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45)

早上,我是被爷爷叫醒的。我从炕上爬起来,首先想到的事,是去看看小表姐的伤指。但在吃早饭的时候,爷爷提出来一件大事,让我心中没了方寸。他说:“昨天午夜,灵灵爷爷从祠堂来了咱们家,当时我挺纳闷,为啥半夜三更来叫门?聊完了我啥都一清二楚了,那就是灵灵娘儿俩要南行了。灵灵一家人都是文化人,建议你不能像你爸妈那样再当钻玉米地的庄稼汉,要去大城市读书求知。我如梦方醒,怎么能让我可爱的孙儿,在农村无学可上当混混呢,于是连夜给你在北平教书的四叔写了封信。我本想今天抽空进城把信发出去,可是你也知道你们的骆老师回来了,灵灵爷爷今天在祠堂里要找几个贴心人,锁上祠院铁门开个小会,而你去上学的事,又让爷爷心急如焚,我的意思是你去县城邮局一趟,行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弄得我一时不知所答。就在我发呆发愣的时候,爷爷喜笑颜开地摸了摸我的光葫芦头,道破他腹中玄机说:“本来我也舍不得让我孙儿走这么远的路,可是昨天你不是当过车把式了嘛,咱们家的那头毛驴比灵灵家的老马更好驾驭,今天你能骑着咱家的毛驴去,咋样?”

此刻,昨天小表姐夸我像“男儿汉”的赞语,猛然升腾到心头,我立刻答应爷爷说:“我听您的,小和尚真想变成《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可是人间万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当爷爷忙碌着赶会去了后,我装好爷爷的信,牵出毛驴准备上路时,天上突然飘落纷纷扬扬的白雪。我想,这是老天有意给我出难题,考验我这个小和尚有没有变成孙悟空之勇,于是我回家找了件棉袍穿在身上,准备上路。就在这个时刻,爷爷从祠堂跑回来,把我和毛驴拦在门口,对我下达了铁令,下雪天山道路滑,等天好了再放行。我与爷爷争论了好一会儿,爷爷说他没有时间与我磨嘴皮子,他是看见下雪才逃会出来的,让我回家等待雪停再去。他大概是怕我不听话,还用阴间鬼怪恐吓我说:“死鬼王大痦子,就想报复咱徐家祠的人哩,对娃子更不会放过。听爷爷的话,立刻回家。”

我生气地叫喊起来:“爷爷,让我去的是您,阻拦我去的还是您。”

爷爷安抚我说:“不是爷爷变卦了,是天老爷变脸了。”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毛驴拉回牲口棚。

童心像个善变的玩偶,当漫天飞舞的雪花渐渐变成鹅毛大雪,白了大地,白了村舍的时候,我惆怅的心绪,渐渐被欢快驱赶得无影无踪。我想起了往年的雪天,与小表姐堆雪人、打雪仗、钻雪堆的开心之事,并想重新享受那样的快活时光。于是,我像一只发了疯的幼犬似的,跑向她的家。当到了她家门口,内心的自问不得不让我转身而回——她的伤指如果触到雪水会红肿发炎,怎么能与我再玩雪呢!

怎么办?我决定还是去看看她的伤指,以平息内心的牵挂。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家大门平日总是敞开着的,今天却大门紧闭。最初,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骆江重返徐家祠堂,出于警觉,不敢开家门。但当天下午,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再去她家探视时,家门依然紧闭。情急之下我用手掌连连拍打院门,小小的巴掌拍得红肿了,院内依然没人应声。

我哭了,直到泪水在脸上被冻成滴滴冰珠。

直到下午,爷爷从祠堂开会归来,我才从爷爷嘴里知道,灵灵因手指疼痛难忍,而简单的纱布包扎难以止疼,她爷爷心疼这个掌上明珠,便让家中的伙计连夜赶车送往陈郎中开的药房,疗伤去了。对我说来,可谓漫长的等待,因为老天爷并不因为我的焦急,而停下漫天播撒的白絮。几天过去了,山峦变成了起伏的银蛇,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想来,小表姐是被雪困在陈郎中的药房,而不能回家了。

一颗本来就失衡的心,变得更为忐忑不安。为了能早点儿见到小表姐的归影,我一次次到路口眺望,天地间连个鸟影都不见,哪有人影?最后,不得不捂着被冻红的小脸失望而归。我本来是爱雪如命的娃子,因为灵灵的不归,而开始盼望日出天晴了。爷爷知道我的心思,便取来纸笔墨砚,让我自学自练文笔并以此转移苦涩心情时,我在纸面上留下如是的自白:

老天爷你行行好

别再往下撒雪屑

太阳神你别睡觉

你一睁眼冰雪消

人间万物咧嘴笑

猫狗撒欢喜鹊叫

小表姐你快回家

我俩一块堆雪娃

男娃我,女娃她

摆在村口当念想

若问这是为了啥

离别日子快来啦

是不是我的童心抒发感动了上苍?当我在纸上胡写乱涂的第二天早上,窗外居然照射进来一缕阳光。我发疯似的跑出去,没有看见小表姐的归影,却看见我爷爷骑着毛驴上路了。我追了上去,连声呼叫:“爷爷——爷爷,你这是去哪儿?”爷爷告诉我,时间不等人,他去寄那封发往北平的信。之所以不让我去,是因为化雪的山路同样难走。爷爷大概怕我无事可干心烦,便让我去干一件事儿,院墙边葫芦架上的葫芦,秋天没摘净,趁着还没有风干,把它们摘下穿起来,留着过大年时,用它当喂养冬蝈蝈的窝。

确实,从我有记忆时起,每到春节听葫芦里蝈蝈的啼鸣之声,都让我乐得合不上嘴,但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奉爷爷之命来到院墙边,抬头观看那披着白雪,零零星星的几个银葫芦时,却失去攀上院墙采摘的兴趣。何故?我已到了要告别光葫芦头的年代,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乡土了。因而我违抗爷爷的成命,躺到土炕上睡大觉去了。

俗话说“梦是心中想”,因而在那个白日梦中,真的出现了小表姐。她从雪地中跑来,向我举起绷带包着的手高声喊道:“小和尚,我回来了!你想我了没有?”

我迎了上去,乐得合不上嘴:“你再不回来,我都想钻到雪坟里去了。”

“要当鬼咱俩一块儿进坟。”灵灵把嘴对准我的耳朵,话音突然变得轻而又轻,吐出蜜糖般的甜甜细语,“你要问为啥,因为我不走了……”

她话音虽轻,对我却如一声响雷。我傻呆呆地说:“你说啥?你不走了?”

她连连点头之际,我高兴得喊出了声:“这不是梦吧?!这不是……”

“你就是在做梦!”摇醒梦中人的是早上去城里寄信的爷爷。此时他回来了,用凉而带着寒气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说,“你做了个啥梦,还喊叫出‘这不是梦’?”

我浑身打了个冷战,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但心还游荡在梦中。她说她不走了,就留在徐家祠了,那我也不走了。但是爷爷接着说的一番话,让我从欢乐的顶峰,跌向了谷底。他说,他进城寄信归来时,在山道上拐了小弯,顺便到陈郎中的药房看了看治疗手伤的灵灵及她母亲。未曾想到这个一直为八路军牵线搭桥的陈竹楼,这次又为灵灵母女南下一事,顺手搭了一座便桥。他借城里有人得了急病,接他去给人看病之机,到教堂与牧师父子商定了南下的时间。当时,村镇居民不知啥叫电话,但教堂与教堂之间早已有了电波往来,于是一通百通,灵灵母女俩连南行的日期都定下来了。因而,当爷爷述说了与我梦境截然相反的结局后,我内心翻江倒海,索性穿起棉衣棉裤,追问爷爷她娘儿俩何时回村?

爷爷抚摸着我的光葫芦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追问。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球,强塞进我的嘴里说,这是灵灵让他带给我的,先甜甜我的苦嘴。糖球只是甜了我的舌头,但没能甜了我的心。爷爷可能见我依然一脸苦相,才告诉我灵灵娘儿俩已经与他一起回村了。我迫不及待地跳下土炕,说是去谢谢她的糖球,但爷爷狠狠抓住我的衣袖,告诉我她们娘儿俩是骑着陈郎中驮运药品的马,穿越厚厚积雪覆盖着的崎岖山路回来的,归程之艰辛难以言表,此时怕是躺在炕上缓解疲劳呢,所以勒令我明天再去她家。等待对我的童心是一种煎熬,我只好承受这种煎熬。

小表姐与我可谓是心连心的娃儿。第二天早上,我刚要出门之际,她却先来拍打我家院门了。我一开门,她首先塞给我一个绣着一朵莲荷的小布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