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4)

猛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袋:是不是一条蛇?一条吐着长长舌头的蛇?我冷不丁又从梦魇中醒来。睁眼看看,母亲正脸对脸地凝视着我,她悲恸欲绝的眼泪,一串一串地从她脸腮上,滴落到了我的脸上。想来,她已经坐在炕沿上呜咽了许久,不然,我脸上怎么会流淌着她的热泪呢?

不是虫儿。

不是杨树吊儿。

更不是蛇。

是母亲滴在我脸腮上的泪河!母亲的泪泉,阻塞住了她的视线,一时之间,她竟然没有看见我睁开了眼睛。

“啊!丫头……你……你醒过来了!”若同一声惊雷一般,母亲陡然挺直了身腰,“娘和你姥姥,已守候你三天三夜了。”

“娘……”我再次倾吐出我的声音。母亲这时才确信我生命犹存,她用袖口,先擦去我脸上的汗泪搅拌在一块儿的水珠,后又匆匆到对面屋里叫来了姥姥、姥爷。油灯换成一盏马棚点的桅灯,这银亮银亮的灯光告诉我,我逃离死神怀抱的时刻,是在万籁无声的深更午夜。

大病来若墙倒,去若抽丝。仁育堂的药铺掌柜——我的大姨父管我这病叫“惊疯”,由受夜寒起,至抽风而终。十服汤药下去如不见效,就是华佗再生也没法儿救我一命了。母亲告诉我,是吃完这十剂汤药,我才喊出“娘”的声音来的。

啥时候灌我吃的药?不知道。大姨父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一个接一个缥缈的梦。梦中似听过夜猫子“哇哇”的嚎叫声。母亲掐指算了算,从那天“早起五更”受惊计算,我整整昏睡一个星期了。对母亲说来,这是焦灼的一周,她刚刚承受了爸爸离世的打击,跟踪而来的是我的病危。

面容娇润的母亲,显得憔悴了,若同冰雹袭击后的指甲草和喇叭花,突然消失了红颜。姥姥的眼窝也凹陷下去,挺像被剥落了老皮的瘪核桃,眼珠周围,突出了横七竖八的褶皱。只有姥爷没啥变化,刀削斧砍般的脸膛依然威严如初,下巴颏被刮胡刀刮得铁青铁青。但他对我说话的口气,却没了往日的坚决和果断:“都怨我太莽撞,大冬天拉你早起练功。往后,姥爷绝了把你造就成武把式的想法。从家的苗子太嫩,受不得风吹,经不住雨打!”

“姥爷,病……病好了……我还跟……跟您……”我怕伤害了姥爷的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跟您……学‘站桩’,练……练拳脚……”

“别介。能保住这条根,就得念阿弥陀佛了。”姥姥插嘴说,“这几天夜里,夜猫子天天飞到房脊上,‘哇哇’地笑。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可把姥姥和你娘吓坏了。”

母亲神色恍惚地说:“真也怪了,姥爷拿鸟枪打这群夜猫子,都轰不散。娘真以为你活不过来了。”

我想为炕沿上的三个长辈解疑,张开嘴唇却吐不成声,记得,四叔曾对我讲过夜猫子习性,他说这种鸟儿嗅觉十分灵敏,因为它久居乱坟岗子的树丛子里,嗅惯了死人的气味,哪儿有得了重病的人,那气味就引得它往哪儿飞。四叔说这叫科学。我很想把这道理鹦鹉学舌一遍,但我身体虚弱,硬是难以把这番话说出来,让年近八岁的我,表现一下自己趸来的知识,当一回姥爷、姥姥和母亲的小老师。

灯灭了。充满汤药气味的屋子,恢复了安静。母亲把我搂抱在怀里,对着我耳梢告诉我,这几天不仅村里九户人家都来探过我,连小芹和她娘也来过姥姥家了。

“那……您咋……咋不叫……叫醒我哩?”

“赶夜猫子的枪声都惊不醒你,谁还能喊醒了你?”

“她哭……哭……了没?”

“连哭带号地喊你‘小哥’!”

“她说……啥……啥话哩?”

“她说过两天,带着‘小黄’来看你。”

“还有啥……啥话?”

“没了。”

“她哪……哪……天来?”

“没说。”

“娘……把小芹叫……叫来吧!”

“等你能下地时,叫狗瘤子叔叔去喊她来。”母亲低声地说,“眼下,你还下不了炕,她来了,你俩也没法儿玩。”

我明知母亲的话是对的,还是无理纠缠着:“能玩!能玩!娘……你叫……叫她……来吧!”

母亲突然离开话题说:“你咋像狗瘤子叔叔那样,说话结结巴巴的了?说话多了伤气,娘怕你变成结巴磕子!”

我被母亲的话噎住了——我当真发觉我说话喘气费力,我不愿意变成结巴,因而停止了和母亲的饶舌(这次大病之后,我因气虚真的染上了轻度口吃)。

大约到了惊蛰雷响,我才像一条能爬动的虫儿,离开了我病卧的土炕。惊蛰雷带来开春的第一场潇潇春雨,天地之间,如同谁在吹奏一把不会变调的木箫,声音单调低沉,没有旋律的起伏和跳跃。但一场春雨过后,树梢出现了鹅黄,黑土里出现了草芽,杨树上钻出小孩巴掌似的树叶,苇塘的坡坡洼洼吐出一片嫩嫩的苇尖。

我像一只钻出鸟笼的鸟儿,在田野踏青觅绿,陪我到早春田野上玩的,是以竹竿探路的瞎表姐。我问她:“田野出绿了,你看得见吗?”她笑着摇摇头,反问我说:“绿是啥样?”

我支吾了半天,也没能把绿的模样告诉她,便蹲在地上,拔了两瓣草芽儿,递给她:“你摸摸!”

“摸不出来。”瞎表姐说。

“放在嘴里嚼嚼!”

“只有一股草腥气。”她把草芽吐了出来,“我能识别好多的东西,树啊!水啊!井啊!甚至能分辨驴粪蛋和牛屎饼,就是看不见颜色。我还能从鸟叫的声音里,断定出这是啥鸟儿,但我看不见各种各样的鸟儿。喜鹊‘喳喳’,乌鸦‘呱呱’,你听,天上有鸟儿叫,我猜是过大雁哩!”

她仰起没有眼珠的扁脸,向天上望着。天上真的在过北归的大雁,它们悠闲地拍打着翅膀。瞎表姐虽然有目无珠,但她有过人的听力,大雁飞过后,她又屏气地倾听一阵,对我悄声地说:“我猜竹竿南边几步远的地方,一准是河坡,河坡上一准长满了青草。”

“你咋算计得那么准呢?”

“我听见一只‘纺织娘’在草丛里叫。”说着,她以竹竿探路,走向河坡。

我怕她一失足迈进河沟里,哪知她多一步也不走,用竹竿画了个大圆圏说:“丫头,你在这儿找吧!这儿有一只织春的‘纺织娘’!”

我蹲在河坡的草丛里,在她画出的方圆里,仔细地寻找着这只第一声报春的小东西。果然,我从青草里捉住一只趴在草芽上的小绿蚂蚱。它似乎刚刚出世,薄薄翼翅才伸出脖颈,还不具备飞翔的本领。它的腿脚还嫩如草芽,没有跳跃的能量。歪头侧听,它的薄翼每次颤动,都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响,如微风拂柳枝般的轻柔。

“找到了吗?”瞎表姐问我。

我把小小的“纺织娘”从草尖上拿下来,放在掌心,端详着。它遍体皆绿,有点像娘纂上斜插着的碧簪。它是从哪儿来的?为啥这么早就唱春歌?谁是它的爹和娘?它“咝咝”啼唱的是什么歌儿?

“丫头,你掉河里啦?咋不搭理我哩!”瞎表姐一抡竹竿,碰到我的身上,“这儿可不是藏猫儿的地方,一不小心,会滚到河里去的。”

“我没和你藏猫儿。”我拉住她手中的竹竿,一迈步走上河坡,“我觉着这肉乎乎的小蚂蚱,出土在春寒,我怕它冻死,在手心里给它焐暖哩!”

“你心眼真好,将来一准能娶个好媳妇!”瞎表姐翻着无珠的眼皮朝我笑着。

我弯下腰身,把幼小的小蚂蚱放回到草丛里,直起身腰后,情不自禁地朝北眺望。不知为啥,我觉着这只“纺织娘”,挺像苦命的小芹,她小小年纪,带着瘸腿“小黄”,背着篓儿,已在河坡上捡柴火了。

“你哑巴了?”瞎表姐问我,“过去你来姥姥家,话挺多的!”

我反问瞎表姐说:“你去过丁家洼吗?”

“去过。”

“用竹竿探路?”

“还有一条水路。”瞎表姐用竹竿指指村口河沟说,“从这儿上船,曲里拐弯划上一阵,也能到丁家洼。”

“有船吗?”我立刻来了兴致。

“在北河坡。”

“走!”我牵起她手中竹竿,“我带你去找那只船。”她把竹竿抽出我的掌心说道:“水太浅,行不了船。非得等到入夏不可,沟满壕平的时候,才能撑船去丁家洼。”

“那你带我走旱路吧!行吗?”

“哎呀!你娘叮嘱我了,让我陪你在村边玩,哪儿也不能去。说你大病刚好,走不了路。”

“我能走。”我踏了几声重步给她听,以表示自己是个男子汉。

瞎表姐拿出转移我思绪的招儿,凝神面向天空说:“你听,又有鸟儿飞过来了,叫得比大雁要好听多了!”

我仰起脖子,向天边望着:“我咋听不见也看不见哩?”

“往远处看!”

远处的田野,升腾着迷茫的水汽。水雾朦胧的尽头,有骧马拉犁耕地的影子。

“赶快布谷——”

我听见鸟鸣了,那是催播的布谷鸟,只是我难见布谷鸟的影子。我刚垂下疼痛的脖子,那布谷鸟的啼叫声,重新吸引我抬起头来,让我久久地在湛蓝的天空中,寻找布谷鸟的踪影。

我再次沮丧地垂下头来,可是那鸟鸣声又传进我的耳朵。最后,我才发觉,天上没有布谷鸟飞鸣,是瞎表姐对着我,用她的嘴在学鸟叫。

“瞎表姐,你真能骗人!”我捶打着她,表示一颗被愚弄了的童心的不满。她奔跑着。她嬉笑着。

别看她是瞎子,奔跑时她夹起竹竿,我硬是追不上她。我明白了,她不仅有超人的听力,瞎表姐还有学习各种鸟叫的口技才能。她有一双十分灵巧的手,上次我来住姥姥家时,她送我一只用苇条编成的猫。我好奇地询问过她:“瞎表姐,你啥都看不见,怎么能编出猫来呢?”她说:“啥东西,只要一过我的手,我就记住了这东西的尺寸和样儿。我多次抱过猫,也就能编出猫来了。”我去过瞎表姐家,窗台上摆着她编织的各种玩意儿,瞎表姐的母亲——村里叫她温四奶奶,涂上各种颜色,到集市上去卖,总是兜售一空。

追了几步,我就气喘吁吁地跑不动了。她循着我喘气的声音,走回到我面前:

“丫头,没累坏你吧!”

“没事。”我抹着额头上的汗珠。

“要是独根苗苗出啥毛病,我可担当不起。”瞎表姐说,“你娘说了,让我跟你在村边遛遛,恢复一下身板。”

“你学布谷鸟叫,学得真像。”我称赞着我的瞎表姐,“再叫两声,我听听行吗?”

“只能叫两声,不能叫第三声。”她说。

“为啥?”

她那张扁平扁平的脸,转向水汽蒙蒙的田野,面朝那雾影中犁地人,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对我说:“你还是小孩儿,不能对你说。”

我耍赖地说:“我就是要听!病好了,我该上城关大唐庙小学了,到哪儿去听布谷鸟叫?”

“汪……汪……汪。”她学了几声狗叫。

“不好听。”我扭动着身子。

她又学开了花公鸡“喔喔”地打鸣。

我捂上耳朵:“不爱听!”

“丫头,你可真难伺候。”

瞎表姐拍拍我的头,哄着我说:“我给你编个小人咋样?这小人能编得跟你一模一样。”

我说:“行。再听一回布谷鸟叫,我跟你回屋,好吗?”瞎表姐出于无奈,只好把手又圈在嘴边,学了一声布谷鸟叫。啼声过后,她精神似乎有点紧张地捂起自己的耳朵。我正想对她刨根问底一番,突然从田野里传回来布谷鸟的回唱:

“光——棍——好——苦——”

我年纪虽小,也能辨别出这不是鸟叫,而是人的拙劣的表演。我傻拉吧唧地循声望去,那声音来自雾影中的扶犁人。我用小巴掌遮住春阳,仔细朝那扶犁人望着,人影太小看不清楚,但是我识别出来姥姥家那头白骡子,从而推想那犁地的可能是狗瘤子叔叔。

为啥瞎表姐唱的是“赶快布谷”,而狗瘤子叔叔却唱的是“光棍好苦”哩?又为啥她前两声布谷啼叫,没有回声,只有第三声,才召唤回来狗瘤子叔叔的回唱呢?七岁多的我,还处在只会画问号,而找不出答案的年纪。我只看见瞎表姐那张不好看的扁圆形脸腮上,升起了两朵红晕,我想那是暖和的春阳照的,升在当空的日头,晒得我都冒出汗珠儿来了。

“咱们去看看狗瘤子叔叔吧!”我提议说,“我认出那头老白骡子来了!”

“牲口犁地有啥看头。”她支应着我说,“犁过的地又松又软,走在上面太累人了!”

“你怕摔跟头?我给你引路。”我认真地说,“他刚才叫‘光棍好苦’哩!”

“你知道啥叫光棍?”

“娶不上媳妇的男人。”

瞎表姐的脸“唰”地又红了。她说:“该吃晌午饭了,走那么远,你娘会埋怨我的。走,咱们回家吧!”

大病初愈的我,已经感到两腿酸软,但不知为啥,我还是想去看看狗瘤子叔叔,问问他为啥不唱“赶快布谷”。但瞎表姐仿佛怕我去找狗瘤子叔叔似的,用一只胳膊赶忙把我抱起来,另只手以竹竿点路,便向村口走去。

我在她怀里踢蹬着双脚:“瞎表姐,我不回家。”

“我听见了你肠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喊!”她把脸贴在我小腹上,哄着我说。

“我还不饿!”

“不饿也得吃饭。”

“你不是能编小苇子人吗?给我先编个小人吧!”我提出了条件,“你编好了,我才回家喂肚子哩!”

瞎表姐说:“那不是像吹糖人一样,一口气就吹出小人儿来。我得先捏成泥模子,再摸着泥人的尺寸,一根苇条一根苇条地编,可费功夫哩!”

“编出来能像我吗?”

“能。”

“你看不见我,咋能编成像我的小苇人来?”

“我只要摸过你一遍,就忘不了!保险捏脸像脸,捏腿像腿。”瞎表姐回答我说。

“那你可不能‘胳肢’我,我怕痒痒!”我立刻觉得浑身瘙痒地笑出声,“那啥时候捏我的模子呢?”

瞎表姐没有回答我,却耳惊地停住脚步。她比长着眼睛的我还有灵性,先是告诉我有骑马的人,朝小李庄奔来了。她屏气细听了会儿,对我说:“信不,是你姥爷从虹桥方向,骑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