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7)

朱兄:

你几天不到医院来,我很难过。

我知道你和徐虹苦海情深,你不会在她的最后时刻远离开她,你所以不来医院的原因,是因为回避见到小飞,只有心地纯正、意志如铁的男子汉,才会有这样的行为。

现在,我以生父的身份,明确向朱兄表态:小飞留在你的身边,不但是她的自我选择,也是我对道义和良心思考的结果。除此之外,请朱兄千万不要忘记,我身上仍存留一个中国的黄土之魂——尽管我当过国民党空军军官,并在辽西战场上和朱兄对垒,现在又成了澳大利亚的合法公民,但炎黄子孙的凝聚力,自古流传至今,我灵魂里深埋着这个任何利剑也难以斩断的根。

………

录音带还没有放完,朱雨顺就猛然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激动地问:“刘先生在宾馆睡下了吗?”

我看看表,时针正指向晚间十点,回答说:“或许他还没睡!”

“那我们上宾馆去一趟吧!那天,在医院走廊上我失去了理智,我理应去赔个不是。”朱雨顺拉开抽屉,找出来一串开汽车库房门的钥匙。

我们只愿给朱雨顺心灵之火助燃,而不愿给他泼一滴冷水,虽知深夜去刘梦虹下榻之处,有失礼仪,但我和梁仪对视了一眼,立刻尾随朱雨顺奔向了汽车库,不一会儿,轿车已经奔驰在宽敞的马路上了。

“记得吗?你就是在这条街上的这个地方把小飞撞伤的!”当轿车驶进南河沿时,我提示他。

“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朱雨顺放慢了车速,缅怀往事地向外观望。

路灯……

洋槐……

飞驰而过的车影……

一闪一闪的红色尾灯……

“那时她是个脑后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梁仪感慨地说,“我和叶涛去看望她时,给她捧去了两束鲜花!”

“她比小翠和小团儿命硬,也许只有命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人,才和我有缘分。”朱雨顺缓慢地转动着方向盘,“将来报社补发的工资,除了交上一部分党费,我都花在她的身上——她太苦了!没了娘的孩儿更苦!”

“你自己也该武装一下了。”我说。

“我是个农民,改不了泥性,我对生活无所求,呼兰河畔任何一块土坷垃,那就是我!”朱雨顺自言自语,“下雨天,我可能变成泥,太阳一晒,我又还原成了黄土块儿。母鸡公鸡在上边刨食打鸣,山猫在上边咬架闹春,拖拉机拉着播种耧在上边开犁撒种,野樱桃树在上边结出樱桃……”朱雨顺的思绪飞回了呼兰河,他似乎返老还童,忘我地说着他心中的童话。

没过上一个时辰,朱雨顺心中的幻梦破碎了——刘梦虹先生没有回到宾馆。宾馆门口的女服务员,一边拿着刘先生的房门钥匙给我们看,一边好奇地打量我们这三个深夜来者:一个拄着拐的瘸子,一个胡子邋遢的壮汉,还有一个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的我。

“你看什么?”朱雨顺顿时发了火气,“他到哪儿去了?”

不等女服务员回答,梁仪一把拉着朱雨顺的衣袖,硬是把朱雨顺拖出了宾馆的大门,同时命令他说:

“快开车!”

“去哪儿?”朱雨顺诧异地问。

“医院!”

“……”朱雨顺似有所悟地张开嘴巴。“会是……”

“恐怕已经晚了!”梁仪果断地说,“徐虹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测。”

只有车轮碾地的沙沙声。

车里笼罩着怕人的沉默。

轿车在医院前门戛然停住。梁仪命令朱雨顺转动方向盘把汽车驶向后门。

“这是为什么?”朱雨顺炸了,朝梁仪嚷着。

“后门靠近太平间!快——”

朱雨顺颓然地耷拉下他沉重的头——像被折断了茎秆的向日葵那样。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了有两三分钟,才缓缓地抬起头来转动方向盘,把轿车朝医院的后门驶去。

在短短的路程上,朱雨顺粗声大气地责怪着梁仪:“你这扫帚星,是不是你盼她早死?”

梁仪习惯地摸着纽扣——他的手在颤抖。

“你怎么能断定她已经去了太平间了呢?我想她不会走得这么早!”

梁仪一言不发,怀里抱着木拐,静听着老战友的责骂。

“你那么聪明能耐,却给我搭成了一座断桥!”

“是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梁仪沉郁地说,“过去,我当侦察兵的时候,在敌人心脏里转悠,也没摔过这么大的跟头。今天在和平年代,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光景,我却没搭成一座鹊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雨顺沉默了。

“桥没搭成算我无能,你就别多想了。我请求进了太平间以后,有泪往肚里咽,你是个当过大兵的男子汉!”梁仪向朱雨顺提出了请求。

“……你说她真会走得这么快吗?”朱雨顺声音里出现了懦弱的音符——他紧绷着的那根心弦断裂了。

走了——她确实走了。

黄昏时分,徐虹的生命跋涉到了终点。她离开了她熟悉的粉笔和黑板,她离开了这变幻莫测的人世间……

【尾声】

参加了徐虹的葬礼不久,我就从报社调到了文联,和朱雨顺见面的次数虽然少多了,但我还是时常去看望他。小飞嫌汽车库旁边的小房声音太嘈杂,搬到报社女职工的宿舍去住,朱雨顺依然住在充满汽油味的两间小房子里。和前些天不同的是:室内被褥叠放整齐,这是小飞给这两间小屋增加的家庭气息。

大约是第二年的清明节吧,他约我一块儿去八宝山公墓为徐虹扫墓。和我同车的只有来北京开会的庄华——他头发完全白了。

“老梁呢?”庄华问道。

“出外办案去了!”

“小飞和老于呢?”我觉得奇怪。

“她出差到外地采访。老于随记者代表团出国了!”

“还常常是你一个人生活?”庄华又问。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命!”朱雨顺淡淡地说,“不过,我并不感到寂寞。平常日子给于江开车,他和我一路说话。偶尔拉个哑巴记者下乡采访,我有它。你们听——”朱雨顺从兜里掏出那个袖珍收录机,放在方向盘前的平台上,里边传出来徐虹的声音:

我走了。我唯一叮嘱你的话,就是你要坚强地活下去。

开车不要闯红灯,见着对头车绕开走。可是对于人生,我希望你能一如既往,走完你后半生应当走的里程,那你就是密如蝼蚁的人海中,一个真正的人!

我很懦弱,也很不幸。当我在弥留之际仔细地回忆我的一生,却也不乏幸福的日子——那就是刚刚过去的苦难时光。在那纸库、在那小楼,一直到那间山村小屋,我的灵魂在那里得到了净化,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懂得了男子汉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我虽然比你多读过一些书,但缺少一种人的光源。如果说勉强有一星灯光亮的话,那也像老妈子山村小屋那盏油灯,光如一缕萤火,即使是这一点,好像也是你给予我的,就像月亮自身亮度极微,主要是反射太阳的光辉而发亮一样。

雨顺!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哭。你掉一滴泪,我在地下要为你叹息一声。你如果非要哭不可,那就集中在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吧!因为这一天是生者祭悼亡者的日子,你把我和翠玲一块儿祭祀一下吧!

话说得太多,我有点累了。

再见了!我心上真正的亲人……

收录机的关闭键自动闭合了,徐虹的声音飘然而去。车里只留下汽车轮子的转动声,和三个男人的呼吸声。

我侧目望望朱雨顺,他铁黑铁黑的面颊在痉挛抽动。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嘴唇渗出一道鲜红的血痕。也许是徐虹允许他在今天可以掉泪之故,大颗大颗的男人眼泪流进他脸上的皱纹里,然后顺着这些深深的“河谷”,滴落到他前胸的衣襟上。

使我感到惊愕的是政委庄华,平日清癯瘦削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此时,在汽车后视镜片中映岀的脸,竟然显得比朱雨顺还要感伤。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心情,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同时,以喑哑的浓重鼻音对老朱说:

“老朱!你还比我多一点幸福。”

朱雨顺头也不回地反问:“我……我……不太明白?”

“她还给你留下了珍贵的声音。”庄华低沉地说,“我爱人是在我挨批斗时走绝路的。事后,连敌敌畏瓶子和上吊绳都收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一件纪念物。”

朱雨顺闷声闷气地回答:“在劳改矿山我听你说过。我在那天喝得酩酊大醉。”

“所以,我常常想,这不是我庄华和朱雨顺的个人不幸,是整个中国的悲剧。”庄华直起佝偻着的瘦弱腰身,把手绢装进口袋,“你我他不过在这幕大悲剧中扮演了不同的小小角色而已。叶涛,我觉得你应该开掘一下‘昨天!’”

“昨天?”

“当然,历史就像长江、黄河之水,是很难把‘前天’和‘昨天’截然分开的。‘前天’也许正是‘昨天’的序幕,‘昨天’正是‘前天’的发展。”庄华启示我说,“否则,‘文化大革命’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难以找到这根结出苦瓜的苦藤。”

“这是历史学家应当完成的任务!”我说,“我倒想从朱雨顺二十多年煞费苦心地搭了一座断桥落墨,用几个人的轨迹勾画一幅历史的几何图形,让人们去求证、求索!”

“求索?”庄华像在自问自答,“说得很好,只有温故才能知新,只有知新才能创新!”

沉默……车内突然肃穆无声了。

只有汽车轮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人民公墓到了。

天亮了。

我心神疲惫得如同一把散了骨架的伞,瘫倒在了老黎的木板床上。

当我迷迷糊糊醒来时,墙上的老式挂钟已经敲响了十一点整。老黎——这个睡魔的天敌,还俯首桌头兴致浓浓地作画。叽叽吱吱的床板抗议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兴奋地捧给我第一张画说:“这张画是我任务之外的感慨之作,它一非小说题图,二非小说插图,送给你留作纪念吧!因为你参与了垒筑人间鹊桥的艰巨工程!但最后终于塌方断裂,但愿这幅画对你有所安慰!”

这是一幅水粉画,画面上有一顶带着洞孔的绿色钢盔,既没有被士兵戴上头顶,也没有被士兵挎在胸前背后,而是被画家翻转过来当成了花盆,盆中亭亭玉立着一束鲜花。这束花娇艳欲滴,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滴。不,那不是水滴,而是有情的苍穹洒下来的泪雨……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觉得它含蓄而深沉。它既是一幅老兵生命的风情画,又是一幅昨天历史的肖像画。就在这一霎间,我久思而无所得的小说题目脱颖而出:“断桥”。

1984年9月至1985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