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5)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92字
- 2022-07-26 18:40:15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从馄饨馆到医院不过短短一二百米的路程,我和刘梦虹先生都成了雪人。当我一步一步朝医院的石阶走去时,我百感交集,好像即将走向生命最后归宿的不是徐虹,而是我。我恨不得立刻见到她,但又不想见到她。因为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说她的病能够治好,那是连她都不会相信的谎言,说老朱已经调来北京,这回这两只劳燕可以在檐头搭个窝了,这不是更加剧她感情上的煎熬吗?那么,到底说什么话才更得体呢?
“叶先生!”刘梦虹站在台阶上喊我。
这时才发现我在石阶中间停下了脚步,我赶忙几步迈上了台阶,茫茫然地尾随着刘梦虹先生走进医院的大门。
“叶先生,我知道你很难过。”
他边走边说,我无言以答。
“叶先生,不要多想了,只当她在‘文革’中被打死了!这样心里可以安静一些!”
他在宽慰我,我却没精神去宽慰他。
“叶先生,听说你过去是个记者,这回解禁归来,是不是还重操旧业?”
他在转移我的注意力,反而更增如我心里的苦涩。是啊!就是我当记者的岁月,也是在这所医院里的法国梧桐树下,梁仪对徐虹讲起朱雨顺的往事。当时她那双泪眼,深情地凝视过翠玲母女的照片;她那双纤细的手,颤抖着抚摸过那顶钢盔;然后,她就毅然地去了交通中队,以被伤害者本人和家属的身份,证明“肇事者”朱雨顺无罪。一个女人——特别是背着反动军官家属招牌的女人,能有多大的能量?但是她在那短短的瞬间,她的生命原色飞泻而出:善良、宽容,心中无我,却有别人。她有些自卑,但绝不自轻自贱……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梁仪才想为她和老朱之间搭一座鹊桥!
1955年至1979年,在这二十四年的时间,世界上多少煊赫的艰巨工程——包括中国的南京长江大桥都早已竣工,从发射塔升腾起的多级火箭,已然为地球登上太空的星球觅路搭桥了,唯独这座人间的鹊桥,却一直遥遥无交工之时日。无形和有形的羁绊,“大墙”内外的隔离,都远远比瘸腿梁仪力量强大数亿倍,让星空中这两颗比沙粒还小的生命之星,扑朔迷离地寻找、追逐,当这两个苦命的小星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接近了同一坐标的时候,其中的一颗经过撞击和磨损,却成了一个无生命的陨石!从九天之上向九天之下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陨落而去……
我的心紧紧抽紧在一起,它好像失重了。
刘先生仿佛也被我的情绪所感染,走向病房的脚,一步比一步迟缓,两腿两剪的时差,一下比一下拉长,终于我俩不约而同地在楼道的入口处,一块儿停下了脚步。
“叶先生……”
“刘先生……”
我俩虽都觉得满腹心事,却又都觉得无从开口。
“是不是可以暗示一下朱先生徐虹的病是无可挽救了?”刘梦虹问我。
“最好再缓两天!”我沉思着。
“何必让他空看‘海市蜃楼’呢?”
“因为他连这一点幸福都从没有过。”我说,“让他心灵上有个喘息时间,能闭上眼睛冥想一下幸福,也不白来一世。”
“恕我直言,叶先生你太感情质了!”
“心理学分类中,我属于黏液质!”
“你太爱朱先生了,因而湮没了理智。”
“应当说是崇敬,尽管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我明知刘梦虹先生的话是绝对对的,但我还在为我——不,为朱雨顺的伤痛考虑,“刘先生也许还不知道,刚才在车站上朱先生曾提出来和徐虹登记!”
“登记?”刘梦虹不理解中国大陆上这个专用词汇,一双求答的眼睛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我也像朱雨顺一样发了“高烧”,立刻急转直下地改口说:“刘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徐虹吧!”
好在刘先生对这个字眼太陌生,并没给予它更多的注意,他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充当向导似的首先朝病房走去。看上去刘梦虹好像比我冷静得多,但他的冷静度也极有限,因为他走过了病房门口,竟然毫无觉察。还是朱雨顺的声音,使他停步回首。
“刘先生——”老朱语音里似有喜气,“你上哪儿去?”刘梦虹拍拍脑门,表示他头脑也在发晕。朱雨顺把视线转向我,迫不及待地说:“有希望!有希望!”
“是吗?”看见老朱脸上罕见的笑纹,我强忍着酸痛之情,绽开嘴唇似笑非笑地问,“她身体好些了?”
“不仅是好一些了,该说是好了一大截。”朱雨顺多褶的脸闪烁出他在呼兰河畔奔跑时的天真,“小飞告诉我,她前两天一直似醒似睡,刚才我到病房里去看她,她清醒得像个好人。她说东说西,最后她突然眼里涌出泪花连连重复着一句话:‘我以为你不会来这儿了!我以为你不会来这儿了!’我说,‘我来了就不走了,一直等到你身体复原!’她一字一板地喘着气说,‘你还记得山村小屋那盏灯吗?我就是那盏灯!’我安慰她说:‘那油灯添上油还会亮的,你动了手术切除了肿瘤,等于在那盏灯碗里又添满了油!’她忽然低声哭了:‘老朱,你只当它灭了吧!’我让小飞给她擦掉眼泪,继续开导她说:‘别说这丧气话,你今天脸上有了亮光,比添满油的灯还亮,冲着这气色,一切都会好的!’叶涛,我就为这亮光,心里反倒开心了一点!”朱雨顺把他的欢欣之情,一股脑都倾倒出来,然后仰着脸注视我,在我脸上寻找对他这番话的反应。很显然,他此时的心情极需要我的肯定,以求得自我安慰。
我避开了他热辣辣的目光,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为了杜绝他再逼我说谎,我反问他说:“小飞呢?”
“我让她去给徐虹买水果罐头!”
“她吃不下。”刘梦虹先生插嘴说。
“身体好一点以后,不就吃得下了吗?”朱雨顺反问着刘梦虹。
“小桌上堆着不少食品……”
“那些进口货是你买的。”朱雨顺不够礼貌地截断刘梦虹的话,“质量多高也代替不了我。”
“是的!是的!”刘梦虹谦恭地连连点头,“我是怕朱兄过分地破费。”
“刘先生,我虽说刚离开劳改队,这点东西我还买得起。”朱雨顺此时完全失去了车站上那种雍容大度,用眼角瞟着刘梦虹说,“就是把我身上这层皮扒下来卖掉,也不能叫徐虹受屈!”
刘梦虹脸色由红变白,一时答不上话来。
“对了,刚才我临离开病房的时候,徐虹告诉我,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已经托你转告我。”朱雨顺脸色冷冷地说,“我想来想去,刘先生在汽车上并没对我说起什么重要的事儿,刘先生不会把事情给贪污吧?”
刘梦虹额头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什么事情?”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你!”朱雨顺话里流露出了火药味儿。
我顿时清醒了:徐虹不愿意直接告诉老朱的事情,一定是她癌细胞扩散的噩耗。可是当事者迷。刘梦虹懵怔怔地站在那儿,他把眼镜摘了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来,足足琢磨了有两分钟,仍然想不起他漏说了什么重要事情。看着刘梦虹着急而尴尬的神态,我真想把这番话替刘梦虹说出来。可是这意味着什么样的后果呢?那就是几秒钟之内把朱雨顺从一个幻觉世界,掷进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朱雨顺会像一头狮子一样抖鬃发威,而弄得不可收拾。考虑再三,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先封闭着这个消息为好。
老黎,这可就难为住刘梦虹先生了,他诚恳地向老朱解释说:“朱兄,你对徐虹母女恩义并重,我刘梦虹就是肝胆涂地,也难报答朱兄于万一,因此,我没有必要隐瞒下什么事情。要不这么办吧!我到病房里去问一下徐虹,看看她到底让我转述什么事情!”
“她刚刚睡着。”朱雨顺俨然以绝对主人的身份说,“你别去打扰她了……”朱雨顺还想甩出什么刺耳的话,见我两眼直溜溜地瞪着他,似有所悟地压低了声音对刘梦虹说,“刘先生,请原谅我的心直口快,如果有冒犯之处,也是因为我嘴拙舌笨,我朱雨顺可没有歪心!”
刘梦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朱兄,你看,我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朱雨顺还想说什么抱歉的话,顺着楼道传来“笃笃笃笃”木拐戳地的声响。扭头看去,梁仪领着于江走来了。朱雨顺对老战友视而不见,直接朝于江走去,于江也好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紧紧地把朱雨顺抱在怀中。
“叫你受罪了!”于江语不成声。
“你也没能过上舒心日子!”
于江松开双臂,脸对脸地凝视着老朱:“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些!”
“我知道,这是安慰我。”
“不走了?”
“不走了。”
“告诉你,汽车库前边又长出了一棵洋槐!”
“我听说了,那是你移栽的!”
“只是不可能有喜鹊在树上搭窝了!”
“没关系。徐虹病好之后,我们只要汽车库房边的那两间小屋就够了!”
“她好些吗?”
“去看看吧!”朱雨顺叮嘱着,“不过,脚步一定要轻,刚才她说话说得太累了!”
刘梦虹走上前向于江和梁仪表示了谢意。于江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说了几句暖人肺腑的话,然后几个人一块儿走进了徐虹的病房。我首先看见在病床前多了一个镜框,那是区教育局送来的,镜框里镶嵌着“模范教师”四个大字,宇体周围有着几十个密密麻麻的学生名字,学生们用虔诚的心祝愿老师早日恢复健康。徐虹确实显得比前几天好了一些,虽然她的脸依然清癯消瘦,但在高高的颧骨和塌陷的眼窝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层奇异的光泽。她安详地躺在病榻上,使人联想到在海滨上晒太阳的浴者,没有痛苦的神态,更没有忧伤的表情。她或许真在做着这样的梦:身下的床成了小舟,悬在房顶上的吊灯成了太阳,床下的地面成了大海,她正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放舟远去呢!她去哪儿?是驶向人间,还是驶向墓场?看她那坦然的样子,似无考虑,也无抉择,好像任凭海浪随便把她荡到什么地方都行——她显得太从容了。
或许是她见到了老朱,并和他进行了诀别前的长谈之故吧?尽管老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徐虹已经为这次短短的会晤而感到了满足。因为在徐虹的想象中,朱雨顺是不会来北京的,而朱雨顺真的来了,这使她喜出望外,因而她感到已经没有遗憾,可以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了。
“怎么样?”一向不会小声说话的朱雨顺,在这间病房里学会了小声呢喃,他话音轻轻地说,“看她那气色!”
“脸上有了光泽!”于江悄声耳语,“我看大有希望。”
“你说呢?”朱雨顺又询问梁仪。
“阳气上升,紫气东来!”梁仪这个聪明脑瓜,也作了错误判断,“我看过多少癌症患者,疼得把指甲抓进墙壁,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安静的!”
我默默地听着,这声音明明就在我的身边,我却觉得它异常遥远。它让我想到云,想到霞,想到横跨天际的长虹,它们色彩虽然都很美,但随着夜幕的光临,它们绚丽的身影顿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只希望徐虹的晚钟迟一点敲响,白昼尽可能地伸延,让这些朋友多浏览一会儿云和霞的颜色,让我的这位老兵朋友,心灵上得到最后的一点慰藉。
“你看呢,叶涛?”朱雨顺开始询问我了。我睨视了刘梦虹先生一眼,他把头低垂到了胸脯,似乎他什么话都没有听见,正垂首于病榻之前向徐虹默哀。一股浓重的悲凉之感,浪涌般地闯进我的心扉,我把头也垂了下来,这样可以躲开朱雨顺那双充满希冀的目光。
朱雨顺捅了我肋骨一下:“嘿!我问你话呢!”
“老朱!她走累了,仿佛走不动了!”我闪烁其词地低声回答,“你记得吗,她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在这世界上走了多少路?我提议,让她安静地在这儿躺一会儿吧!不要因为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她的平静。”说着,我庄严肃穆地向徐虹鞠了一个大躬,快步走出病房。
梁仪第一个追了出来:“你怎么了?”
于江也觉得十分诧异:“你情绪……不正常!”
“先生们!我们上走廊去走走吧!”刘梦虹先生诚恳地提出了请求,“这儿不但空气污浊,而且不便于谈话,我有话要向先生们说。”
“走吧!”我知道刘先生要翻底牌了。这个时刻早晚要来,趁着梁仪和于江都在,更便于遏制朱雨顺失去理智后的唐突行为,因而我马上作出了积极的反应。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刚才像鹅毛乱舞一样的天空,此时一片肃静。西沉的落日,从灰蒙蒙的云层后面,露出那张永远对世界微笑的朦朦胧胧的圆脸,仿佛炫耀着它生命的无限和永恒。朝阳方向的檐柱上,落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雪水像泪珠般的晶莹透明,它面对永恒的太阳,似在感叹自己生命之短促。那叮咚叮咚的雪水落地声,又像谁在拨弄着一张古筝,那悠远而幽怨的琴弦,似在对浩渺的苍穹表示它生命的洁白和无瑕。
“朋友们,我真诚地感谢大家。”在雪水的滴答声中,刘梦虹先生开始说话了,“我的心情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向朋友们说才好。刚才朱兄曾追问我,让我回忆究竟遗漏了徐虹哪些话,我进病房那一霎间,我的记忆复活了,我遗忘了它。”刘梦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微型录音机,装进去一盘磁带,按了一下按钮后,又马上把它关闭了,他说:“还是不要听这杜鹃啼血的声音吧!让我简单明快地告诉朋友们,徐虹的生命不会延续很久了,她的肝癌细胞已然扩散到了很多部位——”
“这是咒她早死!”朱雨顺蓦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诅咒,而是科学论断。”
“你是针灸医生,怎么能知道这个?”朱雨顺红头涨脸地说道。
“医院体谅我是个海外归侨,又有行医证明在身,在开刀那天,破例地允许我在手术台前站了三分钟!”
“小飞说她的癌变部分,已经切除了!”搭话的还是朱雨顺,他额头上的青筋像小蛇般跳动着,“你怎么说她已然扩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