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7)

不知是母亲挥刀时袖口扇起的风,还是那小鬼被母亲的诚意感化了,反正我母亲这番话唠叨过后,那竹筷“啪”的一声,倒在了碗沿上。我母亲扔下切菜刀,挑开门帘,先是拿扫帚扫地,后又把那碗里的水泼进炊膛,“咔吧”一声把那根筷子折成两截。她回头对着呆看傻了的我说:“丫头!这回你的病就该好了。你罗锅子奶奶教我的,这叫驱鬼!”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从去城隍庙这天起,我好像知道了人的世界以外,还有神和鬼的阴间世界。是真?是假?小小童心无法分辨,也无心去分辨。人世间的事,刚刚走进我的心扉,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我知道的太少太少……

约莫过了四天,不知是驱魔的威力,还是汤药的药力,我退烧了。在我起炕下地的那天中午,二嘎子领着小芹、小石头、春儿,手里拿着一挂鞭炮,旋风般地闯进屋子。

“小哥,你病好啦?”第一个问安的是小芹,“以后可不敢再去城隍庙了。我爹把我屁股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娘也拧我的耳朵了,说是引了恶鬼进门。”二嘎子让我看他红肿的耳朵,以证明他没扯谎。

春儿和小石头是姐弟俩,他家以熬硝制鞭炮为生。二嘎子手里提着的那挂鞭炮,是小石头和春儿爹给的,说鞭炮可以赶鬼回坟。

我说:“鬼已让我娘拿着菜刀赶跑了!”二嘎子愣愣地说:“万一它要再回来呢?”母亲不太愿意在屋里燃点鞭炮,怕火星烧着了被褥。她和二嘎子商量,能不能在过堂间干这桩事。

小芹插嘴说:“我爷爷说了,要净净这间屋子,是他叫我们到这间屋里来放鞭炮的。”

疙瘩爷爷是房主,说话一锤定音。

母亲笑笑说:“放就放吧!也许会给这间屋带来喜气哩。”

“捂上耳朵。”嘎子哥对我们下了命令。小石头和春儿龟缩到了墙角。小芹害怕地靠在我怀里。母亲挑开门帘,以便让鞭炮硝烟飞出屋子。嘎子哥点着了一截祭神上供时用的香火头儿,手提着鞭炮傻乐一阵后,高声叫道:“这鞭炮一驱恶鬼,二接喜神。小芹在城隍庙许愿了,她说她大了当丫头小哥的媳妇。别等长大再当媳妇了,眼下就开始过家家吧!”

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龟缩在墙角的春儿,猛地从口兜里掏出一块红盖头,麻利地往小芹头上一蒙。

小芹尖叫着:“嘎子哥,你真是个坏包儿!”

我也觉着受了嘎子哥的蒙骗,一手掀下小芹头上的红盖巾说:“这红盖巾该给春儿姐蒙在头上,她和嘎子哥同岁,你俩都属小龙,一块儿游进龙宫里,去过家家吧!”

我忘记了髙烧刚退,在呛鼻的鞭炮烟雾中,迈出几步把红红的盖头,蒙在春儿头上。

小芹夸我:“小哥,你真机灵!”

小石头拍着手连连叫好。

鞭炮声和嬉闹声,惊动了爷爷和婶婶们,他们挤在屋门口,看着我们童心扮演出的童戏,个个笑不住声。

城隍庙殿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暂时从我心中消失了。但皇天后土上的佛家善恶法链,却铿锵作响地套住了我的小小心灵……

[秫秸垛]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怕鬼。我既怕死鬼,也怕活鬼——那些骑洋马挎洋刀的日本鬼子和便衣特务队。

二嘎子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儿,胆子邪了门地大。一天,街面上正过日本马队,他隔着大门缝儿,用小芹给我的那把“弹弓”,把捡到的一个盒子枪的空弹壳,朝日本骑兵射过去。“砰”的一声,弹壳打在一个日本兵的钢盔上,这小小的童戏,引发一场日本兵和特务队在城关挨门挨户的大搜查。日本兵说:有弹壳就有子弹,城关“八路”大大地有。

爷爷惊恐地躲在茅厕烧书,那神情比烧花的“大备票儿”还心疼;我在厕所外边给爷爷放哨,心想书里也没藏着“八路”,烧它干啥。爷爷平日挺讲卫生,这时候不顾茅厕的臊臭,把书灰用扫帚扫进茅坑,直到不留一点灰痕。在我好奇追问下,爷爷最初说这些书夏天招虫;后来才告诉我实底:“丫头,这堆书里边,有你爸爸从北洋大学带回来的,大都是宣传苏俄的!”

“猪饿?”我不懂“苏俄”这个词儿,“饿了就喂呗!”

爷爷笑了,说我还是毛孩子,不懂这世界上的事情。是的,我当时不知道“苏俄”是共产党的代称,也不懂“八路”就是共产党;当然更不知道爸爸被关进重庆陆军监狱,祸源还是投奔共产党。

疙瘩爷爷无书可烧,但也在想法儿躲避麻烦。他用二十多捆高粱秸,一字排开地矗立在前院院墙上,挡住前院通往后院的二道门。我觉着疙瘩爷爷挺可笑的,因为这么一来,连疙瘩爷爷出入二道门,都要钻进和钻出高粱秸和院墙之间的幽暗夹道;为此,疙瘩爷爷每出入一次,都要抚弄他的脑袋,以抚去头上带出来的高粱叶和高粱秸里爬出来的肉虫儿。有一回,疙瘩爷爷刚钻出夹道,一只老家雀子,竟然跳到他的脑袋上,叼走了一条肉虫儿,把疙瘩爷爷吓了一大跳。他没海骂惊吓他的家雀子,却对天骂了一句:“汉奸鬼子,我日你老娘!”

自从搭起了这道柴墙后,可乐坏了这群男娃女娃,我们在南菜园玩腻了,就到这夹道里来藏猫儿玩。小芹蒙住自个儿眼球,高声问道:“亮了吗?”

“亮了——”答话的是我。

“亮了——”就是藏好了的意思,于是小芹就钻进黝黑的夹道找我。她从东边进,我从西边出,她从西边进来,我往东边跑。彼此追逐,“叽叽嘎嘎”的笑声响彻院子,飞出院墙,洒向天空……

小石头和春儿放寒假了,也常和二嘎子钻篱笆根下的狗洞,到这块既神秘又好玩的秫秸墙来,藏猫儿玩或捉虫喂鸟。间或,我们从柴垛中抽出几根高粱秸,剥去秆秆上的叶子,再折去高粱秆秆的根梢,扛在肩上当三八式步枪。

城关东口驻扎着齐燮元的治安军,我们就排起队伍,模仿他们出操时的样子,一边唱着歌儿,一边重步行进。嘎子哥说我嗓门豁亮,叫我当吹号兵,我鼓起腮帮,“嘀嘀嗒嗒”一阵过后,他们立刻列队集合,然后扛着高粱秆秆在院子里转圈。嘎子哥领头喊完“一、二、三——四”之后,歌声就响了起来: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当阳桥前吼

喝断桥梁水倒流

爷爷对我们唱的歌儿不满。他说这支歌原是过去奉系军阀唱的军歌,眼下治安军也唱这支歌儿,说我们出操该唱新歌儿。小春儿自告奋勇,唱出一首歌儿,问我爷爷中听不中听:

春山如水

春水如黛

桃花杏花一齐开

桃花红,杏花白

蜂飞来蝶飞来

蜂儿蝶儿把花采

薄云赶快飞开

让那红球现出来

这回挡驾的是四叔,他从北平辅仁大学放寒假回乡,是我们出操的热心观众之一。他的理由是:这是一首文化汉奸编出的歌儿,“红球”就是膏药旗。

春儿不服四叔裁决,说这首歌儿是老师在课堂上教学生唱的。二嘎子插嘴训斥春儿说:“唱膏药旗的就是汉奸,老师里边也有汉奸!东隔壁在唐山开滦煤矿挖煤的张叔叔,教了我一首歌儿,我看准能行。”

四叔开心地说:“唱给我听听!”

二嘎子清了清嗓子,破锣般的歌声飞出了他厚厚的嘴唇:

宋哲元呵

大刀兵

卢沟桥上打冲锋

杀得鬼子炸了营呵

万古留美名

大汉奸哪

殷汝耕

引狼入室占冀东

拿着华北换了铜

万古留骂名

四叔还没来得及说话,爷爷连忙摇摆着双手说:“不行,二嘎子!这歌儿万万不能唱!不能唱!”

“咋的?”二嘎子瞪开两只铃铛眼,傻拉吧唧地问道,“这可不是汉奸歌儿,是……”

四叔像轰家雀子般地一挥手:“你们别玩当兵出操了,还是藏猫儿去吧!”他看我们笔杆条直地站在那儿发愣,手指伸成个“八”字说,“现在日本兵不是正在城关捜査‘八路’吗?你们要大声唱这歌儿,小心被便衣队听见,把你们当小‘八路’抓走。”

我们都吃了一惊。

治安军的歌儿不能唱。

膏药旗的歌儿不能唱。

骂汉奸的歌儿还不能唱。

我们还能唱些啥歌儿?

二嘎子“咔嚓”一声,把高粱秆秆折断了。我们也从肩上卸下“枪”来,“稀里哗啦”一阵响,被折断的高粱秆秆散落了一地。

像马驹儿被套上笼头,像鸟儿被钳住嘴巴;童心套起夹板,像小毛驴般拉起岁月的重负。这事可以干,那个不能玩;这话可以说,那歌儿不能唱……这让我想起掌管家政的三叔,放飞鸟儿之前,对那些鸟儿的驯化:野鸟装进笼子,先要饿上两天;待它吃饱肚子,嘴里含上水再去喷它。一阵饥,一阵饱,一阵风,一阵雨的还不够,还要在大白天把鸟笼子蒙上布罩,闷上它几天,然后打开乌黑的鸟笼,使鸟儿受尽囚禁的“恩宠”,使它倍感天的蓝,地的阔,树的绿,花的红。这野鸟儿就没了初进鸟笼时乱扑乱撞的折腾劲了,乖乖地站在笼中鸟架上,唱出美妙动听的歌儿。

我们在小鸟般的岁数,接受的也是这种驯化。当然,这是年纪逐渐大了,回盼往昔时才有的悟性。当时我们只感到玩不成当兵出操,是件扫兴的事儿,爷爷见我们个个嘴噘得能挂住油瓶,便给我们出了新花样:“今儿个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是过小年贴门神贴对联的日子,跟我串作坊去吧!”

城关除了疙瘩爷爷的皮匠铺,还有铁匠铺、酒作坊、豆腐坊、染坊、糖坊和专糊阴间金童玉女、纸车纸马的殡仪铺……每到年关,这些作坊和铺店掌柜,便手里提着唐山麻糖和天津麻花,以及通州大顺斋的糖火烧一类的点心包儿,去求我的秀才爷爷写对联。爷爷满应满许,除去给这些掌柜书写各式各样的对联之外,还为这些不同的作坊门脸,选择和作坊行业对口的门神送去。各司其职的门神,多出自杨柳青的年画和剪纸。爷爷说,这是答谢掌柜们的送礼之情。送门神贴对联的日子,每年都在过小年的腊月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5]粘。”这天糖坊的生意火红,家家祭灶时要用“糖瓜”,人们把灶王爷贴在锅灶上方,并给灶王爷献上一盘子“糖瓜”,一说是以此粘住灶王爷的嘴,另一说是让灶王爷吃了“糖瓜”,去“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沾爷爷的光,我们五个小小人儿,干上了跟随爷爷给作坊送门神、送对联的甜差。每到一家作坊门脸,掌柜的都往我们兜里装上一把“糖瓜”和花生栗子……我们得意得如同水里的鱼儿,游进了一条彩河;酒作坊门口,挂起红布条条的新酒幌;豆腐作坊门脸,悬起一面面金色的黄豆旗儿;我家房东——皮铺的疙瘩爷爷门楣上,斜插一把为过年特制的大号红缨穗的鞭子;铁匠铺的泥巴棚外,伸出一把贼亮贼亮的铡刀片儿。只有糖作坊门脸最稀罕,一捆草把儿上面插着糖做的鸡、羊、狗、猪、兔……人的十二生肖,这是糖作坊的手艺人用模子吹出来的。十二生肖外,多吹了一个逗哏的猪八戒背媳妇;因而在糖坊门口,围的尽是男娃和女娃。

爷爷走到哪个作坊,哪儿必然响起迎接门神的“噼啪”的鞭炮声。我们的口兜装满了吃食不说,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糖坊掌柜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非常羡慕爷爷肚子里揣着的知识篓儿,他每到一家作坊门脸和掌柜的一块贴门神时,必定要说出这位门神爷的来历和掌故。比如铁匠铺和糖作坊门脸,贴的都是一个飘着冉冉长须的仙翁。爷爷说:“这是老君爷,专司人间炉火。老君爷在天上有个炼丹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旺火天天不断。孙猴儿曾被老君爷逮去,在炼丹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结果练就了孙猴儿的一双火眼金睛。掌柜的,祝老君爷保佑你们作坊,一年炉火鼎盛,买卖发达。”

到了酒作坊,爷爷把粉面朱唇、耳大鼻直的女酒神像贴上门脸。接着,那一串词儿像滔滔流水,不但把掌柜说得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连连拱手抱拳,对爷爷表示谢意;就连我们五个小当差,也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爷爷说:“禹王治水,为除黎民百姓之灾,曾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生育个女儿名叫仪狄,为尽儿女对其父的孝道,每日必为其父做饭,盼其治水归来。但禹王久久不归,仪狄遂将粱谷蒸成的饭糕,倒入木桶,以志对治水未归父王的思念。待禹王归来时,桶内忽溢出醇香气味,仪狄打开桶观之,见粱谷之食已酿成稀胶之状,尝了一口,香气爽人肺腑,其酿入腹,顿觉腹内温馨如火,仪狄再饮,便觉飘飘欲仙。仪狄将其酿献给父王,禹王饮之,喜称这佳酿为酒。于是仪狄成了造酒女神。现将禹王孝女仪狄肖像贴在门板上,愿造酒的女神下凡,以其神方指点你们烧锅中的佳酿,浩若三江,香飘天下!”

送门神的最后一家,绕回到房东疙瘩爷爷——皮铺掌柜门脸来了。尽管小芹爷爷和我爷爷,平时亲如手足,此时,却也不得不按着接送门神的礼仪行事。疙瘩爷爷先叫我爷爷一声“大哥”,我爷爷回叫疙瘩爷爷一声“大兄弟”,之后,在鞭炮齐鸣中,皮业神像比干的肖像,被粘贴在皮铺的大门上。门楣的对联上写:比干剜心升仙界,一寸神皮一斗金。横联:魂昭日月。

记得,过去疙瘩爷爷家的门神,贴的是一张武士张弓射猛虎的画儿,爷爷以文代武,给疙瘩爷爷皮铺大门上增加了几分文气。爷爷说:“皮业神不止一尊,今儿个给大哥贴上门神比干,当然也有个讲究。古辈子,商纣王造酒池肉林荒淫无度,其叔比干冒死劝其侄子纣王戒色废妃以振朝纲。纣王龙颜大怒,令手下兵丁将比干开膛并剜心暴尸。其魂升天被玉皇大帝封仙,其皮赐予讨伐纣王一员武将,这员大将因得比干之皮而刀枪不入。今儿个大哥贴上门神比干,保佑大哥皮货经久耐用,独一无二,马鞍金韂,独占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