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7)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69字
- 2022-07-26 18:40:15
那城市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湿了手绢。那汉子站起身来,从吊杆上拉下她姐姐的一条毛巾,扔给那姑娘说:“你这么远的路赶来,千万别哭坏了身板。俗话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能再点着,人可活不了第二次!”说着,那汉子拉灭了那盏还在亮着的电灯,又走回椅子旁坐下,“眼下又临近年节……对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姐姐在这儿总会见景生情,你看那炕上的绳子和那只木凳,万一要是在大过年的再出啥丧气事,我这乡长可担当不起!”
经那汉子提醒,那姑娘顿时止住了呜咽。她到炕边抱起那捆塑料绳,又看看头顶上的房梁,脸色立刻由白变青。她爬上炕去,看她姐姐还睡得死沉死沉,便下得炕来,忧心忡忡地向乡长讨教:“瞧这样子,我姐……我姐她……她起过……起过寻死的心,这可怎么办?”
乡长把烟棒儿往地上一扔,皱着眉头寻思了一阵,对娃的小姨说:“我想了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你先带你姐和这娃子,回城住上一段日子。等你姐姐心上的死扣儿解开,啥时候愿意回村来,拍个电报或来封信,我们派车去火车站接她;她要是愿意在那儿长住下去,我们乡里负责她的生活费;连这娃在城市里的花费,我们都包下。我是一乡之长,说了话算数,一个月给娘儿俩寄上二百块,你看这办法……”
那姑娘两眼直盯着那团塑料绳子,嘴角绽出一丝苦笑说:“多谢乡长的乡情,我在城里是个女工,要是养活得起我姐和这孩子,就不用乡长操心了。我工资加上乱七八糟的补贴,才一百多块钱,我爱人是个小干部,两口人过日子都紧巴巴的。乡长要是真能……真能……我等姐姐醒来和她商量商量。”
“你姐肯定是故土难离呀!”那汉子感叹地说,“乡里考虑到了这一点,乡秘书给你拍去电报的时候,就做了细致的后事安排。现在县里提倡火葬,我们帮着你姐把你姐夫尸骨炼了,装进了骨灰盒子,愿意带走也行,再不还可以存放到你们城郊的骨灰堂嘛!至于生活保证……”乡长从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盖着橡皮图章的公文字据,递给了那不知所措的姑娘,“这是乡里的苦心安排,上边盖着公章,就有了法律作用,钱一定按时寄到你姐手里。我们乡下人知道,她难转成城市户口,乡里保证供应她的口粮。这儿天天过大卡车,扔上几麻袋大米,送到你家门口,就够你们吃一段日子的。”
姑娘埋下头来,逐字逐句地盯看那张字据。俺小声对俺老哥说:“瞅这乡长,对这娘儿俩的生活安排得还真仔细,也算对去了阴曹地府的男人施了一点阴德。”
俺老哥不吱声,只是对俺摇晃脑瓜。俺不知老哥是甚个意思,便刨根问底地追问着:“咋的,那大印也不可信?”
俺老哥还没搭腔,只听那姑娘说道:“乡长,我看也只有这条道可走了。只是这些条文,都能保证兑现吗?”
那汉子伸出手指,对字据上的条文解释了老半天,最后指尖落在那红印上。他说:“你看,这儿盖的是乡里的大印;这儿,盖的是我个人的手章。这大印和小印,可不是随便盖着玩的。”
“我替他们娘儿俩,真心实意地谢谢您了。”那姑娘欠起身子,向乡长鞠了大躬,“待会儿姐姐醒了,我跟她合计一下,有什么事再去找您。”
“行。关于搬迁的事儿嘛!”那汉子低头思忖了一阵子,猛地又把头抬起来说,“带着这么多家什,倒火车太麻烦了,干脆乡里出辆大卡车,直接送你们到家。你看……”
“乡长,您真是热心人。我想我姐恨不得一翅子飞离这地方呢!”姑娘感激涕零地说。
“好吧!大年根底下,乡里有好多事要操心哩!我走了!”那汉子临出门时,有意地把俺哥儿俩举在齐眉的地方看看,又放回原处,折身走了。
那姑娘立刻顺水推舟地说:“这些瓶子罐儿的,路上不好带,您就拿走喝了它吧!”
乡长没有推辞,顺手提起捆着俺哥儿俩的绳套。只听棉门帘“扑啦”一声响,屋里姐妹俩的苦戏,俺就再也看不见了。
虽说天上日头高照,腊月二十九的小西北风,还是冷如针尖扎肉,寒如冷刀刮骨。这个细脖大脑袋的汉子,不是出于关心俺哥儿俩的冷暖,而是为他那只提酒瓶子的手冻得难耐,便解开棉袄的一颗纽扣,把俺揣进他的怀里。俺哥儿俩立刻变成两眼一抹黑的瞎子,看不见外边的世界了。
“你听——”俺老哥说,“这汉子心跳得像擂鼓。”
“这是甚个意思?”俺解不开俺老哥说的谜团。
“乐和的。”俺老哥下着判断。
“是呵!咱哥儿俩快成他的‘进口货’了,还能不乐和?”
“大兄弟,你可太短见了。咱不过是两瓶市场上难见的‘竹叶青’,人家心跳加快不是为的这个。”俺老哥纠正俺的近视病,愤愤不平地说,“你这山沟沟来的矬子高粱,难道没听见过村寨里老乡,骂那些缺德带冒烟的土皇上的词儿吗?这叫‘嚼死人坟,踹寡妇门’!那酒作坊的经理为甚喝得烂醉如泥,撞在汽车上?眼下这狗日的,又变着法撵那孤儿寡母,离开这块地盘呢!”
“老哥,可是撵走那娘儿俩,有甚个用处?那酒作坊不是要拆吗?”
“你到人世间也好几天了。”俺老哥说也该学会点解开弯弯绕的本事了。“不然,让人喝进肚子去,化成一泡臊尿,不太冤枉了吗?!”
“让俺解解这扣儿看……”俺拍着脑门,前思后想地动着脑筋。对这道弯弯绕的算术题,还没算出个一二三来,“砰”的一声,俺已然被细脖汉子,蹾在了餐桌上。同时,那汉子吆喝了一声:“把‘杜康’撤下桌子,咱今天喝爽口而不醉人的‘竹叶青’!”
俺睁眼往周围一瞅,周围的摆设锃光瓦亮,明晃晃地扎人眼睛。电视机开着,里边一个洋男人,抱着一个身上挂着一块布的洋女人,在冰上来回转圈子。俺老哥说:“这叫滑冰!”
俺马上合上眼皮,心里刀剜般地难受:“看人家玩得那么欢,咱哥儿俩……”
“大兄弟,早晚有这么一天,早喝了咱,咱就省得看一出出苦戏了!”俺老哥坦然地说着,“看见了吗?这儿是乡长家里的餐厅,坐在餐桌上,盯着咱看的那些‘王八’‘绿豆’,有他的三姑六舅,也有他的虾兵蟹将。坐在正座上的那个白面书生,是他的儿子,估摸着过了大年他将是酒作坊经理!”
“你说个甚?”
“众位亲戚朋友——”细脖汉子掐断俺哥儿俩的私房话,“事儿办得还算顺利。咱不能心肠太黑,乡秘书你记住,每个月必须给那娘儿俩汇二百块钱——”
坐在乡长旁边的老婆子插话说:“这愿许得太大了,二百?二百?”她伸出两个指头,来来回回地摆动一阵,又伸出第四个指头,“还要给县交通局、地区规划办公室每月各送一百块停车场改地方的好处费,这就是四百!”
白面书生开腔了:“娘!说您头发长见识短,您准不爱听。您知道拆建一座新作坊,要费多少银子?现在,咱把交通局关口打通了。作坊可以不拆了,剩下的家具不说,只要酒作坊重新开张,一个月能赚个两三千。拿出去的那一点点小钱,是手上的这个——”乡长儿子也像他老娘那样举起了手,并伸出白晳的五指,“——是手上的小指甲盖。不抛出去几个芝麻粒儿,怎么能赚来整桶的香油?!不瞒亲戚们说,我一回到乡里来,头一眼就瞄上了那酒作坊。”
老婆子的柿饼嘴,慢慢咧开了:“瞧,咱儿真出息了,出息成了秀才,该怎么夸咱儿呢,反正这一环扣一环的连环套,都是咱儿给他爹出的点子。当爹的乡长,上台去演‘连环套’的角儿——”
或许是老婆子这番话,损伤了一乡之长威严的缘故,那细脖汉子有意打诨地朝厨房喊道:“菜炒好了往上端吧!顺便把开酒瓶子的家什拿来!”
“哎——”厨房里传来一声娇柔的女音。
听过“哎”声,俺先是麻利地闭上双眼,准备着踏上西天正路;仔细一琢磨,觉着俺哥儿俩不是被好人喝掉,而是要灌进人狼的肚子,不禁火烧胸脸,便高声地开了骂戒:“狗日的们,你们的心咋就这么歹毒?!这出‘连环套’,不是趁那女人丧夫,夺人家的酒作坊吗?”睁眼看看,俺老哥一声不吭,既没火气,也没伤情。那模样就好像闭目打坐的方丈,嘴唇微微翕动着,念着甚个真经似的。
“老哥——”我招呼他。
俺老哥“嗯”地应了一声,可并没睁开眼皮。
我“哇”地哭了:“俺的好老哥!你可真沉得住气,今天腊月二十九,咱哥儿俩就要归西,没能熬过大年三十,你就不难受吗?”
俺老哥嘴角居然还露出一点点笑意,亮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大兄弟,佛法里有句禅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你说的甚?”俺没听懂俺老哥这句文绉绉的词儿。
代替俺老哥回答俺的,是那厨房里的女音:“爹!开瓶盖儿的起子,昨天招待县交通局的头头时,不是拿到乡政府去了吗!”
餐桌上只会点头哈腰的乡秘书,听了厨房这一嗓子,出膛弹子般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对!对!我这就去拿,三分钟就回来——”
“用牙咬咬看!”细脖乡长先抄起俺来,被老婆子一把夺下:“你喝酒喝的,就剩下那仨俩牙了,还逞哪门子强!”
白面书生显得更熟悉俺,他为娘帮腔说:“这‘竹叶青’瓶塞磨合得特别紧,还是等乡秘书拿来开瓶的起子,用铁家什对付它们吧!”
乡秘书像长着兔子腿,不到一分钟就折身跑回来了。他两手空空地往餐桌前一站,气喘吁吁地说:“乡长!这酒咱喝不成了。刚到门口,就碰到那女人,她风风火火地要进大门,我怕她那一身丧气,冲了乡长家里的喜气,便问她来干什么?她说她愿意跟妹妹走,可非要这两瓶竹叶青不可。她说什么……什么……她丈夫曾经在这两瓶酒上显圣来着!”
乡长“啪”的一声,拳头猛击在桌子上:“这个娘儿们,真是给脸不要脸!我脚下这块地盘,还没出现过这样的事哩!再说,这是她妹妹主动给咱的,她——”
儿子慢声细语地规劝他老爹说:“不就两瓶‘竹叶青’吗,古书上有训:‘小不忍则乱大谋。’爹,早一天打发他们走了,属于咱字号的酒作坊,就早一天开张。爹,你掂量掂量哪头轻哪头沉?!”
细脖大脑袋的汉子,嘬了一会儿牙花子,终于琢磨出儿子出的棋子,胜过当老子的一筹。他憋得像红猪肝一样的脸膛,渐渐恢复了青冷,最后朝秘书一摆手说:“还用刚才那截塑料绳,照原样捆好,让这寡妇到酒瓶里找她男人的魂儿去吧!”
乡秘书一准儿是屠户出身,他过去肯定捆过猪羊啥的。不然的话,他捆绑俺哥儿俩,咋会那么麻利哩!那绳子在俺身上三绕两绕,俺哥儿俩就又身贴身地站在一块儿了。
俺老哥来了说话的兴致,对俺悄声说:“大兄弟!没想到又一次死里逃生吧?”
“这都靠那场滚酒瓶的鬼戏。”俺一激动,嘴片变得结结巴巴,“俺……俺的……好……老哥,你肚子里咋……咋就藏着那么多锦囊妙计哩!”
俺老哥只是淡淡地说:“俺当时也只想救那可怜女人,没想到也救了咱自己。这叫‘善有善报,报时已到;恶有恶报,时辰未到’。”
【猫咪咪】
卡车一路颠簸,俺的骨架都好像给摇晃散了。亏了那女人和娃的小姨,把俺俩捧在怀里,当宝贝似的守着,才和大小三口,到了她妹妹的家。
那姐妹俩一路闲唠,俺知道了那娃的小姨叫春花,在啥厂修缮队当装修工;那娃的小姨夫,在哪个大部门里当小科长——还是副的。
开卡车的司机一路海骂。一骂乡长缺德,大年三十派他出车;二骂这号乡长,是共产党里的食心虫,盼着啄木鸟飞来这乡早一天把这些树虫子啄掉;三说他要睁大眼珠子看着,只要是这个巧取豪夺的酒作坊一开业,他就开着卡车,进县委大院去告这群狗日的土混混。县里不行上地委,地委不行上省委。共产党里的廉正奉公还是有的,他说他不信告不倒这群龟孙儿。
俺听着像吃了一剂顺气丸,那姐妹俩也连连向那位司机道谢。可那位满脸胡楂的司机,把卡车开到城里,连顿热饭也没在春花家吃,匆匆掉头开车回家,赶那顿午夜团圆饺子去了。
那新寡妇真是够晦气的,钻了一回连环套,酒作坊换了主人不说,从楼道往屋里搬运俺时,被筒子楼楼道里的炉子绊了一跤。多亏她死死地抱着俺,俺哥儿俩没碰破一块皮,她的右胳膊却吊上了绷带。
记得,俺老哥早就对俺摆过人间八卦。说那打仗的八卦阵,总有生门、死门。人生在世也如同闯那八卦阵一样,也有福门、祸门、善门、恶门。唯一和那古代兵家斗法不同的一点,是“善门难开”“福门常闭”罢了。俺不太同意俺老哥摆的人间八卦,可是俺那山沟沟的矬子高粱祖宗,确实也一辈传一辈地留下平民百姓的口头禅:啥个“人走时运马走膘,骆驼专走罗锅桥”啦,啥个“砍柴樵夫盘山道,太太老爷八抬轿”啦……当年八路军在俺那土坷垃上,就是要破这人间八卦阵的,可自俺离开杏花村,看见的一场场苦戏,俺和俺老哥争论起来,舌头一下短了半截。就拿这个被排挤出酒作坊的新寡妇来说,不也是越渴越吃盐,掉进了人世间的迷魂阵里了吗?!
俺哥儿俩在这小如鸽笼的屋子里,被摆在窗台的角上。隔着玻璃,向外望城市大街上的人流倒挺开心;只要把眼神转回到这间小屋里来,就会和那新寡妇一样愁楚。
大年初三,妹夫机关里来了个啥处长,进门就横着来了一句:“哎呀,小周,这儿原本是小会客厅的,怎么里外屋都改成卧室了?”
“您里屋坐!”妹夫小周毕恭毕敬地把处长往里屋让,“家里来了个乡下的亲戚,要住上些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