅和圆头圆脸的“小皮球”,都跑了过来。

“看!这对天鹅总在这儿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哪!”

“我想起来了。”邹丽梅扭身跑了,过了片刻,她双手捧着几个天鹅蛋,兴冲冲地回来,“小俞,这几个天鹅蛋,是烧荒时我在这儿捡的,这对天鹅一定是找它们的‘儿女’来了!”说着,她跪在土丘上,把几只天鹅蛋放在那儿,然后跑到远处,和几个女伴静静地看着那两只天鹅。

果然,那两只天鹅越飞越低,还不断伸长脖子嘎嘎地啼叫着,眼看快要飞到土坡上,去和它们未出世的儿女亲昵了,这时,火头军石牛子和小春妮被天鹅的叫声吸引了过来。石牛子一看这两只肥(月耷)(月耷)的天鹅,解下送饭时背来的三八步枪。

小春妮从背后拉着他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

“中午吃鱼,晚上吃天鹅肉,我来掌勺,咱们给垦荒队改善改善生活嘛!”

小皮球从前面拦上去,制止他说:“我们不吃,只有癞蛤蟆才吃天鹅肉哪!”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馋鬼!”

“我馋?你干吗吃我逮的鱼?”石牛子看着越飞越低的天鹅,躲开小春妮和小皮球的纠缠,重新举起了三八枪。小皮球急了,拦腰抱住石牛子,小春妮从背后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石牛子挣扎着喊道:“松开我,快点!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小春妮和小皮球死活不放,俞秋兰借这个机会去抢石牛子手里的枪,石牛子一躲,无意间碰到了步枪的扳机,“砰——”的一声巨响,震惊了整个荒地。

天鹅惊恐地飞跑了……

迟大冰从土坡的另一侧,愤愤地站了起来。

石牛子和几个女兵脸色都吓得煞白,他们内疚地瞧着走近他们的迟大冰。迟大冰满肚子的怒火,从枪走火里找到了突破口,他把每个人都盯上几眼,邪火如地下岩浆喷发而出:“这还像个垦荒队的样儿吗?要套犁杖时,马没有了。好容易回了屯子,又背出来枪,谁叫你们背枪出来的?”

小春妮眼泪汪汪地说:“我们怕半道上遇见狼,背着它壮胆子。”

“刚才要是打伤人,”迟大冰瞪着石牛子,“你……你要蹲监狱的,你知道不知道?”

石牛子惊魂未定,第一次在迟大冰面前服了软:“支书……我……我错了,今后,我……”

迟大冰的目光向女兵们巡视一周,冒火的眼睛停留在俞秋兰脸上。他觉得荒地上的风波,都是俞秋兰开拖拉机引起的,但是这件事得到宋武的支持,没法直说,便含沙射影地说道:“刘霞霞、叶春妮都还小,邹丽梅是刚入团的新团员,你俞秋兰在学校是个模范团员,在这儿是团支部书记,就用这样的行动向青年示范?团是党的助手,你知道不?”

“知道。”俞秋兰听出了弦外之音,“团是党的助手,它可不是任何个人手里的拐棍。迟大冰同志,这点你清楚吗?”

迟大冰忙把话题扭了回来:“那么说你和石牛子夺枪还是对的喽?”

“要是不夺他手中的枪啊,支书,”小皮球替俞秋兰回答说,“那两只天鹅就变成地鹅了,还有那几个天鹅蛋,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了,那有多可怜……”

“小资产阶级意识。”迟大冰下结论。

“这一点上我同意支书的意见。”石牛子魂儿还阳过来,马上来了劲儿,他用手一指说,“这几个长头发的,都是小资产阶级,连我小表妹妮子也不例外,都是林黛玉。我说姐妹们,要摘这小资产阶级的帽子也并不难,没打着天鹅,把天鹅蛋交给我这个火头军吧,我给你们摘这顶帽子。”他朝女兵们伸出手掌。

这时候,女兵们才发现少了一个女伴——邹丽梅早已不见了。

“邹丽梅——”石牛子把手卷成喇叭筒喊着。

没有回声。

“你把天鹅蛋拿哪儿去了?”石牛子不甘心空手而归,跑上了高土岗,扯着嗓子叫喊。

垦荒队队员们东倒西歪地躺在荒地上。他们太疲累了,任凭石牛子喊破嗓子,也没有唤起一点回声。只有不远处,拖拉机“嘟嘟嘟”地喧闹着——那是卢华把第二台“斯大林80”开进了荒野……

还带着顽皮孩子气的石牛子,根本不能理解邹丽梅的精神世界。在他拼命呼喊她名字时,她就在土丘下一棵老橡树后。她手捧着几个天鹅蛋,既不应声,也不答话。她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万一石牛子真向她来索取天鹅蛋,她要和他讲理;讲理不通,她会拿出斧头劈落门锁的劲头,用她的全力来保护这几个没出世的小生命。

早晨烧荒时捡起这几个天鹅蛋后,她把它们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希望看见天鹅来寻觅它们的子女。她一边劳动,一边仰望天空,弄得她心神很不安宁。现在,她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父母,便决心把它们送到父母身边。她从老橡树后,向土丘上望望,石牛子和那几个女伴已经走了,便从树影后出来,捧着天鹅蛋向荒野走去。

她要到哪儿去?她要给它们寻找一个能躲避风雨的安乐窝,哪怕走向无限远的天际。她没走出多远,那两只思恋儿女心切的天鹅,飞了回来,它们发现邹丽梅手中的儿女时,就尾随着她,在半空发出幽怨的哀鸣。这种凄厉的声音,使她想起了自己苦命的母亲。它们一定像她母亲爱她那样,宠爱自己的儿女。她必须尽快把这些天鹅蛋,转移到垦荒队耕不到的生荒地上去,因而一路小跑起来。

那两只“美神”,似乎不理解邹丽梅的心情。她跑得越快,天鹅叫声也越缠绵,并在她头顶上,锲而不舍地盘旋。可气的是,当邹丽梅跑进一米多高的茅草中时,两只天鹅大概发觉她远离了人群,就像飞机俯冲一样,笔直地向她头上扎来,白色的羽翅,几次拍打到她脸颊,惊慌失措的邹丽梅,差点把手中的天鹅蛋滚落到地上。想不到这善良温驯的天鹅,竟然对她这样凶蛮,她真有点惧怕这两只天鹅了。

不远的草丛里,有个小伙子赤着脊背,抡圆了铁镐,在叮咚叮咚地刨树根,干着给拖拉机和马拉犁清除“地雷”的活儿。别的垦荒队队员都在休息,他干得倒蛮带劲,一镐下去,脊梁上晶莹的汗珠便跟着掉落下去。邹丽梅不想去求救于这个男伙伴,她只是想从他身后绕过去,借助他劈树根的“当当”声响,威慑一下天鹅对她的追击。她走到他背后时,不由得收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了小伙子肩膀上的血斑,她一下分辨出来那是以人力代替马拉犁的马俊友。

他俩从天安门广场见面以来,虽然一块儿来了荒地,但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谈过话。邹丽梅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说什么好了。马俊友用大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时,突然发现了头顶上的白天鹅,又顺着天鹅的飞绕方向,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邹丽梅。

他扔下铁镐:“是你?!”

邹丽梅微微笑了笑,她在最激动的时刻,表情也常常是淡漠的。幼年的生活遭遇,使她养成深埋感情的本能。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马俊友看看周围静寂无人,做了这样的判断,“有什么事?”

邹丽梅先摇摇头,表示不是来找他的,后又举了举手中的天鹅蛋,用圆圆的下颏,示意了一下头顶上追逐她的天鹅:“明白了吗?”

马俊友思忖着,他觉得自己在邹丽梅面前有点笨拙,竟然没猜透这是什么意思,脸微微涨红了。邹丽梅正要告诉他,马俊友忽然猜到了:“你这是去给它们安个家。”

“得离开耕地远点。”邹丽梅说,“走到这儿,想不到碰到了你。”

“说什么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马俊友想到这儿,脸都发烫,转口说,“是啊!上次在天安门广场也非常巧……”

沉默。

邹丽梅心里说:但愿这样的巧事多发生几次。嘴里却说着别的:“看你胸脯上的汗,你的手巾呢?”

马俊友用巴掌胡乱地抹了两把,发现没有擦净,弯腰从地上捡起小褂,揉成布团,擦了擦胸膛,披在肩上。他忘了肩上磨掉一层皮,汗碱板结在一起的小褂,碰到伤口,他一歪肩膀,小褂溜了下来。可是他感到这样赤着胸膛,站在邹丽梅对面,有点别扭,硬是咬着牙,又把小褂披在身上。

邹丽梅笑了:“你走过来一下。”

马俊友有点惊愕:“干什么?”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邹丽梅眉眼里藏住笑,不露声色地说。

马俊友走到邹丽梅对面,邹丽梅把手里捧着的天鹅蛋,先递到马俊友手里,腾出自己的双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又猛然掀掉马俊友那件充满汗酸味的小褂,亲自动手,给马俊友擦伤口附近的汗痕。马俊友想推拒,怎奈手里捧着的那几个天鹅蛋如同手铐一般,使他无法动弹。这时,他才发觉邹丽梅心里的弯弯绕比他多多了,几个天鹅蛋塞在他手里,使他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无条件地接受邹丽梅的照顾。

他很不好意思,喃喃地说:

“这……”

“我应该做的。”她淡淡地笑着说,“我在护士学校学过……弄不好,你肩膀上的伤口会感染的。这块毛巾就留给你吧!”邹丽梅把毛巾搭在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把天鹅蛋从马俊友手里接了过来。

马俊友双手恢复了自由,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毛巾从肩上拿下来,他非常感激地说:“谢谢你,我……不要。”

“为什么?”邹丽梅问道。

“你……你也要用它,我……”他扭头看看地上的小褂,“我有它就行了。”

“俊友同志,你那件褂子硬得像搓板了。你用毛巾擦汗吧!你们的活儿比我们累得多。”邹丽梅诚挚地说,“忘了吗?在天安门广场,你老妈妈曾经叮嘱我们,要互相照顾……”

“那我谢谢你了。”马俊友把毛巾系在自己脖子上,他立刻闻到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的脸立刻飞起一片绯红。他语无伦次地说,“丽梅同志,我……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呢?”

“你看——”邹丽梅向他们头上的两只天鹅瞥了一眼,“它们欺侮我一个人,用爪子抓我,又用翅膀打我,你陪我把这几个蛋,送到安全地带就行了。”

这儿是荒火没有烧过的生荒地,茅草很高,马俊友走在前边,不断用胳膊分开树丛和茅草,好让邹丽梅脚下的路平坦些。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找到一个向阳的土坡,邹丽梅把几个天鹅蛋摆在软土窝窝里,和马俊友躲在草丛后,好奇地窥视着天上的两只白天鹅。显然,这对天鹅夫妇早已心急如焚了,看他俩刚刚离开土坡,就双双合拢了翅膀,从半空中一头扎下来,它们把几个天鹅蛋,紧紧地搂在羽翼之下,同时昂起白雪般的长长脖颈,惊魂未定地向周围望着,唯恐失而复得的儿女,再遭到劫难。

邹丽梅眼里盈出欣喜的泪光:“瞧!这一家子!”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家人?”马俊友不以为然地问道。

“那瘦高一点的天鹅——是父亲,那矮胖一点的——是母亲。”

“你真能幻想。”马俊友说,“听说天鹅和鸳鸯,和人相反,都是雄性的最漂亮。”

“它们还有习性。”邹丽梅补充说,“彼此非常忠实于爱情,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要忧郁而亡。”

他俩都不再说话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同时闯入他们的心扉。

草原没有一点声响。特别是中午,天空中没有一丝风,树不动,草不摇,天和地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远处,拖拉机唱着单一的歌,近处只有那两只天鹅亲昵地说着什么,剩下的就是这两个青年人的心跳声了。邹丽梅是个十分爱干净的姑娘,但她今天不知怎么了,却十分爱闻马俊友身上的汗酸味儿。马俊友家中无姐无妹,从小到大只受过母亲的抚爱,今天他和邹丽梅在这儿相遇,使他血撞心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甜蜜感觉,充填了他每一个细胞。他很想对邹丽梅说点什么,但感到口燥舌涸。

静……

“我妈来信了。”过了许久,马俊友说,“叫我问你好哪!”

“老妈妈好吗?”邹丽梅白皙的脸上,爬起两朵红云。

“好。”

谈话又断了线。

幸好,这时在空旷的草原上传来诸葛井瑞的广播喇叭声。那是呼喊开工的讯号。邹丽梅和马俊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穿过一片白桦树林时,邹丽梅叫住了马俊友。她思忖地抚摸着小白桦树的树干,似乎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事情。马俊友有点惊奇:刚才邹丽梅是那么兴奋,两眼都闪露着喜悦的光芒,现在她显得那么忧郁,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热诚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响晴的天,这会儿又像要下雨!”

“怎么对你说呢?”邹丽梅咬着哆嗦的嘴唇。

“你说吧!”

“……”

“你不相信我吗?”马俊友焦急地说。

邹丽梅摇了摇头,轻声地说:“相信,可是……”

“干吗还留着半句?”

“我考虑该不该对你说。”

“哎呀!你心眼怎么那么细。”马俊友说,“荒地上都开工了……”

邹丽梅看了马俊友一眼,扭身就跑了。

“丽梅同志——”马俊友在后边吆喝。

“小邹——你停一下。”

邹丽梅不但没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她哭了。

邹丽梅是个既有强烈自尊心又有浓厚自卑感的姑娘。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遭遇,在她身上涂了两种极不谐调的色彩。来荒地之后,她虽然是第一个新团员,介绍人又是团中央书记苏坚,但她还是比其他女伴矮上半头,“资本家小姐”这几个字眼,像坠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她沉默地工作,劳动之余,每天主动收拾五号帐篷,照料不会生活的小春妮……女伴们跟她很亲,都叫她丽梅姐。尽管这样,她总觉得家庭像跟随她的影子,摘不开也抹不掉。

大概是到荒地的第五天,她被批准为新团员的晚上,迟大冰找她在马棚后边一根倒木上谈话。

“你今天一定很激动吧?”迟大冰问。

邹丽梅回答:“是的。”

“咱们垦荒队八十一个人,家庭出身就数你的不好了。”

“这我知道。”邹丽梅虔诚地回答。

“今后要继续和家庭划清界限。”迟大冰严肃地说。

“支书放心吧!”邹丽梅坚毅地点着头,“我把家里寄来的罐头点心,都给女伴们分着吃了。”

“吃了?”迟大冰皱起眉毛。

“是呀!”邹丽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倒在草原上喂老鼠太浪费,退回去,还要麻烦伙伴们去县城邮局,往返一百多里地……”

“这样处理不够妥当。”迟大冰说。

“支书你说怎么处理才对呢?当时,我征求过团支部书记俞秋兰同志的意见。”邹丽梅睁大眼睛,认真地倾听着迟大冰的意见。

迟大冰半天也没有回答出办法来,但结论却做出来了:“这是你和家庭藕断丝连的表现。今后再碰到这样的问题,事先和我谈谈。”

邹丽梅思想虽然没通,嘴里还是“嗯”了一声。她对迟大冰是很尊敬的。这不但因为迟大冰的年龄在垦荒队中最大,也不仅因为他是党支部书记,使她感动的是,迟大冰对她生活上非常关心。她从家里跑出来时一无所有,途经哈尔滨时,他带着她亲自去服装商店,用全国青年支援的钱款,帮助她购置冬装、棉被和生活用品。她感到党组织对她非常温暖,因而自觉不自觉地把迟大冰看成党的化身、党的形象。她怎么能不慎重对待迟大冰的意见呢?

后半截的谈话,可就使邹丽梅费解了。迟大冰忽然询问起她对马俊友的看法来,他说:“听说,你和马俊友同志很接近?是吗?”

“他老妈妈说,叫我多照顾他一点。”

“你不必那么认真嘛。你想想,马俊友同志是革命家庭出身,爸爸过去是老红军,妈妈是老革命。”迟大冰意味深长地提示她说,“全垦荒队,人家根子最红,你呢?出身最……”迟大冰唇下留情,没有吐出那个“黑”字来。

邹丽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要注意影响,不要叫人家议论你……你明白了吗?”迟大冰拍拍屁股走了。

邹丽梅当天晚上失眠了。她仔细地琢磨着迟大冰最后的几句话,想来想去,觉得这是“门神爷卷着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她只好请教睡在她旁边的女伴——被姑娘们称为大姐的唐素琴。唐素琴在女兵中年龄稍大一点,平日沉默寡言,作风端庄持重。她来垦荒队的原因,只有邹丽梅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在北上的火车上,老大姐为了安慰邹丽梅那颗苦涩的心,向她袒露的痛苦心声。她原来是个刚上任的小学教师,被一个花言巧语的男人欺骗了,她打了胎,毅然走向了新的生活。邹丽梅觉得她比自己身世还苦,有些心里话特别愿意说给这位大姐听。她把迟大冰的谈话内容,全盘告诉了唐素琴后,大姐用大拇指舒展着邹丽梅两条美丽的长眉毛,说:“小邹,一个姑娘要是太漂亮了,常常不是福而是祸。你可要记住这一点呀!”

“你是说……说他……”邹丽梅惶恐地问道。因为这对她来说,太突然了。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

“日子还短,对谁也别先下结论。”大姐和她轻轻耳语着,“但是我告诉你,怎样去透视男人。如果一个男人,只对你一个人好,对所有的人都很糟;或者只关心你一个,一点也不关心周围的同志,十之八九这个男人是有贪心的。”

“大姐……”邹丽梅拉着唐素琴的手,“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他是……”

“小邹,夜深了,你静静心睡吧。”大姐不知是怕她们的轻声谈话惊醒了别的女伴,还是她真的困了,从被窝里翘起身子,把马灯捻灭了。

从这时起,这个“谜”就锁在邹丽梅心田里了。两天之后,迟大冰又特意告诉她,把她留下来做饭,是他在队委会上提出的。邹丽梅心里有了一点戒备,只是冷漠地点点头,没有表示对迟大冰有任何感谢之意。说实在的,她是来开荒的,谁愿意当后勤呢!这些锁在她心窝的事,她本想和马俊友详细地谈谈,但她看见马俊友那双诚挚的目光,生怕自己判断失准,误伤了迟大冰,影响迟大冰和马俊友之间的同志情谊,因而她欲言又止。同时,迟大冰告诫邹丽梅的话“人家出身最红……你出身最……”,突然莫名其妙地闯进了她的脑海,自尊和自卑像两只手撕扯着她的一颗心,她矛盾,她内疚,她甚至后悔刚才不该冒失地送给他那条毛巾。当她头脑陷入一片混浊中时,扭身就跑开了。

马俊友只是觉得邹丽梅是个怪人。在他眼里,生活都是透明的,就像他头顶上的蓝天,它虽然无限遥远,但透明如同水晶。他不理解邹丽梅的脸上为什么一会儿万里无云,一会儿又乌云满天,居然还滴下几颗雨珠——眼泪。越是不理解的事情,他越想理解,他在后边呼喊她、追逐她。邹丽梅头也不回,只管朝前跑着。马俊友追出茅草地时,邹丽梅已经在黑土地里弓下腰身,和女伴们一起往外抱犁头割断的枯藤了。

他用邹丽梅送给他的那条毛巾,擦着脑门上的汗,正在失意地张望着,迟大冰赶着的那台马拉犁,停在他的身旁。迟大冰手扶着铧犁把儿,意味深长地说:

“小马,这是到哪儿去了?”

马俊友说:“借大伙休息的时候,我去刨刨老树根。”

迟大冰不冷不热地说道:“……刚才,好像是邹丽梅从草丛里跑出来,我以为后边有狼追她呢!”

“我……”马俊友解释着说,“我在那儿刨树根,她去给天鹅蛋找窝,碰巧……”

“开荒这么紧张,”迟大冰木然地说,“我们党员更该注意自己的影响。刚才,地头会上你对我提出的意见,是对我的提醒,我也想给你提个醒,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你——”

“老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马俊友直率地说。

“俗话说,‘响鼓不用槌,一点就通(嗵)’。”迟大冰含蓄地说,“你看荒地上都开工了,你却刚从茅草地里钻出来。”说完,他吆喝了一声“驾——”,三匹马拉着一台铧犁,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马俊友又急又气,他很想和迟大冰把事情说清楚,可是迟大冰两手狠狠地按着铧犁,头也不回,直奔向了荒地深处……

尽管剽悍的小伙子们,整个下午都投入了给拖拉机和马拉犁的清道工作,大自然还是以它无穷的蛮力,给开荒设置重重路障。“斯大林80”这样庞大的铁牛,碰上树根就像战船触礁一样,机后驾驶农具的农具手,常常被弹起老高,抛出座位,甩出去四五米远。因此,这两台拖拉机后的农具手,已经更换几个人了,俞秋兰和卢华开着的两台拖拉机还常常为这些路障停车。

对爱情的追求,究竟能给人增添多大的动力?增加人体内的多少热能?世界上没有一个心理学家,对此做出过比较精确的统计。可是,这朦朦胧胧、没有形状、没有轨道的玩意儿,在白黎生身上,产生了奇异的力量——他爬上俞秋兰那辆拖拉机农具手的座位后,任凭铧犁上上下下地跳蹦,左左右右地倾斜,没被甩下来。

犁尖下翻起一缕缕的黑土,使他感到无比快慰,尤其是他看到垦荒队队员的目光中,流露出对他的惊讶和称赞时,他的心乐得似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那些垦荒队队员的目光似乎在说:“瞧啊!白黎生并不像石牛子形容的那样,像个纸糊的人,谁一捅一个窟窿,风一吹就散了架子,火一烧就化成纸灰。”只有白黎生最明白自己,他所以没有从掌握犁舵的座位上被抛下来,除了俞秋兰对他的强大吸引力,使他在掌握犁舵时处处小心之外,他在农机学校时,曾在京郊农场实习过在拖拉机后的掌舵活儿。那时候他无心学的玩意儿,今天在荒地用上了——这真是歪打正着。

一轮红日从草海里跌进了地平线,被暮色吞噬了的荒地寂静下来了。男女垦荒兵们牵着马匹,扛着工具,回青年屯了,荒原里只有两台“斯大林80”上的四个人——卢华、刘霞霞和俞秋兰、白黎生,留在这儿进行夜耕。

在单调的马达声响中,天完全黑了。拖拉机睁开了两只“亮眼睛”,黑沉沉的大地被照得银白雪亮。秋夜的风,从黑龙江对岸的西伯利亚卷了过来。白黎生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他很后悔,为什么不把他那件垦荒队队员的老羊皮袄穿来,要是披上一件老羊皮袄,给俞秋兰开的拖拉机掌犁,那简直是人世间最惬意的事儿。他又想起去年北京的一个秋夜,他拿着一架望远镜,坐在天桥大剧场的后排座位上,观看着苏联芭蕾舞剧团的《天鹅湖》,舞蹈大师乌兰诺娃的表演虽然也使他神往,但最吸引他的还是“四只小天鹅”中紧靠右边的一只,除了她鼻子略显高些之外,她的面孔和身段都极似俞秋兰。他从望远镜镜筒中紧紧地盯住她一个人,并尽量使俞秋兰的身影和舞台上那只小天鹅合二为一……

机车突然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白黎生还没从幻觉中醒过来,俞秋兰已经从车舱里跳了下来,站在铧犁的旁边:

“冷了吧?”

白黎生惊愕地说:“不冷,不冷。”

他刚要跳下座位,俞秋兰把手里的老羊皮袄,往上一扔说:“我在车舱里用不着,你在露天用它挡挡风寒吧!”

白黎生接过皮袄,从机座上探着脖子向俞秋兰说:“咱们夜耕到几点?”

“连轴转。”俞秋兰清脆地回答了三个字。

“到天亮?”

“宋书记回县城之前说了,要机上的成员辛苦点,因为这儿只有卢华和我会开拖拉机。”俞秋兰一边系着被风吹开的黄头巾,一边回答白黎生说,“你和小皮球,犁舵掌得还不错,夜班留下你们,明天早晨找人来顶替你们。”

“你和卢华呢?”白黎生追问道。

“恐怕要连续顶班了。”

“那……我也要连续作战。”白黎生说,“你什么时候换班,我也什么时候换班。”

“那何必呢!学掌握犁舵总是容易点,全队那么多小伙子。”俞秋兰回避着白黎生的目光,淡淡地说,“比不了学开拖拉机。”

“我想接受考验。”白黎生为了表示坚决,从铧犁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想和你一块儿接受考验。”他把“一块儿”这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俞秋兰抬头看看他,本想说两句提醒他的话,叫白黎生头脑清醒一点。看见他浑身上下已被尘土打扮成了“土猴儿”,眉毛、鼻子、脸腮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她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身蹬上机车履带,爬进车舱。

“秋兰同志——”白黎生喊她。

俞秋兰探出头来:“还有什么事儿?”

“多谈几句再开车嘛。”白黎生低声地说。

俞秋兰沉默地望着这个“土猴儿”,她不忍心立刻开动机车马达。

“唉!”白黎生习惯地用手指拢拢头发,“你真不理解我为什么到荒地来?”

“理解。”

“你是怎么理解的?”

“你对苏坚同志回答得很好,‘我是为了去开垦北大荒’。”俞秋兰滴水不漏,她想用白黎生自己说过的话,来封住他的嘴。

“这只是目的之一嘛。”白黎生解释着说,“其实,我进农机学校第一天,就喜欢——”

俞秋兰赶忙岔开话题,打断他的话说:“就喜欢上开荒这个工作了,是吧?”

白黎生对俞秋兰的回避毫不介意,他继续向她表白心愿说:“……我们同学三年,眼下,又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随,秋兰同志,你……不觉得你太残酷了一点吗?”

俞秋兰最怕听见的话,终于从白黎生嘴里倾吐了出来。她真想给他泼上一盆冰冷的水,以从根本上熄灭他心中的火焰,可是她又怕他经受不住打击,真的扑灭了他心中对开荒仅有的一点亮光,便尽量做出和颜悦色的神态说:“小白同志,我们的生活习惯、志趣爱好,都有着非常远的距离。你多才多艺,能拉会唱,应该找一个能说到一起的伙伴。荒地上的姑娘,比我好的多的是,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你该懂得,在这个问题上,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不,这条藤上根本也结不了瓜。”

“秋兰同志……”

“别说了。”俞秋兰指了指另一台拖拉机,“人家在争分夺秒地开荒,明白吗?”她“砰”的一声,关闭了车舱舱门。

白黎生重新坐在铧犁的舵手位子上时,顿时觉得荒野是那么黑。虽然俞秋兰那件羊皮袄足以抵御夜寒,但他还是感到心内很冷。月亮偷偷地升起来了,草原变成一片闪亮的银海,远处一排排小白桦树,像一群身穿素衣素裙的窈窕少女;骑马岭下的落叶松,笔直挺拔,像大海上一根根高耸的船桅。月光下,草原就像是桅帆下的一艘偌大的船,正载着这群亭亭玉立的少女,驶向不知的去处。草原之夜,如此诱人遐想,可是白黎生,却对它失去了任何兴致。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他童年生活的巴黎,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听着《蓝色多瑙河》悦耳的乐曲,嘴里喝着妈妈送到手里的咖啡。而这里,不要说是咖啡,连一杯热开水也喝不上,响彻大地的不是“华尔兹”的优美旋律,是“突突突突”的刺耳声音。

过了午夜,白天担任宣传员任务的诸葛井瑞,才一头担着苞米粒饭和咸菜,另一头挑着白菜汤,手里拄着一根防狼棍子,出现在夜耕的荒地。地头上有一间用桦树皮和野荆条编织成的三角窝棚——这是县委书记宋武的手艺——这是供卢华、刘霞霞、俞秋兰、白黎生夜班休息和吃饭的地方。白黎生刚刚钻进窝棚,诸葛井瑞忙揭开饭桶上的棉絮,给他盛了一碗热苞米饭:

“小白,饿得肚皮挨脊梁骨了吧?快吃了它。”

白黎生没有理睬“小诸葛”的热情,拿了个空碗,舀了一碗菜汤,大口大口地喝个没完,然后,他把空碗一扔,就靠着窝棚合上眼皮。

卢华接过小诸葛手中那碗饭递到白黎生面前:“人是铁,饭是钢,吃下去再打盹。”

白黎生推开饭碗,说:“我……我不饿!”

“小皮球”调皮地瞅了白黎生一眼,嚷道:“哎呀!我说歌唱家,你白天唱的歌多带劲,‘百灵鸟,双双地飞,不是为了寻找安乐’,现在,怎么变成了霜打的丝瓜瓤子了?”她坐在白黎生身边,用筷子扒拉一下白黎生的嘴唇,嘻嘻地笑着说,“来,白大哥,张开嘴,我来喂你吃饭。”

白黎生能推开卢华和诸葛井瑞送到嘴边的饭碗,却难以摆脱刘霞霞的纠缠。他只好端起饭碗,机械地往嘴里填着苞米粒饭。

“小皮球”开心地笑了好一阵子,说:“白大哥,为了不让眼皮子打架,我们一块儿唱支歌吧。”

“你安静会儿好不好?”白黎生心烦意乱地说,“咱们要干到天亮呢!”

“哟——”“小皮球”拉长声调说,“还是男子汉哪!我刘霞霞都不怕熬夜,你还怕?咱俩儿一唱歌,就不困了。”

白黎生指指风干的嘴唇,表示他没有唱歌的兴致。

“你不唱,我可要唱了。不过,你可得给我挑挑毛病。答应不答应?”

白黎生沮丧地点点头。

“小皮球”抖开嗓子,真的唱开了。她唱的是流行于古老北京的儿歌:

水牛儿,

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

你爹,

你妈,

给你买来烧羊肉。

…………

“小皮球”在窝棚里和白黎生纠缠的时候,俞秋兰把卢华叫出了窝棚。他俩走过拖拉机旁,卢华见俞秋兰愁锁眉梢,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跟你商量个事情。”

卢华说:“在窝棚里说不好吗?这儿夜风多凉。”

“你把刘霞霞和白黎生调换一下吧。”俞秋兰神色痛苦地说,“叫白黎生给你去掌犁舵,叫‘小皮球’跟我那台拖拉机。”

“多此一举。”卢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人家可是在正式给你提意见。”俞秋兰嗔怪地瞪着卢华。

卢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同意。”

俞秋兰不快地把头扭向一边。

“小俞,你想想,白黎生给你那台机子掌犁,不是对开荒,对你们……都有利嘛。”卢华说服着俞秋兰,“他来荒地,思想不那么踏实,你正应该多关心他嘛。”

俞秋兰猛然回过头来:“你和我都有责任。”

“别激动嘛,小俞。”卢华微微笑着,“你说得很对,我们都有责任,可是你们的关系,不是比我更……”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俞秋兰跺了跺脚,“真是……真是……叫人怎么和你说哪!”

“我说的是大实话。”卢华大咧咧地劝解着,“荒地上谁不知道你们同学三年,他来北大荒,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

俞秋兰揉搓着头巾的下摆,她感到既委屈又生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华那张黝黑的脸,眼皮忽然一阵酸胀,晶莹的泪花夺眶而出,她赶紧低下头来,背过身去。

卢华毫无察觉地继续说着:“刚才,小白哭丧着脸出神儿,我估摸着也是因为你的原因。你是不是对他耍态度了?”

俞秋兰沉默地咬住头巾一角,把头埋进了头巾中——她的心哆嗦了。使她伤心的是,卢华竟然对她的心事,一无了解。记得,她在农机学校时,为了未来从事农垦工作,曾读过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小说中的主人公名达维多夫。他虽然也是一个把身心献给大地的人,但感情细胞绝不像卢华这样贫乏,路希卡·华丽雅对他的任何一点细致的感情,都能激起他内心的强烈反应;而卢华在这方面,则痴呆得像个婴儿,不——他已经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人了——像个笨拙的傻瓜。俞秋兰觉得再不能沉默了,应当打开心灵上那把锁,让卢华知道她深藏着的渴望和憧憬,便松开咬住的头巾角,迅速地擦掉泪痕,反问卢华说: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卢华两手一摊:“当然可以。”

“白黎生是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而心里喜欢另一个人,你真的看不见吗?”俞秋兰鼓起勇气,直视着卢华那双细长的眼睛说,“难道为他这‘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为他来了荒地,为叫他在荒地安心,就必须要我这个不喜欢他的人,用感情来回报吗?你刚才说我们同学三年,三年怎么了?就是相处了三十年,也不一定就能互相吸引。你怎么能用相识时间的长短,当裁决感情的尺子呢?我是工人的女儿,既不信奉资产阶级那套‘一见倾心’,也不按舆论的跑道行事,我是我,我叫俞秋兰,就像有人要用马拉犁耕地,我非开出来拖拉机一样,我有我自己在生活中的选择。”

卢华从来没有见过俞秋兰如此激动。荒地上空一轮夜月,把清冷的幽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两条蛾眉高挑,嘴角紧闭,眸子闪光……就像一尊坚毅肃穆的大理石石雕。平日对他言听计从的温顺姑娘,割草时叫他吹她手上磨起大泡的腼腆的少女,今天在他面前一下大了几岁——卢华蒙住了。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现象,当一个人把全部心血投入一项宏伟的事业中去时,他的两只眼睛,只盯着他所追求的那个目标,他不知疲惫地向着那个目标疾行,就像个夜行者一样,不会发觉他的脚下,有花,有草,有清清的河水。但是生活中的某一刹那,突然升起了撕裂阴云、照亮夜路的闪电,他才发觉他脚下的路,不是空旷的沙漠,而是充满了绚丽的色彩:花儿是红的,草是绿的,清澈见底的小溪在他脚下唱着歌。卢华也是这样,来荒地这么多日子,他思恋的是黑土,他向往的是麦穗,他的憧憬是一顶顶荷叶形的帐篷早日变成一幢幢房屋;即使在他的梦里,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俞秋兰的影子,而总是梦见他扛着沉沉的粮食口袋,登着一块颤颤悠悠的跳板,到粮囤去入仓。这条跳板怎么那么长啊!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他咬紧牙关,拼命地向前走啊,走啊……因为他常常做这个梦,垦荒男兵们都知道卢华睡觉比“呼噜贺”还多一手,那就是不断的咬牙声。

深秋的午夜,俞秋兰的话,比得上一道闪电,称得起一声霹雳,第一次把这个结实年轻汉子的另一个梦震醒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俞秋兰提到她喜欢的那个人,和他不无关联。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出于他的敏感——正好相反,他在这方面迟钝得近于一根绝缘的木桩;也不是由于俞秋兰流露出的心声,使他产生自我联想——他重实际,缺乏感情上幻想的细胞;而是俞秋兰说的那些话,使他想起诸葛井瑞那幅画儿来了——

那天,诸葛井瑞送画儿给俞秋兰,被她婉言谢绝后,诸葛井瑞把两幅画一块儿摊在卢华的面前。当时,垦荒队队员还没开到荒地,男帐篷只有他和卢华两个人,所以“小诸葛”说话非常随便:

“卢华,你看我画的两幅《草原日落》,哪一幅好?”

卢华漫不经心地看着。第一幅有草原、彩云、落日、低飞的鹭鸶和他们割起的一垛茅草;第二幅除有上述景物外,主要突出他和俞秋兰的背影。卢华拍拍“小诸葛”的肩膀说:“你不愧是个秀才,我看这两幅都不错,将来出壁报时,保证一鸣惊人。”

“小诸葛”龇牙一笑,试探地追问着卢华说:“别模棱两可嘛!你到底喜欢哪一幅?”

卢华仔细地看看画儿,指着没有他和俞秋兰背影的那幅画儿说:“这幅好,把北大荒的开阔劲儿,都画出来了。”

“小诸葛”说道:“你和俞秋兰审美观点可不太一样。”

“她喜欢哪幅?”卢华顺口搭音地问。

“当然是有人的那一幅了。”

“我不喜欢人,喜欢风景。”

“她呀,正好和你相反。”诸葛井瑞说,“她喜欢人,而不喜欢风景。画面上这两个人,她特别喜欢他——”诸葛井瑞指着卢华在画面上的身影儿,拿腔作调地说。

卢华纳过闷儿来了,瞪了“小诸葛”一眼:“别胡说八道,你再胡乱揣摩,我用镰刀剜去你的舌头。”

诸葛井瑞煞有介事地告诉卢华说:“不是吹牛,诸葛亮的后代,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会测人间的婚姻八字。在这点上,我比祖宗——卧龙先生多一招哩!”

卢华揪着“小诸葛”的耳朵说:“这儿可不欢迎你这小阴阳先生。”

诸葛井瑞“扑哧”一声笑了,他掰开卢华的手,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梢说:“队长,说实话吧,我这些话不是算命算出来的,是我察言观色看出来的。”“小诸葛”把俞秋兰对这幅画儿的前前后后,仔细地向卢华追述了一遍。

卢华虽然无心细听,但诸葛井瑞的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子。大队人马一到,卢华天天忙得脚丫朝天,把“小诸葛”的推算,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今天,俞秋兰含而不露地提起了“那个人”,在卢华心里荡起了强烈回声,他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卢华,”俞秋兰催问着,“你怎么不吭声?”

卢华手指上的泥都搓掉了,他还没找出合适的回答。

“我的看法对不对,你总得表个态呀!”俞秋兰微皱眉心,语音里流露出急躁。她等待着卢华的回答。

“你的话说得没有错。”卢华终于开口了,“不能为了使一个垦荒队队员安心荒地,就把爱情当作牺牲,可是——”

俞秋兰马上接过他的话说:“可是,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吗?”

“小俞,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卢华避开了俞秋兰的目光。

“谁?”俞秋兰悄声地问。

“你的心思我了解了。”卢华坦率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同志,开荒第一仗,就表现出你的泼辣劲儿来了,我很喜欢你……你的性格。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表现出超越同志的关系,白黎生会有啥想法?假如由于我们,增加了白黎生的痛苦,难道就完全合适吗?万一他思想上钻了牛犄角尖,闹出啥问题来,不要说我这个垦荒队队长心里过意不去,你这个青年团团支部书记心里也不会安宁。你说对吗?”

俞秋兰默默地凝视着卢华,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心里暗暗承认,卢华比她考虑问题要周全得多。她记起在割草的日子里,卢华曾对她讲过他因感情用事,而犯了严重过失的一个故事:那是在朝鲜白云山反击战之后发生的,部队要他和另一个战士押送两个美国俘虏去战俘营,当他路过一个燃烧着的朝鲜村庄,看见一个婴儿依偎着母亲躺在血泊中时,他愤愤地搡了两个美国佬一人一枪托。那两个美国佬叽里呱啦地用英语提出抗议,意思是抗议他虐待俘虏,卢华看了看路旁的母亲和婴儿,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他突然扣动了扳机,朝美国佬开了一梭子。归队之后,陪同卢华押送战俘的战士,向首长汇报,说成战俘要逃跑才被迫开枪,可是卢华则坦白自己违反了俘虏政策,请求处分。结果,卢华被关了十天禁闭,从班长降到战士,和那个没开枪但是说了谎话的士兵,一块儿被遣送回国,重到矿山。卢华非常悔恨这次过失,因为这次感情冲动,导致他离开朝鲜战场,没有能跟随志愿军的坦克部队一直打到“板门店谈判”。俞秋兰记起了这段故事,觉得更应该尊重卢华的意见,她自己不过是个来开荒的学生兵,而卢华经历了战火的磨炼,是值得她完全信赖的。想到这里,她对卢华说:“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你要是真正爱护我,”卢华说,“你就不要要求调换农具手了。”

“那我该多么痛苦……”俞秋兰叹口气,“他要是总对我纠缠呢?我……我……”

“你也要关心他,告诉他这是同志情谊。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经过一段痛苦,也许会正确地对待你的。”卢华说,“绝不能因为个人痛苦,就抛开一个同志不管,小俞,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是吗?”

俞秋兰脸红了,不十分情愿地“嗯”了一声。

白桦树的叶子,在这深秋的午夜,无声无息地飘落着,有一两片被秋风卷着,坠落在俞秋兰起伏的胸脯上,她把叶片拿在手里,下意识地擦着自己灼热的脸腮。她渐渐意识到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脸膛的卢华,心胸比她博大宽广得多,他的心田就像眼前的广漠原野,她则不过是它胸膛上一株稚嫩的小树;他的心田像头上的浩荡天空,她自己只是它怀抱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星而已。她愈发感到卢华性格的浑厚、开阔、善良,愈发觉得自己的心难以和他分开了。她几次想跨上两步,紧紧握住卢华的手,甚至起了想吻一下他那黑黑脸膛的念头,可是当她刚要迈步时,羞涩抑制了她的脚步。为了平息自己狂乱的心情,她迈脚登上了拖拉机。

后半夜,俞秋兰的心如同沉浸在一口蜜缸里,尽管驾驶舱里很凉(她那件老羊皮袄刚才给白黎生穿了),可是黄头巾下那张秀气的脸,还火烧火燎,红涨得像一朵鸡冠子花。她很后悔刚才的怯懦:“为什么不吻一下他的脸呢?荒原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你和他,还有就是月亮下的人影儿了!哎呀!俞秋兰,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丫头!”她无声地骂着自己。

拖拉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俞秋兰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她把头探出机舱,向后看了看,不觉吃了一惊:农具手座位上空了。她赶紧停机跳下车来,向后眺望,距离铧犁两三米远的地下,正躺着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她立刻想到,这是白黎生被树根甩下车来了,忙跑上去:

“小白同志,你……”

老羊皮袄蠕动了一下,诸葛井瑞从地上爬了起来。

“怎么……是你?白黎生呢?”

诸葛井瑞从地上捡起眼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把眼镜戴好,所答非所问地说:“想不到树根这玩意儿这么厉害,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变成老师傅。”

俞秋兰有点急了:“白黎生呢?”

“替我挑着空饭担回青年屯了。”

“为什么?”俞秋兰脸色由红变白。

“刚才,‘小皮球’唱着老北京的儿歌:水牛儿——水牛儿——我听着蛮有老北京的味儿,随手掏出小本本给刘霞霞画人头素描,光线虽然暗点,可画得不算差……”

“‘小诸葛’,我问你白黎生的事情。”俞秋兰打断诸葛井瑞的话说,“你怎么这么絮絮叨叨,说简单点嘛!”

“我画画的时候,不知白黎生什么时候出了窝棚,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把这件老羊皮袄往我怀里一扔说:‘白天咱俩换一回工了,是你主动塞给我的喇叭筒,现在我头疼得厉害,我主动请求你替我干这后半夜吧!’这有什么问题,我满口答应了,他拿起我那根防狼棍,挑起空饭担就走了。”

俞秋兰愣住了。

“小俞,”诸葛井瑞掸掸皮袄上的黑土,胸有成竹地说,“你用不着发愣,根据我的分析,刚才他一定嫌‘小皮球’的尖叫声扎耳朵,才出窝棚。出了窝棚以后……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比如,你和卢华在谈什么——这是我的揣测——也许他听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引起他的条件反射。没错!”

俞秋兰没有反驳“小诸葛”的推想,她沉思着听着。

“小俞,我看这倒好。卢华、你和我,是垦荒队的‘先行官’,我了解你俩,赞成你们俩……该怎么说呢?”诸葛井瑞咬文嚼字地说,“现在是20世纪50年代,你们之间的感情应当公开。小白当然痛苦点,可那有什么办法呢?!爱情这码子事,不能迁就,不能怜悯,不能……”

“别说了。”俞秋兰心里虽然对诸葛井瑞的话没有反感,嘴里还是制止他再往下说,“卢华刚才为这事批评了我一顿,我应该多给白黎生一些同志间的温暖。”

“可是他要的不是同志间的温暖哪!”“小诸葛”不服气地说,“我建议就这件事情,在团支部公开讨论一下,因为咱们这儿都是年轻人,迟早要经过这一关。”

俞秋兰心乱如麻,她觉得“小诸葛”的建议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会不会增加白黎生的精神压力?她理不出个头绪来,纵身迈上拖拉机,回过头来叮嘱诸葛井瑞说:“你身子不要太僵太死,身子要随着铧犁摆动,这样,碰上树根,顶多打个趔趄,不会把你甩下来,你听懂了吗?”

诸葛井瑞还想继续对俞秋兰发表他的高论,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打了个冷战,抬头一看,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夜空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阴云,它乌黑得如同一个倒扣的锅底,铜钱大的雨点破天而落。

“给你这个。”俞秋兰从驾驶舱里扔出一件雨衣,“省得把你淋成水鸭子。”

诸葛井瑞抱着雨衣,朝落雨的荒野望着。他想起了白黎生,此时连一半路也走不了,恐怕要挨一场雨淋了。他想叫俞秋兰晚开一会儿车,容他去追上白黎生,把雨衣让给他穿,可是这当儿,天地之间,亮起一道银亮的闪电,雷声响过之后,瓢泼大雨切断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