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5)

“他娘!”罗锅子奶奶身量太矮,够不着给我母亲抹泪,就一个劲地拉她的衣襟,“看!都怨我多嘴多舌,我是造了孽啦!”说着左右开弓地打开了她自个儿的嘴巴。

我母亲忙推开了我,并止住哭声说:“大婶,您是好心,您是好心,为了丫头,我挺得住。”

梦。在一个夏天里发生的岁寒噩梦!若不是当天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在磨房旁边的这台苦戏,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正在老少三代人,泡在黄连河里,快被苦水淹死的时候,“小黄”汪汪地叫了两声,它围着我们蹦跳了一阵——小芹和她娘回家来了。

这回不是她们娘儿俩来的,母女俩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儿。罗锅子奶奶叫了声:“亲家来了,真该叫小芹爹接娘儿俩去。可是这爷儿俩天天赶集去卖套具,您亲自来,我替小芹爹赔个不是吧!”罗锅子奶奶本来就是佝偻身子,再一弓腰鞠躬,芦花般的灰白头发,都快挨在了地面上。小芹娘没理睬婆婆,苦笑着向我母亲走来:“大嫂!”我母亲强装出欢快的神色:“回来就好了,丫头天天念叨小芹。”

“小哥!”小芹没了上次回家的高兴,脸上带着泪痕,却反问我说,“你哭了?”我扯谎说:“没。”

她望着我。

我望着她。

依然是过去的两小无猜,望着望着竟然“哇”的一声,一块哭了起来。

她哭,是看见了磨房的石碾。

我哭,是从这天起,在我小小心灵上,压上了一扇磨盘。

啊!童年!谁说只有欢乐?

人间的经纬像一把剪刀,不断削着剪着童年的无忧无虑,增加着小小心灵上愁楚的负荷。像爬上天角的一丝乌云,不断吞噬着碧蓝的天。

不是吗?!

[城隍庙]

小芹这次回家,给我带来一个礼物。这礼物是铅丝弯成、上边扎着胶皮的弹弓,小芹说这是她舅舅给她做的。可她是个真丫头,该学会行针走线;弹弓是小子手里的玩物,疙瘩爷爷叫她送给我。

该回赠小芹个啥礼物呢?我把爷爷给我买的三支铅笔,分给了她一支。我用铅笔刀,给她削掉木屑,露出铅笔芯儿来。最后一下失了手,刀子削在手指上,因而我送她那支黑铅笔的杆杆上,粘着我指上的血渍。

我哭着喊手疼,爷爷从东房穿过过堂,跑到西屋,攥着我流血的食指,便放在他嘴里吸吮着。我抹着眼泪笑了,爷爷这个姿态,多像我小时候吮娘乳头的情景。爷爷见我笑了,便抹掉我脸上的眼泪,揪出被角里的一团棉花裹住伤口,抖落开线板,用白线把我的伤指缠起来。

“娘哩?”这是突然萌生在我心头的一道闪电。“去磨房磨面了吧!”爷爷含糊地支应,“跟爷爷认字块去吧!”

我认为爷爷在扯谎。早上起炕,母亲就穿起干净的海棠蓝的长衫,并对着镜子用木梳梳纂儿。要是去推磨,母亲是不穿干净衣裳的,母亲这个打扮,分明是串街走巷去了,爷爷为啥要瞒哄我?

我推开爷爷摊在我面前的书本和字块,拿着削好的铅笔去找小芹。小芹正在院子里玩跳绳,见我来了便说:“丫头,一早你娘就和我娘上街啦,死活不带我去。”

“一块儿走的?”我支棱起耳朵。

“嗯。”

“会不会进城去了?”

“反正我娘也穿上干净衣裳,纂儿上还插上了玉簪瓣儿。”小芹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你娘纂儿上,别着一朵白白的百合花。”

“咱俩溜进城去看看,咋样?”我提议说。“我怕日本兵。”小芹胆怯地摇头。

“怕他们干啥?他们不是还从马背上给小孩扔下一个小洋铁盒?”

小芹立刻眼泪汪汪:“别提这事了。”

“不提就不提。敢进城不?”

小芹想了想,想出来一个招儿:“今儿个星期天,叫隔壁二嘎子哥带着咱俩去找娘。”

“行。”

我俩悄悄地溜进南菜园,从篱笆下边的狗洞,钻到隔壁徐家。小石头和春儿正在房檐下的小桌上,围着石板专心地算算术,不愿意进城,嘎子哥一拍胸脯说:“走!带你俩进城去逛逛!”

二嘎子已满十岁,比小芹和我大三岁,他身板壮得如同一头牛犊子。自从他爹王柱儿掉在井里淹死,二嘎子上学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倒成全了我和小芹的心愿,雁行中有了领队的头雁。他娘生活没有着落,到家住城关的独眼县长龙秉孝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当了汉奸“独眼龙”家里的老妈儿。她白天去龙家干活,晚上回家,因此二嘎子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小子。瓜地摘瓜,上房揭瓦的事儿,他样样能。

他领着我俩走在街面上,指指点点告诉我俩:这儿是大烟白面儿馆,那儿是窑子窝。大雁、二雁每天晚上陪日本人睡觉,白天骑着弯梁的女洋车回家养神。

啥叫窑子窝儿?

啥叫大烟馆儿?

二嘎子也说不清楚,我和小芹也无心去听。我俩只想找娘,为啥我娘和她娘一块进城?当天,又不是城关的大集,她俩上街有啥事办哩?

二嘎子琢磨了好一阵子,琢磨出一点门道。他说:“我猜你娘和她娘,是到仁育堂抓药去了。丫头,仁育堂药铺是你大姨父开的,小芹娘要抓几服能生养小子的药,这事没法儿自个儿开口,就拉上你娘一块儿去了。”

“吃药就能生小子?”小芹觉着稀罕,“你娘生你前吃药了吗?”

嘎子哥回答不出,直眉瞪眼地说:“我娘没说起过。还是我爹活着的时候,对我娘说起小芹娘挨打的事儿,顺便说出嘴的。”

“嘎子哥,咱们先去仁育堂吧。”我说,“药铺的库房里挺好玩的,里边有肉桂、麦冬、杏仁、山楂……我常常抓一把放在兜儿里,噙着、吃着、嚼着。那回,我闹红眼症,点了几回那叫啥……叫啥……对了,叫‘大学眼药’水,三两天,红眼病就好了。要是在那儿找不到娘,我带你们去库房玩玩,绳上穿着王八壳儿和人参……你们听过穿着红布兜的人参孩儿,夜间从土里钻出来,在山上乱跑的故事吗?”

嘎子哥没有回应,他不喜欢听民间逸事。小芹倒是爱听,可眼前急于到药店去找娘。仁育堂药店的牌匾字号,已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大姨父头戴一顶红缨圆帽盔,正给抓药的顾客称药,他站在柜后边忙不迭地朝我一仰脖说:“小芹娘来抓过药了,抓完药和你娘去城隍庙了。”

我们仨马上从药店转身出来,站在门口愣住了。仁育堂紧挨着城门脸儿,一面膏药旗插在城门脸上,门脸这边站着一个荷枪的治安军,对面站着一个戴着布帘绿帽的日本兵。他们在盘查进城的行人,日本兵嘴里不断骂着“八格雅鲁”(混蛋)。

小芹怕了:“咱们回家吧!”

我用目光溜着嘎子哥:“咋办?”

“我×他娘。”嘎子哥低声骂着,“他还能把咱们三个小孩用刺刀挑喽?走!”

不由分说,他两只手拉起小芹和我就朝城门走去。我心跳得如同怀里揣着十只兔子,一步三跳;小芹则拼命挣脱着嘎子哥的手,往后打着坠溜。那日本兵看我们仨的神态,朝城门洞一挥手:“小孩的进城,小孩的进城。”他一边摆手,还朝我们仨龇牙一笑,露出一颗黄灿灿的金牙。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进玉田县圆形的城门洞儿。爷爷告诉过我,玉田十八尺高的城墙是古辈子修建的。玉田山美地肥,古代有一老爷爷姓阳,偶在土里埋下石头,竟然像苗儿出土般地长出一块块白玉。在唐朝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将此地起名叫玉田。我对爷爷讲的古迹,只是摇晃脑袋;此时,我对进了城的二嘎子和小芹鹦鹉学舌,倒解除了他俩进城门洞时的紧张。小芹说:“地里只长高粱、谷子、萝卜、白菜,哪会种下石头长出白玉的事儿哩?”

嘎子哥对我爷爷有失尊敬,他乐了好一会儿:“丫头,一定是你爷爷料豆子吃多了,种石出玉的事儿,是你爷爷放的响屁。”

小芹“扑哧”一声笑了。

我没有一丝笑容:“反正我爷爷是秀才,是全县有名的学问篓子。种石头出玉石的事儿,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

“你爷爷是学问篓子。”二嘎子甩着风凉话儿,“是吃柳条拉柳篓——满肚子瞎编出来的学问篓子。”

小芹看我板着脸孔,马上不再笑了:“嘎子哥,城隍庙还有多远?”

“从鼓楼往北拐,再往西穿过一条街就到了。”二嘎子提议说,“咱们得快点走,不然就看不见两个婶子去城隍庙干个啥哩!那儿除去城隍爷就是小鬼。”说着,二嘎子松开我俩的手,紧捯着两条小腿向前跑去。

小芹和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不一会儿就跑得满头大汗。二嘎子跑到庙台上,连连向我俩摆手,催我俩加快赛跑的速度。待我们跟头流星地跑进庙门,二嘎子一指嘴唇,告诫我俩说:“真叫咱们给追上了,婶子正在庙堂上烧香哩!”

我们从隔扇的破洞,探头探脑地向殿堂里张望着。殿外日头照人,殿里幽暗漆黑,一尊尊泥塑的十八罗汉,个个青面红发巨齿獠牙,手拿刀枪剑戟在殿堂两旁列阵;殿堂正中端坐着菩萨娘娘和城隍爷,判官手翻着厚厚的一本泥塑书,站在城隍爷和菩萨娘娘中间,状似正在翻看。

嘎子哥对我俩咬耳朵:

“知道判官翻的啥书吗?”

小芹晃着两根小辫。

“丫头你哩?”

“爷爷没跟我说起过。”

“他手里拿的是生死簿。”嘎子哥说,“这判官专管人的生死。他叫谁投生在谁家,那家就生男娃或女娃,点到谁死谁就死,都在判官一句话。”嘎子哥诡秘地又补充了几句,“当然,判官还要听城隍爷和菩萨娘娘的,好比大臣要听皇上的一样。”

“我娘到这儿来干啥哩?”小芹悄声地说。

“哎呀!这还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嘎子哥反问小芹说,“你爹为啥总打你娘?”

“叫娘生小子呀!”

“嗯。你娘就是为生个小子烧香来的。”

“我娘哩?”我问嘎子哥。嘎子哥哑了。

小芹猜测着:“你娘或许是想再生一个小子。”

“不对。”嘎子想了想说,“你娘是给菩萨上香,丫头娘是给城隍爷上香;各烧各的香,各拜各的佛。”

嘎子哥的话十分灵验。只见小芹娘跪在菩萨像前,我母亲跪在城隍爷像前;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两人双手在胸前合十,在各自的神像面前,闭合双目嘟哝着自己的心事。

最初,我觉着挺好玩的。看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罗锅子奶奶在磨房,对母亲说起爸爸被抓进监狱的事……娘莫非在叩求城隍爷,保佑爸爸平安无事?!

不知为啥,从那天蹲篱笆根听见罗锅子奶奶那段不吉祥的话之后,我好像突然变大了;原来人世间不仅有花鸟鱼虫和月宫中的兔儿爷捣药,还有人逮人、人杀人的可怕事情。那两天城关贴了大布告,爷爷说城里的便衣特务——1416部队(老百姓叫他们“一死一溜”)抓到了两个八路军,枪毙在二郎庙后的乱坟岗子里。母亲听罢脸色苍白,当晚只喝了碗棒子(米查)粥没吃干粮,就拉着我回屋睡觉。

小小的我看出母亲揣着心事,便装作睡着的样子。母亲翻箱倒柜了一阵,拿出一个小包包,便坐在一盏豆大的油灯下,抖落开那个小包包。小包包里一层外一层,抖搂半天从里边闪出个小红包包。我认出来了,小红包包抖开是一块红绸绸;甭问,那是母亲出嫁时,脸上蒙的红盖巾。“哗啦”一声,有啥东西从盖巾里滚落到炕上,我用眼角瞟了一下,在炕上打滚的都是金银翡翠首饰。母亲并没忙着去收拢这些家什,而是先拾起随着首饰飘落在炕上的一张照片。

母亲担心声响惊醒了我,便扭头看看我。我赶忙闭上眼睛,待母亲把头转回去,我又把眼睛睁开一条窄缝儿。母亲斜对灯影盘腿坐在炕上,眼神直棍般地盯着那张照片;看着看着,她眼眶里涌出泪水,那“滴滴答答”的眼泪疙瘩,像散了骨儿的珠子般掉在了照片上。她用衣袖擦去照片上的泪水再看,看了一阵又擦,反反复复擦了几次掉在照片上的泪珠后,摘下盘在脑后纂儿上的翠簪儿,用簪尖挑了挑油灯捻儿;火舌猛地蹿高了几分,灯光一下变亮了。她俯下脸面,再次看那张照片,伴随那悲凉眼神的不仅是无声的眼泪,又增加了低声的呜咽……

“娘!”我突然惊叫了一声。

“丫头,你……醒了?”母亲麻利地抹去眼角的泪花,哭脸霎时间变成笑脸说,“娘收拾首饰的响动,把你搅醒了吧?”

“您没收拾镯子啥的,您在看我爸的相片。”我委屈地说,“您干啥瞒住我,那天我蹲篱笆根,啥都听到了。”

“你还小。跟你说你也不懂。”母亲说,“睡吧!娘也睡觉。”说着,她把散落在炕上的首饰和相片,用红盖头包好,往枕头下一塞,“噗”的一声吹灭了灯。

她把手伸进我的夹被里,像钳子一般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小手:“听,外边下雨了。”

“窸窸窣窣”的雨点,敲击在窗纸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在夜雨中母亲唱着儿歌,催我入睡:

下雨啦

冒泡啦

人人戴上草帽啦

河满啦

江溢啦

鲤鱼蹦进屋地啦

兔钻洞

鸟归窝

长脖子老等[4]把脖缩

神进庙

鬼进坟

狐仙急得拍山门

…………

这座城隍庙是既有鬼,也有神,我母亲和小芹娘跪在神像前,闭目喃喃了一阵,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转身向殿堂外走来。

嘎子哥一个手势,我们仨像溜江边的黄花鱼,躲到了大殿外的石礅后边。嘎子哥得意地“嘻嘻”笑着,小芹也因偷看到她娘拜佛笑开了嘴,只有我在石礅后低垂着脑袋,只有我知道娘为啥来叩求城隍爷。

我母亲和小芹娘从石礅旁擦身而过,竟然没有发现躲在后边的我们,我想站起身来跟母亲回家,嘎子哥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襟,另只手用力按住我的脑袋,同时轻声责怪我道:“要来的是你,要走的还是你。你不想进殿里去看看神鬼了?”

“小哥,咱要听嘎子哥的。他是司令,咱俩是小兵。”小芹也对我微露不满。她看我一脸不快的神色,便又开导我说:“好容易进城一回,咱也学娘那样拜一回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