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1)

操场像乱了营的蜂窝,同学们争相奔逃。学堂内几位老师平日对马训导毕恭毕敬,此时竟没有一位老师去过问马训导的生死,纷纷奔向大唐庙的庙门。一时间,街面乱了,店铺关闭了门板,摆摊的收了摊子。马汉奸挨了冷枪的新闻,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小小县城。当晚,日本鬼子宣布全城戒严,警狗子挨门挨户检查户口,核对“良民证”,一直折腾到公鸡报晓。

第二天下午,三叔才从仁育堂大姨父处得到一点确切消息,说马训导小命呜呼了。“一四一六”便衣队用担架把马训导抬离学堂操场时,马训导还有半口气,路过仁育堂药店门口,特务队曾把我大姨父叫出来,让他剥开马训导的血衣,听听马训导断气了没有。大姨父亲耳听见马训导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是王嘎子——我们的嘎子哥。第二个消息是小芹爹带来的,说在县长“独眼龙”家里当使唤人的嘎子娘,被鬼子用绳子反绑着两只手带进县城里去了。她披散着头发,一路走一路疯了似的喊叫着:“嘎子——嘎子——你下乡耍猴儿去了,咋会诬赖你杀人哩?冤枉——冤枉——我生下的肉疙瘩,跟他爹王柱儿一样,爱唱爱逗,可是个老实人啊!他卖鸟,耍猴儿啥的,哪儿会有枪啊!”小芹爹一边讲着他刚才在街上目睹的凄惨场景,一边还模仿着嘎子娘疯疯癫癲一路呼唤儿子的神态。

母亲把我拉进怀里,我觉得有啥东西掉在我的头顶上,抬头看看,那是母亲为嘎子娘的境遇,掉下来的眼泪疙瘩。我知道娘流泪的缘故:嘎子娘也没了丈夫,跟我母亲一样被人叫成寡妇。她只有嘎子唯一一个儿子,我母亲也只有我一条根。

婶婶们也面色沮丧,一面劝解着母亲,一边为嘎子鸣不平:

“为啥断定是他杀的汉奸哩?”

“就是他想杀死那个姓马的汉奸,枪又从哪儿来?”我只是胆怯地听着婶婶们的议论,眼前却浮现出在草料棚的一幕,嘎子哥说他扔来扔去的玩意,是一把玩具手枪。此时,我心里明白了过来,当时他用变戏法瞒哄了我和小芹,那是一把真的橹子枪——我俩咋就那么好骗,嘎子哥才大我俩四五岁,真像爷爷说的那样,干上了八路?我真想把这些大人不知道的童事,告诉母亲,可是我忽然想起在菜窖里,我和小芹不是盟誓的盟誓,嘎子哥凿墙穿洞以及那把橹子枪的事儿,只能烂在心里,而不能吐出唇舌……

我怕小芹的嘴走风漏气,吃过晌午饭,特意穿过二道门去找小芹。小芹正蹲在她屋的窗根下,偷偷抹泪呢。她的身边,摊着两个被踩扁了的蝈蝈笼子。笼子里仅存的四只活到立冬的长寿蝈蝈,除翅膀还保存得十分完整之外,脑袋和肚子都变成一片肉酱。

“咋回事?”

“我爹踩的。”

“前些天,你爸不是带你又去地里逮了十几只蝈蝈吗?”我说,“入冬前后,每冻死一只,你爸都心疼得不行,咋把这几只踩了?”

“爹说蝈蝈出声,会招鬼子注意;‘小黄’汪汪乱叫,会引鬼子进宅。我爹还要宰狗哩!”小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爹磨那把刮牛皮的尖刀时,被我爷爷看见了,爷爷惜怜‘小黄’,可也怕狗惹事,爷俩便掰开‘小黄’的嘴,灌下去半瓶子老酒。你看,睡在狗窝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秋歌断了。

狗不叫了。

因为马训导之死,一下使县城都变得鸦雀无声了。

“你害怕吗?”我说。

“怕。”

“那就别为蝈蝈难过了。”我说着开心话,“明年秋天,咱俩一块儿进高粱地去逮它几十只蝈蝈来。眼下,我担心嘎子哥!”

“你说他躲在哪儿打的冷枪?”

“是他?你也觉得是他?”

我急忙改口说:“甭管是不是他,在草料棚里的事,可得用针缝上嘴巴!”

她悟过味儿来了:“那是真枪?”

“我猜是真的。”

“哪儿来的?”

“忘了?在五里桥下……”

“他咋敢杀人哩?”

“恨马训导呗!”我说,“你没忘记嘎子哥因为侮骂鬼子国歌,而被马训导手中的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吧!”

“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不知他眼下藏到哪儿去了。要真被特务队抓住,真会脑浆开花的。”小芹两眼木呆,忧心地望着被踩扁的蝈蝈,好像地上那摊蝈蝈的浆液东西,就是嘎子哥的脑袋似的。

“他会不会藏在那间草料棚里?”我心里亮起一道闪电。

“看看去。”小芹觉得我猜得有理,“他打那个墙洞,也许就为这一天哩!”

从小芹房根到菜园旁的草料棚,不过百步之遥。此时此刻,却显得十分漫长,我俩三步一停,五步一看,生怕疙瘩爷爷家里的大人,发现其中的诡秘。在七上八下的心眼里,当真希望能在草堆中发现嘎子哥,又怕他真的藏在草堆里。

幻觉!完全是童心中的幻觉。抗日战争在我们当时的童眸中,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变戏法舞台。不知那是民族的抗争,更不知全中国每一寸土地,都在呻吟,都在流血,都在抗争,都在复仇。童心中的惊恐和希望自然是落空了,嘎子哥不会像玩藏猫儿一样,蜷缩在草堆里,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中的一个,而属于抗日战争环链中的一个环扣——我们在草料棚中扑空了。

那块方方正正的土坯,仍然堵在墙洞上,但从墙洞的空隙中,传来隔壁日本鬼子“哇啦哇啦”的喊话声。我奓着胆子,从空隙中向隔壁望了一眼,吓得屎尿都快流了出来,没说二话,拉起小芹的手就往家里飞跑。多嘴多舌的小芹,此时像是没了舌头,也没问我到底发生了啥事,兔儿般跟在我的背后,往家里飞跑。待我喘过这口气来,已是在爷爷屋里了,前后院的大人都挤在这间小屋,蛐蛐般低声地嘀咕着马汉奸之死的事儿。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两家大人我看见的事情:鬼子把春儿家老少四口,绑在她家的枣树上。不知为啥,那些便衣特务队,正往枣树边上摆放着一捆捆的鞭炮,连没裹上红纸绿纸的黑色爆竹药,也抬出来了。

就如同我夹雷挟电一般,话才出口,隔壁徐家场院,就响起炒豆般的鞭炮和炮药爆炸声,“乒乒乓乓”一阵响声之后,“轰隆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立刻寂静下来。

疙瘩爷爷的拳头擂在爷爷的方桌上:“我×他日本鬼儿的八辈祖宗,嘎子崩了姓马的汉奸,跟徐春儿一家有啥关联?”

爷爷哆嗦着嘴唇说道:“一准是去问嘎子的去向,徐家不知道,又怕徐家用那些炮仗药做土造地雷啥的,便来了个连窝端!”

三叔也慌了神儿:“会不会进到咱的宅院里来!”

小芹爹忙不迭地说道:“我看咱两家人躲躲风吧,保不齐鬼子要到咱们院儿来。”

“春儿姐……”小芹“哇”的一声哭了。

“还有小石头哩!”我也跟着抽泣起来。

“别哭丧了。”小芹爹的大巴掌,捂住了小芹的嘴。

看小芹爹凶神一般的脸,我吓得立刻不敢出声了。母亲把我拉进怀里,用手抚弄着我的头,低声对我说:“春儿姐和小石头命大,火药炸不着他俩。别哭了,出声会把鬼子招来。”

屋里死寂了老半天,最后还是疙瘩爷爷拍板定案:“命最值钱,咱们还是避避风为好。南菜园挖菜窖时,窖顶盖儿有意挖得很低,上边又堆了茄秧倭瓜秧啥的,生人看不出来那儿是个菜窖。我瞅到那儿躲躲,比在屋里要安全。只是和尚他爷爷行动困难,来!我背大哥走。”疙瘩爷爷骑马蹲裆式往地上一站,要背爷爷去菜窖躲灾。

记得,爷爷是坐着那把硬木太师椅子进菜窖的。三叔和小芹爹抬起椅子腿儿,母亲和婶婶们在旁护驾,比较体面地躲进菜窖旮旯。进了菜窖,彼此用白菜盖身,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没了辈分之分的尊严。罗锅子奶奶嗓子发痒,咳嗽了一声,就招来疙瘩爷爷的一顿海骂:“你是想找死呀,鬼子就在隔壁。要是活腻了,你一个人跳井去!”

我永远难以忘却这乱世少年生活中的一页,菜窖阴冷潮湿,我斜靠在母亲怀里,还忍不住地打着哆嗦。恐怖又给我未褪尽的童心带来趣味,因为十几口会说话的老少三辈,此时都变成哑巴。白菜堆里明明活着这么多生灵,却像坟地一样肃穆无声。我突然想起在姥姥家的那块野麻地,在那儿躲避鬼子捜捕时,能听见鸟叫,能看见白云。这儿一律是睁眼瞎子,菜窖的白天也幽暗得如同夜晚。我心疼起身子半瘫的爷爷来了,他平日斯斯文文地吟诗写字,此时在白菜的空地里佝偻着身腰,不知该多么难受。当然最叫我挂心的是嘎子哥,不知他是否躲过了鬼子和特务队的捜查,穿起土黄色的“二大褂子”,当真干上八路了……

小芹爹首先耐不住蹲菜窖的罪孽,他拨拉开埋在身上的白菜,火辣辣地低吼了一声:“我出去看看,外边怕是天黑了。要是半个钟头不见我回来,就去日本宪兵队领我。要是我这七尺高的汉子吃了枪子儿,用不着给我去收尸,小芹娘儿俩给我烧炷香就行了。”

爷爷埋在菜堆里说:“李家大侄子,这不是你逞强的时候,忍过这一夜吧!”

疙瘩爷爷插话道:“快去快回,顺便看看东西隔壁的徐家和张家。别走门口,爬墙头过去。”

“小芹她爹,”小芹娘呻吟般呼叫他,“你别去了,我——我——”

菜窖洞口“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小芹爹钻出了蒙盖在菜窖口的瓜秧乱草。我从菜缝里偷眼朝洞口看看,正好看见夜空的一钩弯月,便悄声询问母亲说:“天已黑了,我们要蹲到啥时辰?”

“直到疙瘩爷爷发令。”

“您听,小芹娘好像在小声哭哩!”

“你耳朵真尖,是小芹娘……”

“大嫂,我疼……我疼……”小芹娘呜咽声渐渐大了起来。

母亲突然推开怀里的我,低声自言自语着:“糟了,刚才她在菜窖口摔了一跤,是不是……”我听懂了母亲低语的含意,因为母亲曾对我说起过,我原本应该有个哥哥或姐姐的,只因在山村老家过年节时,母亲端着一碗大肉,被台阶绊了一跤,结果我那个短命的哥哥或姐姐早产而死。小芹娘连连喊疼,母亲怕她在菜窖口摔的一跤,破坏了她的双身子。

当真没出母亲所料,蝈蝈“哥哥——”地唱了一秋的“求子歌”,虽然真的给小芹带来个小弟弟,但是在菜窖里早产了。菜窖里顿时乱成一团,感叹之声四起,疙瘩爷爷顾不得危险,和三叔一块把爷爷抬出菜窖,罗锅子奶奶和婶婶们脱下棉祅,铺在白菜堆上当作被褥,我母亲充当了小“哥哥”的接生婆。多亏了我奶奶下菜窖时,手里拿了一个电棒(即今天的手电筒)为小芹娘的产娃照亮。母亲和婶婶们手忙脚乱一阵,娃儿总算是生下来了。

母亲一手污血。

菜窖里一片血腥气。

我和小芹被勒令待在菜窖的一角,不得动弹,不得偷看。但罗锅子奶奶对着东西南北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地“拜四方”,祈祷娃儿平安的样儿,却被我俩看个一清二楚。所以娃儿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一说,我是在菜窖中获知并确信了的。

罗锅子奶奶神神叨叨地指挥着“接生婆”:“用菜窖里的那把切菜刀,割断脐带——”

“断了。”

“带小鸡不?”

“带。”

“有几斤重?”

“……”母亲没有回答。

“拍娃子屁股蛋子一下,他就哭出声来了。”

“……”仍然听不到母亲的回音。

“咋的了?”

“盖上点,别叫大人得了产后风。”只听婶婶们在议论着。

罗锅子奶奶终于颤巍巍地走向儿媳躺着的白菜垛。由于她把棉衣扒给了儿媳,电棒光影下的她,驼背显得更高,头下垂得快触到地面。显然,她是因为得不到母亲的回答,而对这个乱世中早产的胎儿生疑了。没容罗锅子奶奶挨近儿媳,儿媳大哭的回声,就震动了整个菜窖——不足月的“小哥哥”,出世后就夭折了。

在我童年圆弧形的年轮中,这可算是最深邃的一圈了。李家皮铺一家人苦苦期待的,到头来是一个树圈似的“〇”。我已无法清晰地回忆,我们两家人是怎么走出菜窖,又是啥个时辰回到屋子里来的了。但是母亲在水盆里一遍又一遍洗濯她那双沾满污血的手,像刀刻般雕刻在我记忆的年轮之中。

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黑色的消息,刺痛我那颗稚嫩的心:嘎子娘在二郎庙后的一棵木桩上,被日本鬼子的军犬撕了个身无完肤。东隔壁张叔一家,扔下破烂家当,连夜外逃,去向不知。至于被放置在炸药和鞭炮旁边的徐家,以做鞭炮驰名县城的春儿爹,死在自己熬制的炸药一声轰鸣之中。春儿娘被炸烂一只胳膊,仁育堂的大姨父为她断去了无法医治的左边手臂。在我眼里如同花儿似的春儿姐,红颜薄命,还没进入青春花季,跟随她爹一块儿去了,鲜红鲜红的血肉,像被搅拌碎的花泥,葬入了尘土。小石头命硬得如同他的奶名,炸药和鞭炮爆炸只擦破他脸上的一块肉皮,算是全须全尾地闯过了这道鬼门关。

除掉一个汉奸,搭上了三条人命。再把小芹娘夭折了的早产儿,也计算在战乱的罪过之内,城关百姓付出了四个生灵——外加一个断臂的新寡。

少年的我,目睹离乱中的生生死死,因而在我的早熟中,便掺有了民族的斑斑血色和民族被侮辱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