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4)

这回，老外没把俺放回沙发上去。他那双长着茸茸黄毛的大手，先把俺放在靠窗户的台上，然后从沙发下拉出一个旅行袋子。俺想：糟了，又要进地牢了。俺老哥倒显得十分轻松，他对俺耳语说：“放心，这老外不会把咱装进袋子的！”俺实不知俺老哥的计算，咋就像神仙般灵验，那老外打开旅行袋子，不但没有往里边塞俺哥儿俩，反而从袋子中拿出几本厚如砖头的书本，将俺牢牢倚在书本和舷窗之间。俺虽说脑瓜笨如榆木疙瘩，但也猜得出他的用心：这老外怕飞机再次抽风，使俺从台上滚落下来。之后，这个好心眼的老外，便倚靠在沙发上，翻阅他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杂志。俺偷偷扫了两眼，那杂志上印的满是洋文，甭说我这土老憨丁字不识，就连俺老哥这号的大学问，也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洋文盲”。

“这老外挺有意思。”俺盯着老外那黄黄的络腮胡子，“俺在山沟沟高粱地站岗的时候，上了七十岁的乡亲，才留这样的大胡子。”

俺老哥搭讪道：“这是个黄‘卷毛’，只不过‘卷毛’没长在脑袋上，而是长在腮帮子和下巴上了。”

“对这老外，老哥你有甚看法？”

“人世间哪块黄土上都有好人，哪块黄土上也都有恶棍。”俺老哥给俺上着“人学”课，“你看那妞儿，长得像朵娇嫩的玫瑰花，心却脏得像一摊臭狗屎。至于这黄胡子老外嘛，像个丁是丁、卯是卯，活得十分认真的人。”

“那他为啥伸出手来，让那妞儿在他手心上写字？”俺说。

“外国人在公和母的问题上比较随便。”俺老哥反问俺说，“你没注意吗，是老外先把手撤回去的；如果他心揣歹意，把那妞儿手指一攥，亲上几口，前后有沙发挡着，谁能看见？倒是那妞儿，迟迟不愿撤回她的小手。我敢断言，她恨不得那老外抱住她，亲上几口呢！”

俺老哥这一席话，顿时勾起了俺对那妞儿的火气。俺气愤地说：“这丫头片子真是粉面蛇心。俺在梦里清清楚楚地听那过磅的小伙儿告诉她，叫她把咱交到那‘卷毛’手里。这妞儿一转脸交给这老外不说，还说这酒是她特意买来送给他的，真他娘的不知害臊，竟用扯谎瞒哄那黄胡子。呸！”

“这妞儿有求于这个老外。”

“求老外帮她出国？”

“最初，这妞儿有这个心思。”俺老哥进一步推算说，“现在这妞儿心更野了，她或许做着一个更甜的梦。”

“老哥哟，你别吊关子了，快告诉俺听听！”俺恳求着俺的老哥，“俺只看这空姐，是个编瞎话的妞子，别的俺还没察觉出来。”

“你可能没有注意，当那老外说出自己是单身汉的时候，那妞儿两眼高兴得闪闪发亮。你现在看看，这头等舱大如客厅，可是只坐着这一个老外，说明这个单身汉又十分阔气。那妞儿已然迈出了第一步，能够不往下蹚吗？”

俺心里好难过。难道中国土疙瘩生下的丫头，就那么自轻自贱？俺这高粱米籽酿出的酒魂，还知道难堪害臊哩！那玫瑰花一样的妞儿，为甚不知她的分量，为甚不知她是中国的爹妈制造出来的，一个劲儿地站在那儿对老外盈盈卖笑呢？！

俺老哥看穿俺心里在和那妞儿赌气，拍了俺屁股一下：“大兄弟，咱管不了土母狗追求洋公狗，还是往外看看吧！景儿真美煞人啦！”

云彩不知啥时散去的，俺向下一瞅，一片片绿是森林，一条条亮是江河；一堆小小的火柴盒儿，俺老哥告诉俺那是城市，一块块狗屎黄，俺老哥说那叫沙漠。最后俺老哥说俺坐的飞机，正在穿越中东，即将到达欧洲上空。

俺的娘哟！俺在山沟沟里只看见脑瓜顶上的一线天，原来世间有这么大。窗外的天都黑下来了，这只大白鸟不吃不喝不喘气地还在天上飞。这儿听不见山乡的狗叫，也听不见夜猫子哭嚎。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空中小妞儿在用软绵绵的腔调，告诉乘客飞机已进入夜间飞行，要盖好身上的毛毯，以防受了夜寒。

那老外倒挺经熬的，他抱着一本书在灯下翻来翻去，那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使俺想起了中国的“卷毛”。那后生也在这架飞机上，虽然只隔着一道舱门的布帘，就像隔着俺山西的太行、吕梁、中条山脉，连看那后生一眼的福分都没有。俺想看的看不见，不想看的却偏让俺看。这不，那叫肖玫的妞儿，此时又出现在俺眼皮底下了。

“您还在看书？”那妞儿轻呼一声，“您是再添点咖啡，还是来点别的什么饮料，有啤酒，有威士忌，还有……”

“什么也不要了，我想睡一会儿。”

那妞儿不知按了哪个按钮，机舱里的灯马上暗了，就像山沟沟变戏法一样，那老外手指一动，舱里的灯又重新亮了。这机舱里的灯一灭一亮，让俺确信那老外是个正经人，他不想摸黑和那空姐搞啥名堂。

“您不是想睡吗？”空姐问道。

“聊聊天再睡。”老外开门见山地说，“小姐，你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那空姐扭捏地站在沙发旁边，声音轻得像棉团落地，“我不愿意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不知先生您……您……能不能在德国给我找个工作。”

老外毫无惊愕的神情：“你懂德语吗？”

“会说几句飞机上的用语。”

“这本书名你读一下。”老外把手中的书扔在沙发上。

妞儿拿起来看了两眼，摇摇头：“我不懂！”

“再看看这本书。这是一本英语书。”老外对那妞儿进行第二次面试，“这两本书都是传记故事，你能口译出书名吗？”

妞儿柳眉斜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脸上像涨起三月桃花红潮，从脸上一直淹没到了脖子：“这书我也读不出名字。”

“小姐，这样的外语水平，你没有在国外工作的基本条件。”老外一笑，黄胡子中露出两排光亮的牙齿，“恕我直言，小姐，你应当具有和你的漂亮相媲美的知识。语言的，文学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多种门类的知识，那时，你就是个对中国、对世界更为有用的人才了。对吗？”

俺真为那妞儿感到难堪。本来她知难而退，还不过分丢中国人的脸子；偏偏她没有俺红高粱的自尊，那双高跟鞋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您将来不能指导我吗？”

“我？”这回老外脸上露出了惊异。

“是啊，您不是个单身汉吗？”妞儿终于揭去了最后一层面纱，“我给您一边料理家务，一边熟悉语言。我自信很快就能……”

老外截断妞儿的话说：“小姐，我没有家，我们公司在世界各国都有子公司，我是个在天上飞的动物。就像鸟类里的杜鹃，没有自己的巢穴。”

“我愿意陪伴您到天涯海角。”那妞儿赤裸裸地交出了自己，“可以使您永远没有寂寞！”

“小姐……”

“先生……”

“谢谢小姐这片痴情。我该怎么对你解剖我自己才好呢？这么说吧，别看我长着满脸胡子，像个堂堂男子汉似的。出于心理和生理上的某种障碍，我冷漠一切异性。因而，我是个单身主义者。”老外认真而虔诚地为他自个儿画像，“打个比方，我就像天上的一片游云，或者可以解释成你们东方云游四方的行脚僧。”

这番自白不但出乎妞儿的意料，就连俺哥儿俩，也万万想不到这位头等舱里的老外，竟是个不染红尘、不披袈裟的洋和尚。

俺老哥感叹道：“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是有点怪，怪得让俺高兴！”俺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自轻自贱的角儿，就该叫她碰上铁打的罗汉。”

俺老哥嘻嘻地笑。

俺咧嘴哈哈大笑。

那妞儿脸上，此时已然退尽了桃花潮汛，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像庙里泥塑的童女，木呆呆地愣在那儿。那老外真是个善心人，还在掰开揉碎对那妞儿解释着：“刚才我叫你辨认的两本书，是德文版和英文版两种版本的《释迦牟尼传》。我正对这两种文字的版本加以比较，这么对你说吧，我所以出任公司驻贵国的经理，我崇尚禅佛，胜过耶稣！”

凉了。

完全凉了。

先凝成水，后结成冰。

那妞儿扭头要走，那老外喊了声：“小姐，请你留步。”

“先生，你有话就说吧！”她把“您”字下边的“心”去掉了，“我还有我的工作。”

老外笑吟吟地说道：“务请你多多原谅，这是我的第一点请求；第二嘛，小姐今后要自尊自重，坐进头等舱里的旅客，未必都是好人。假如我是一个骗子，我就会答应小姐你的一切要求。办一下手续，把你骗到国外，随便卖进哪个红灯区，不但把你玫瑰花般的青春给毁了，而且会毁掉你的终身。记住吧，小姐，作为诞生过辉煌敦煌文化的中国后代，有责任再创造一个现代敦煌文明！”

老外的话滔滔不绝，像决了堤的黄河之水，可是那妞儿已无心思再听，那老外还在说着，她快步走了。这回，她没有留下“再来给您加咖啡”的别词，也没丢下那团迷人的微笑。

这一切似乎都在老外的意料之中，他既无高兴也无忧伤，只是遗憾地摇摇头，灭了灯，拉开毛毯便在沙发上睡去。这位云游四海的洋和尚，大概是过惯了空中生活，尽管飞机在夜空里上下颠簸，他那洋呼噜照样打得雷响。

窗外是黑的，连星斗也难看见。

舱里只有一缕暗灯幽亮，挑逗着俺的睡意。我没睡。俺老哥也没有睡。他手托着腮帮子，仿佛想着啥个心事。

“你在想啥？”俺问俺的老哥。

“没想什么。”

“俺不信你没想啥。”俺直戳他的肚肠子说，“你是睡虫，要是往常你早就和那洋和尚比赛打呼噜了。”

“你是山西的高粱米籽，该知道《苏三起解》这出戏吧？”

“俺在高粱地边的土台子上看过。”俺说，“那是发生在俺省界洪洞县里的故事。”

“俺在想这妞儿，还不如那苏三姐哩！”俺老哥对俺道出衷肠，“那苏三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解差押着转监，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可是在‘三堂会审’时，到底还是和王公子喜相逢了。你看这妞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动送货上门，可那洋和尚拒收。你说，这有多惨！”

“活该！”俺发泄出憋在肚子里的闷气，“她不把咱送还给‘卷毛’，还编瞎话讨好老外。到头来，弄了个大窝脖。这是她自找晒台，自讨没趣！”

“大兄弟，别咒她了，这盆冷水也够她透心凉的了！”俺老哥眉头皱成疙瘩怜惜地说，“也怪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妞儿，不在12亿人口的一半里找男人，专门眼珠子朝外。不是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妞儿这么干，成百成千的妞儿都做这种洋梦，到底是为啥个缘故呢？！”

“俺不懂别的丫头，就知道这个妞儿是个贱货！”俺咬定了她就不撒嘴。

俺老哥不言语了。俺怕他脑袋里爬进去困虫，便不住嘴地唠叨，好让老哥耳朵不能清净：“那妞儿出不了洋，咱可要出洋了。也不知啥个德国有没有一马平川的青纱帐？有没有‘灯笼红’的红高粱？高粱地里有没有狐狸和野猫闹春？红高粱地里听见听不见铜镜中蝈蝈叫唤？”

“你想家了？”俺老哥猜破俺的心思。

“嗯。俺说句实话吧，俺真不想跟这老外去啥个德国了，俺想回俺的中国家。”

“怕是想出洋也出不成了。”俺老哥懊丧地推算着，“那老外压根就没想收下那妞儿的礼物，这洋和尚是个正人君子。”

“真？”俺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老哥正要说话，在幽暗的灯光下，突然出现一个晃动的人影。俺一看正是那妞儿肖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俺面前。俺还以为她是巡看机舱来的，哪知她一伸手，就把俺从台台上提了起来，转身就走。

“你看这妞儿，泼出去的水又往回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俺老哥对俺愤愤地说，“何必在老外睡着的时候，又把咱拿回去，真丢尽了中国人的礼仪。”

俺突然惊叫一声：“也许是她良心发现，把咱拿去交给‘卷毛’哩！”

“梦话！”俺老哥斥责着俺说，“这号妞儿，早就把‘卷毛’的事，丢到脑后去了。”

“那她是要干啥？”

“凶多吉少。”

“她为啥要跟俺过不去？”俺着急地问。

“她认为咱哥儿俩是让她丢脸的根子。”俺老哥脸色煞白地说，“你想，没有咱哥儿俩在她手上，她就没有去讨好那老外的引线。这妞儿把撞了钉子的火气，一准儿要发泄到咱身上。”

俺哥儿俩正为小命忧心的时候，那妞儿已飘然走出了头等机舱，向左一拐，俺被她提进门上印着“WC”的一间小屋。

俺好生纳闷：“老哥，那门上印着的‘3’字，咋还凹心朝上地横躺着？那‘0’字又为啥在旁边开个口儿？这是啥个地方？是不是那妞儿的休息室？”

“厕所。”俺老哥气急败坏地说，“到了咱粉身碎骨的地方了！”

“你跟俺开甚的玩笑？”俺看着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和亮堂堂的四壁，“厕所哪会有梳妆台？咋会有扑鼻子的香味儿？老哥，你别吓唬俺这土老憨行不行！”

“你往下看——”

俺一低头，顿时哆嗦开了：一个贼亮贼亮的马桶，张开着屁股大的圆嘴，端坐在地毯中间。俺歪脖瞧瞧，圆嘴下面的歪斜口口，直接通往飞机肚子下面。俺日他娘的，俺是招你惹你了，你这妞儿竟要把俺当屎尿一样，顺着这口口溜下去？！

俺老哥看俺眼珠子掉出泪瓣，宽慰俺说：“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哥！老哥！”俺泪涟涟地求他，“从万丈高的飞机肚子掉下去，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俺老哥显得比俺从容镇静，他嘴角闪过一抹苦笑道：“闭上眼吧！咱哥儿俩既坐过飞机，又能当一回高空坠下去的炸弹，也够开心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俺刚刚合上眼皮，便被那妞儿的手提起来，伸向马桶口。俺老哥嘴中喃喃：“但愿下边是沙漠！”俺也求老佛爷保佑：“祝愿俺掉在棉花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