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3)

我对小姑姑讲起嘎子哥、春儿、小石头,一个个我身边伙伴的失落,特别对她讲起小芹母女俩的事儿。有一天早晨,小姑姑忽然问我:“你想去看看小芹吗?”

“想。”我说,“路可远哩!”

“你认识路吗?”

“姑,你不是跟我娘去过我姥家吗,去小芹姥家也走那条路。”

小姑姑对我诡秘地一笑,叫我出南菜园去等她。我真是得意极了,轻手轻脚像猫儿般溜出了南菜园。不巧,在菜窖门口碰上了取菜的罗锅子奶奶,我对她撒谎说鸡丢了,去寻鸡。其实,我家并没养鸡,让她去猜谜好了,谁叫她把小芹和她娘赶出宅门哩!好在罗锅子奶奶耳朵已然半聋,她把一只枯柴般的手掌遮在耳梢,出神地听了一阵,我不管她听清没有,贼快地钻出了篱笆门。

蹲在篱笆根下,等小姑姑出来的时候,我自个儿倒先踌躇起来:冬天夜长天短,这么远的路,一天能跑个来回吗?小姑姑曾对我讲起过《骑鹅旅行记》的童话,还说起过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我听得神乎其神,甚至在火炕上的童梦里,都梦见自己骑在天鹅的翅膀上在飞,但那不是遨游天空,而是在眼巴巴地寻找小芹……我猜想她此时一定在田垄里拾捡干柴,背着一个箩筐,身后跟着那只瘸狗——那年的一个雪后的冬日,我坐着篷篷车回姥家时,曾看见过这样的场景。

“你在这儿发啥愣呢?”小姑姑出现在我面前了。姑的招儿真多,她居然偷偷推出来三叔那辆大蓝牌自行车。

我没回答姑的询问,一蹿就蹦到自行车的横梁上。车铃铛“叮咚叮咚”地响了两下,小姑姑和我就出现在冬天的驿道上。天,湛蓝湛蓝,蓝得扎人眼睛,像城关铁匠炉膛般火红的日头,洒下来满地辉煌,地上没有一丝风,天上没有一丝云,没有鸟飞,没有狗吠,在冬日的田野里,只响着悦耳的车铃声。

手摁车铃的不是姑,而是我。

姑说:“别摁了,扎耳朵。”

我说:“我爱听。”

姑说:“它有啥好听的?”

我拼命地“叮咚叮咚”,以显示出了笼子“小鸟”的欢悦。

姑似乎明白了这一点,哼唱开了一支曲儿: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

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

前门叫卖菜

后门叫卖米

“唱的是哪儿?”

“北平。”

“那儿好吗?”

“你要是爱听铃铛唱歌,那儿铃铛的歌儿多着哩!”姑在我耳后对着我的耳根说,“自行车的铃铛,三轮车的铃铛,粪车上的铃铛。爷爷说,怕在县城上学耽误了你,想叫你去北平哩!”

铃铛哑了:“我不去。”

“为啥?”

“那儿有冬天冒热气的暖泉河吗?”

“没有。”

“那儿有王八驮石碑吗?”

“没有。”

“那儿有孔庙和钟鼓楼吗?”

“有。比玉田的还大!

“那儿有……”不知为啥,“小芹”二字到了嘴边,又被我吞咽下去,上下嘴唇一碰,换成了“日本鬼子”。

“有。比城里城关还多。”姑说,“不过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姑告诉我,跟日本一块儿作孽的搭档叫德国,已经被俄、美、英、法等国赶回到德国地盘去了。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这是我头一回听到的新鲜事儿,原来人世间不仅中国在打仗,每个地方都有炮火烽烟。这些事儿听起来虽然有趣,但当时的我胃口太小,无法消化中国地盘以外的一切事情。我只希望姑把车子蹬得再快一点,早到丁家洼,早看到小芹,我的小小心田里,装不下田园之外的大炮、洋枪,它只容纳得下小芹那双戳天小辫……因而,我抱怨说:“车蹬得太慢了,比姥家那头白骡子拉着的篷篷车,快不了多少!”

姑说:“要是北平的洋灰马路,车就能飞了。”

“又是北平。”我不愿听见这个地名,我急于看见丁家洼村口的小桥,那小桥拱起脊梁,挺像罗锅子奶奶的驼背的。

“过去,小芹和她娘搭姥姥家的篷篷车回娘家,每次都是在村口罗锅桥旁下车。”

“还远吗?”姑已经气喘吁吁。

“还有一二里地吧。”

姑说:“我累了,咱们下车歇会儿再走吧!”我用手向前一指:“看那一片泥巴房,就是丁家洼了。爷爷告诉我,干啥事都得有个老牛筋的劲儿,姑再一咬牙就到了。”

小姑姑笑了,声音像车铃一样清脆动听。我为了给小姑姑鼓劲,拼命摁响车铃,姑的笑声和车铃响声搅拌在一块儿,给荒漠的冬野,撒下一路欢欣……

欢欣之情很快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失望:罗锅小桥上一个放羊老头儿告诉我姑,小芹和她娘只在娘家住了一天,就离开丁家洼了。老头儿说:“闺女休回宅,不如土里埋。爹娘矮三尺,祖尸变干柴。”我着实没有料到,平日嘴角总是挂着微笑的小姑姑,竟然对那搭话的老头儿,突然“呸”一口吐沬,后又厉声厉色地对着泥巴村落,高声地骂了一句:“混账——都是混账——”不等那老头儿搭腔,姑便旋风般蹬开车子,背后传来一串老头儿的海骂声:“洋学生,你不得好死——”

“洋妞儿,你一辈子找不到婆家——”

“洋妮子,小心洋车子前叉子折了,扎死你这串了秧的丫头片子——”

我坐在车梁上,扭头看看小姑,她一脸怒气,满腮火烧云般绯红。我不知怎么安慰姑才好,只是连连说着:“姑——姑——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要不也不会来丁家洼。”小姑姑铁铁地回了一个字:“会。”

我对姑的回答,十分诧异。正在我琢磨小姑姑这个字时,姑又开腔了:“你来是为小芹,我来是为她娘,各有各的主顾。女人不是男人身下骑的毛驴,女人是和男人一样分量的人,不能自轻自贱,心上要有一把刀子,自己割断自己脚下的绊马索和脖子上的上吊绳!”

我心上的扣被解开了:原来小姑姑陪我来玩,只是那戏台子上唱的开台“帽儿戏”。“压轴”的“正戏”,是为小芹娘来的。好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笑眯眯的小姑姑,心眼多得真像马蜂窝哩!

姑问我说:“没生姑的气吧?”

“没。”我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大点声回答姑。”

我拉长声答了一句:“没——”

姑化怒为笑了。她一手扶着车把,另只手拍拍我的头顶说:“姑刚才不是骂那老汉,是骂中国所有的老封建疙瘩。有个叫鲁迅的文学家,他说‘封建’是张着血盆大口‘吃人’的禽兽。被它吞噬的首先是软弱的妇女!”

第一次听见鲁迅先生的名字,不是从秀才爷爷嘴里,也不是从辅仁大学校园诗人的四叔嘴里,而是趸自十分任性的小姑姑嘴里。当时的年纪,我还无法知道鲁迅大笔的戳天之力,只是觉得小姑姑的话,说得有理。疙瘩爷爷和罗锅子奶奶千好万好,怕也应该划到姑说的封建老疙瘩的圈里吧!我还愿意当丫头哩,为啥为不生小子就休了小芹她娘?

远远地看见姥家那棵大树了。树上的小小黑点,那是我熟悉的喜鹊巢和老鸹窝。车轮在土道上飞转,我的心也像车那样转来转去。见着小芹第一句话,该说啥话?继而一个使我心惊的问题,涌上心来:姥爷会不会把小芹母女俩拒之门外?

姑说我净爱瞎想。姑认为有爷爷的亲笔信,我舅舅和姨又都在北平,房子空着好几间,姥家会给小芹母女俩躲风避雨的地方的。

我说:“姥爷的脾气怪着哩!”

“只要不是妖怪,都会可怜这母女俩的。”小姑姑一边说,一边摁响车铃,既表示她轻松愉快,又表示她对此事的毫不怀疑。

我掰开姑摁车铃的手,跟姑顶起牛儿来:“姥爷是武把式,我住姥家时,姥爷常说些戏谑爷爷的话。万一,姥爷不把爷爷那封信,当个事办哩?”

“自古文人武举难熔一炉。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姥爷可能轻视爷爷,这不说明你姥爷缺乏怜悯之心。”姑嬉笑着我的幼稚,用嘴亲亲我那撮“拉毛”说,“别跟姑顶牛儿了,到姥爷家,你就会认输的——你这只乳毛才脱的小鸟儿!”

【别了,银梦园!】

[野菊花]

姑和我突如其来,使发白如九月芦花的姥姥,着实地惊吓了一番。姥姥说城里一个汉奸吃了枪子儿的事,早就传遍了村村镇镇。待小姑姑对姥姥说起全家平安,她从北平回家度假,顺便带和尚来姥家看看,姥姥木呆的眼珠,才开始有了光彩。

“和尚姥爷哩?”姑开始寻着四周。我心里明白,姑名义上是寻找我姥爷,实际上是在査看小芹母女俩在姥家栖身的踪迹。

姥姥回答说:“他去虹桥镇了,去办点事。”我迫不及待地想询问小芹和她娘的事,小姑姑狠狠扯了我衣襟一下,好在姥姥老眼昏花,没看见姑的动作。借姥姥抱柴做饭的当儿,我问小姑姑说:“咋样?”

姑拉着我的手,把前后院的屋子转了一遍,当真没有小芹母女俩的踪影。姑在找人,我在看狗,院里不但没有“小黄”的影儿,连个狗窝和一泡狗屎也没发现。姑犹豫地皱起了她那双柳叶眉。

我像抓住理儿似的,抱怨姑说:“为啥你还不让我问姥姥?”

姑神情专注地想心事,没回答我。

我拿出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来,逼问小姑姑说:“姑你倒是说话呀,你阻拦我问姥姥干啥?”

姑紧皱着的双眉舒展开了,她耐心地对我低声说:“万一真像你路上说的那样,你姥爷没收容下母女俩,当着姑的面问你姥姥,怕你姥姥面子难堪,下不了台阶;再说,小芹母女俩如果没有投奔你姥家来呢,一问反而添你姥姥的心病。和尚,你说姑的话对不?”

我无言地垂下头来,突又仰起了头:“姑,我有招儿了!”

“我去找狗瘤子叔叔打探一下!”我为自个儿想出这个主意而喜气洋洋,“姑也认识他,就是给姥家赶车的结巴磕子叔叔。”

姥姥抱柴回来了。小姑姑跟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一溜烟似的跑出姥家的屋子。刚出宅院,一泡喜鹊屎,刚好拉在我的“拉毛”头上。姥姥说过,老鸹粪掉在身上,是报丧。喜鹊粪掉在头上,是报喜。抬头看看从我头顶上飞掠而过的长尾巴喜鹊,用衣袖抹掉头上的稀屎,我连颠带跑奔向温四奶奶的篱笆宅子。

小村很静,家家户户的烟筒里飘出一缕缕柴烟,此时正是做晌午饭的时刻,我想即使狗瘤子叔叔不在家,也会找到温四奶奶和瞎表姐的。表姐眼瞎心好,曾是我和小芹的伴儿。小村的那场血劫,她遭了孽,也不知她的病好了没有?因而,我到温四奶奶家里去,不仅是寻觅小芹的下落,还有探访瞎表姐的双重心意。

路很短很短,在我脚下却显得很长很长。使我失望的是,篱笆门上拴着铁链环儿,这表示家中无人,再看顶上的烟筒,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炊烟。我猜想,这是温四奶奶、狗瘤子叔叔,带着瞎表姐走亲戚去了。兴奋而去,败兴而归。回到姥姥家院子门口心烦意乱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杨树上掷去,惊起满树“喳喳”乱叫的喜鹊,它报喜失准,这是我对它们的惩罚。

走进院门,没了姥爷豢养的那只禿鹰,连那根插在墙皮缝里的鹰架,也不见了。柴棚里昔日码放的柴火,总是四四方方,如今乱七八糟地摊在那儿,让我顿时想起小芹娘那天在风沙中,被狂风吹散了的脑后发纂。那头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拉过多少重担的老白骡子,倒还模样如初地站在牲口棚里,仔细看看,却也发现了与往昔的不同:过去狗瘤子叔叔为把它打扮得年轻一点,总是不忘把它头颈上的鬃毛,剪得短短的,像年轻男娃头顶上留着的小平头。是狗瘤子叔叔手懒,还是嫌它过了八岁口之故,便不再修剪它的鬃毛了?老白骡子门鬃下垂,颈鬃披散,一缕缕“白发”几乎遮住它那结满眼屎的老眼。我走上去拍拍它,它似乎没有知觉,我从槽里给它捧了一捧草料,它用鼻子嗅了嗅,又还原了它那站姿,一动不动了。这老白骡子使我想起姑带我去县城鼓楼,瞻仰过的那匹“神马”,它和它颜色一样,“神马”受人叩拜;而这头拉车耕田的老白骡子,孤苦伶仃地站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来抚摸它……

紧挨着牲口棚的是车棚,那辆曾载着我无数次往返于城关和小村之间的圆拱形篷篷车,还停放在老地方,它像布篷篷缝制的可以移动的小屋,布帘帘里藏着我无数个孩提时的童梦,也藏着小芹搭车去丁家洼时留下的欢歌笑语。我走近它,挑开车帘向里看了一眼,车篷里空空荡荡。童眸所及的地方除了灰尘就是夏日蜘蛛留下的圈圈丝网了。昔日景物全非,昨时的梦中辉煌,已颓然逝去,塞进我心田的只有一团败落的悲凉。我一屁股坐在篷篷车的车辕上,沮丧地低垂下头。我想:小芹和她娘肯定是抱瓢讨饭去了……

姑啥时候绕过篷篷车,溜到我身后的,我无所觉察,直到她像藏猫儿似的,喊了一声“亮了”,我才发现姑在我的背后。不过,我没有兴致追逐她,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姑还有心肠跟我逗着玩哩!

“和尚,你这么多愁善感可不像个男子汉!”姑从篷篷车后闪出身来,“我拐弯抹角地问过你姥姥了,姥姥说你姥爷最近只接过一封北平你舅舅的信,没有生人来过。你去狗瘤子家,有啥消息吗?”

“撞上了锁宅门的铁链子。”

“不过你姥姥也说了,这些天来,你姥爷心神不定,像有啥事瞒着你姥姥似的。”姑说,“今儿个一大早,你姥爷就去了虹桥,你姥姥问他去干啥,你姥爷嘴里像含着青枣似的,含含混混没说清楚。姥爷只说去道观找一个老道推推命相。”

“我姥爷真坏,肯定是他瞒住姥姥,把小芹和她娘,关在门外边了。他做了恶事,心里不得安宁,便到道观烧香叩头去了。”我像耗子磨牙似的,把牙咬得“吱吱”作响。不小心上牙咬破了下唇,冒出了一串血珠儿。

姑忙掏出手绢,给我擦去唇上的血斑。她叹口气说:“孙猴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难道你姥爷也是石头缝里落生的?我不信!”

我“嗖”的一声,从坐着的车辕上站起来,告诉姑说:“姥爷方脸尖下巴颏,那下巴颏长得可像孙猴儿哩!”

“跟我去对面菜园转转。”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