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6)

俺揺摇头,开心地乐了:“老哥呀!虽说你比俺老谋深算,这回你的揣摸,怕是要失去灵验了。俺那位姓林的老乡,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儿,也难圆那妞儿的出国梦啊!再说,俺老乡是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不会轻易上那妞儿的当。”

“上不上那妞儿的当,咬不咬那妞儿抛出的鱼钩儿,我不敢打保票。”俺老哥正经八百地对俺说,“但是那妞儿想钓你老乡这条傻鱼,俺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了。”

“凭啥?”俺停住了笑。

“你眼瞎了?就在刚才去餐厅的眨眼工夫,唯独那妞儿把飞行包挎在肩上了。”

俺数了数衣架上的飞行包,当真少了一个。怨俺眼粗,当真没看见妞儿肖玫背着包去了餐厅。俺想:这并不太说明啥问题,也许那妞儿有爱背飞行包的习惯呢!就像俺有睁着眼打盹睡觉、俺老哥有梦里爱磨牙的习惯,这算个鸟事?!转念一想,自从俺和俺老哥离开杏花村,每每遇到这混浊世界里的桩桩怪事,俺老哥的神机妙算,总是估算个八九不离十,被一根塑料绳儿跟老哥绑在一起,使俺这山旮旯的土老憨,不知长了多少见识。难道俺那土老乡,在这洋地方真要吃那妞儿的亏?上那妞儿的当?

“你想啥哩?”俺老哥看出俺两眼走神,低声地对俺说道,“大兄弟,别两眼冒傻气地胡乱琢磨人世间的事了,你不是想知道杏花村的杏花娘娘的来历吗?眼下,只听屋外飞机嗡嗡地响着,屋里倒还清静,还是借这机会,听俺对你摆摆俺酒神的家谱吧!”

俺心里还牵挂着俺那位姓林的老乡,一时没能转过弯儿来,因而没有应声。俺老哥真像酒神投生一般,他只用两句话,就把俺的魂儿从这机场,勾回到老辈子年代。他说:“刚才,咱哥儿俩说到酒的神祖是蹲着撒尿的女人!”

“对!对!”俺立刻来了兴致。

“那女人和这妞儿肖玫可不一样,她是个孝女。远古的时候,天地一片蛮荒,只有一条河从中国这块土地上流淌入海。这条河的颜色,跟咱见到的中国人一样,也是黄的,人们叫它祖母河,号称黄河。该咋对你说哩,当时黄水横流,常常淹没俺高粱和谷子啥的,于是便出来一个治水的汉子,他名叫禹;那孝女便是禹的女儿,名叫仪狄。”

“这名儿咋这么绕口,‘一滴’不是咱酒曲蒸出来的一滴一滴的酒吗?”俺多嘴多舌地问。

俺老哥把俺训斥了一顿,说在讲祖宗古事的时候,多嘴多舌会烂舌根;再胡乱打岔,酒魂就会隔着酒瓶子飞走,成了一瓶子白开水。俺只好规规矩矩地听俺老哥,对俺讲述酒神娘娘一滴(仪狄)的古事。俺老哥说,一滴(仪狄)每天都做好吃食,等老爹雨王(禹王)治水回来,可是雨王(禹王)总是不回。有人看见雨王(禹王)路过家门,也没进宅;一滴(仪狄)只好把剩饭,倒进宅院里一棵老树的空树洞内。一天、两天……日落月出……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王(禹王〉终于治好了黄水,回到家里鼻子嗅到一股奇香。雨王(禹王)寻味,终于找到了这棵老树树洞,见饭已成了胶酿,香气一直钻进心肺。他叫一滴(仪狄)拿来一个木瓢,舀了一点胶酿用舌尖抿抿,觉得香甜可口,便又舀了半瓢吞下。雨王(禹王)突然觉着身子飘飘欲飞,一下醉倒了三天。这便是最老最老的酒,俺老哥说,距今已经有五千年左右的时辰了。于是,人们纷纷来这棵树洞前观看稀罕,并仿造一滴(仪狄)的法儿造酒,一滴(仪狄)就成了黄帝开天辟地以后的第一个造酒的女神。

俺老哥讲得眉飞色舞。

俺听得有滋有味。

俺真算服俺老哥了,他不但知道最早造酒是个蹲着撒尿的一滴(仪狄)娘娘,而且说得那么在情在理,使我这棵晚五千年出土的高粱穗儿,知道了俺酒魂的女祖宗。

“……后来,因禹王治水有功,大王‘舜’,让位给禹王。禹王当了王之后,想起了醉酒三日不醒之事,曾下令禁止酿酒,并说:‘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可是已然晚了,饮酒后飘然成仙的舒坦劲儿,引得千家万户偷偷造酒,所以到了殷商年代,遍地都成了酒乡。”俺老哥闭上了嘴巴,算是讲完了酒祖宗的故事。

“俺的好老哥哟,你我都是酒魂,为啥我就不知道这些古事呢?”俺抓耳挠腮地说,“难道因为一滴(仪狄)是娘娘,就有了老哥你说的她九百三十八代传人——杏花村的杏花娘娘?”

俺老哥应了一声,询问俺说:“你信老哥讲的吗?”

“俺信。”

“信就是真的。”

“俺要是不信哩?”俺说。

“跟你掏心窝子说吧,谁是造酒的祖宗,这只是古话之一,还有之二、之三、之四……像糖葫芦似的,一大串儿呢!”俺老哥对俺显摆着他的多知多识,“就拿‘杏花村’来说,安徽省的杏花村酒作坊,跟咱山西杏花村酒作坊,从宋朝就开始打笔墨官司,一直打到了当朝。”

“啊?”俺奇上加惊,“竟会有这等事情?俺咋没听见高粱祖宗说过?!”

俺老哥来了说兴,咽上两口唾沫,润润干渴的嗓子眼,然后说道:“只为唐朝一个叫杜牧的文人,写下那首《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人家安徽杏花村说:杜牧在他们县当过县长,杏花村的牌匾字号,该是他们的;咱汾阳杏花村也振振有词,说杜牧当县长之前,曾经到过山西地界的汾阳县,诗里的杏花村,是指咱被酿成酒魂的杏花村。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黑脸包公再生(尽管黑老包是安徽合肥人),也没法断清这桩酒案。这是一场罗圈架,南拳北脚地折腾了一阵,谁也没法儿让那杜牧再从阴间还阳到人世,让他口吐真言,说说他指的杏花村,到底是安徽的,还是山西的。咱占便宜的,是咱汾阳酒神杏花娘娘往酒曲里撒的尿,没有腥臊,而有一股香气,造出来的酒名声越来越大,就连咱哥儿俩落脚的德国,也进口咱贴着黄蓝商标的‘杏花村’和贴着白绿商标的‘竹叶青’。大兄弟,你刚才没见那德国酒鬼,对着咱哥儿俩亲嘴跳舞吗?”

“咱哥儿俩这么压秤砣哩?”

“要是轻如一片苇絮,能飞到这洋人的地盘来吗?”俺老哥说,“无论是洋酒鬼还是土酒鬼,都喜欢喝咱杏花娘娘的‘香尿’!”

俺乐了。俺感谢俺老哥给俺上了一堂酒祖宗课。俺那山西老乡办公桌上的叮咚响的小钟,告诉俺此时已是夜晚十点钟了,隔窗外望,一架架尾巴梢上亮着红色尾灯的飞机,还在起起落落,俺不知道这些“大鸟”的眼睛长在哪儿,它怎么就能一丝不差地冲入跑道,又从跑道上飞上天去?

门锁响了一下,把俺的眼神从眨巴着红绿眼珠的飞机场拉了回来,我看了看,是俺那位既土又洋的老乡,走进他的办公室来了。也不知是咋的了,他走时一脸喜气,归来时却是一脸沮丧神情。进房之后,他顾不得看上俺哥儿俩一眼,就奔向了那台电话机。

“真没情意。”俺小声叨咕着。

俺老哥说:“一准儿是坏了醋了,你看他掏出手绢直抹大汗!”

“坏了哪坛子醋?”

“别打岔了,你听——”

“喂,喂,是……是梁主任吗……我是小林。”俺那老乡不知为啥,突然变成了结巴磕子,“向您……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电话机就放在俺哥儿俩旁边,俺能听出对方的答话:“你是不是得了疟疾,话音怎么哆里哆嗦的?”

“没……没……梁主任,我……犯了个……大错误。”俺老乡小林真像是疟疾症发作了似的,连握着电话听筒的手都哆嗦开了,“××航班里一个……一个空中……服务人员,非叫我……带她去逛逛……大街不可。我对她说了:‘这不行。这不行。我们长驻……长驻……在这儿的办事机构,没……没……没权力带……航班工作人员……通过海关,去遛街……遛街逛景。’可她死……死缠活磨地……地对我纠缠,我……被缠得不……不能脱身……”

对方话音陡然高了:“你就带她过关出境去了是不是?”

“是。”俺老乡小林额头上滴汗水,“因为……因为……检验出入……出境关卡的是……我……认识的一个德国……德国……朋友。我对他示意了……示意了一下:到机场外……购物中心转个……转个弯儿……弯儿就回来……”

“行了,你写个检查明天交给我。”对方口气缓和下来一点点,“今后别再干这种违纪的事儿就行了。”

“不……不……我还没汇报哩!”

“快说,我这儿还有事情呢!”

“那个叫……肖玫的……她在‘自选市场’挤到……挤到人群里……不见了。我一直找啊找啊,又到海关出入境卡附近……等她,一直等到……现在。”

对方在电话里哑了一阵,听筒里滚过来一串炸雷:“你平常工作兢兢业业,怎么会出这种问题?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我要立刻向国内总局报告。听见了吗?快……”

俺真可怜俺那山西老乡,他像丢了魂儿似的!放下电话忘了撞上屋门,就匆匆走了出去。过了一阵,他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砰——”的一声把门锁撞死,脚步声复又渐渐远去。

“俺日那妞子的祖奶奶哩!要往洋地盘跑,你自个儿跑,这不是坑害了俺老家的后生吗?”俺由怜惜俺那老实巴交的老乡,转化为一腔怒火。

俺老哥不是山西高粱米籽做成的酒魂,因而没有俺那么棱角分明。他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一声不吭,像庙里的和尚在蒲团上念经打坐。

“老哥——”俺对着他耳朵眼喊叫着,“那后生会吃啥个苦果?”

“这要看那妞儿能不能回来。”俺老哥连眼皮也不睁地回答俺。

“俺的好老哥哎,你说那妞儿会不会回来?”俺撞着俺老哥的膀子,致使酒瓶发出了声响。

“你说呢?”俺老哥把玻璃球弹了回来。

“她在这洋地盘,没亲没故该咋个活法儿?”

“大兄弟,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俺老哥被俺追问急了,睁开两眼瞪着俺说,“那妞儿咋个活法儿,谁能知道?!去偷?去拿?去卖‘肉’……反正钻出网缝的鱼儿,就甭想再回来了。你别总是看《三国》掉泪,为那刘阿斗担忧了。这妞儿一走,咱哥儿俩也要跟着吃瓜落儿了。那山西后生没处撒邪火,说不定会把咱哥儿俩,举到半空往水泥地上狠劲一摔,咱哥儿俩就再也看不到人世间一出出大戏了!”

“为啥要摔咱?”我直眉瞪眼地问俺老哥。

“你真是山沟沟长大的土老憨,那妞儿咋就能哄骗了那山西后生?还不是拿咱哥儿俩当回头嘛!”俺老哥为俺梳理出条条道道,然后慢慢闭合上眼帘说,“大兄弟,别哭别人庙门,还是哭哭咱自个儿的坟头吧,说不定这间办公室,就是咱哥儿俩的墓地哩!”

俺呆了。

俺傻了。

俺所以呆了傻了,实因俺老哥推算出来的条条道道,都挺合车辙的。想到俺要在这洋地界粉身碎骨,不禁鼻子有点发酸,接着眼泪疙瘩拌着鼻涕便一块儿淌了下来。俺老哥比俺老成,早把生生死死置之度外,在俺身旁睡去了,并轻轻地打开了呼噜。俺还不想这么早就化成一缕云烟,随风而逝呢!俺想了想:从俺和俺老哥离开杏花村酒厂,在黑锅底般的商店仓库里,被压了有半年之久。从俺哥儿俩被塑料绳子一捆让人买走,在人世间才转了不足月把光景。每串游到一家,都要看一台戏,俺哥儿俩仿佛命中注定要演道具的角色,因而喜笑颜开的“花旦戏”和悲悲戚戚的“青衣戏”,俺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再掐指算算,让俺哥儿俩开心的戏少,让俺哥儿俩泪疙瘩腌心的戏多。这人世是咋回子事,黄连苦戏咋就一出出演不完哩?!

俺思来想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再看看办公室的那个好看小闹钟,已然过了半夜。看样子,俺那叫小林的老乡,是不会再到办公室来了,俺何必像傻老婆等汉子那般傻等他归来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娘的咋发落,干脆听天由命吧!

“砰砰——”

“砰砰——”

一阵剧烈的晃动声,使俺哥儿俩发出身体相撞的声响。起始,俺以为是太行山闹地震哩,俺是那块梯田里的一棵红高粱时,地震曾使俺和俺的高粱弟兄,穗头摇摆,脸贴脸地亲过嘴。待俺脑瓜完全清醒之后,才看见已然天色大亮,俺不是在太行山,而是在洋地盘的飞机场;更让俺心跳个不停的是,俺那老乡小林已然提起了捆绑俺哥儿俩的小辫绳儿,正满面泪痕地对俺哥儿俩怒目而视呢!

俺知道噩运已经来临,便和俺老哥涕零地说:“老哥,咱哥儿俩几经生死都虎口逃生,想不到要把骨头碎在这洋地盘上。与其这样粉身,还不如叫那洋酒鬼喝了咱呢!”

俺老哥就像还没睡醒似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对俺的问话不予理睬。俺恨俺老哥这么绝情,同来人世,同此一行,在这诀别人世的最后一刻,咋就不睁开眼,看俺一眼哩!那山西后生,倒显得比俺老哥多些情分,他把俺哥儿俩抓举到半空之后,两眼像是看见了俺在哭泣似的,手还颤嗦嗦地在半空停了一会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小子的手,把俺哥儿俩狠狠地抡开出去。我喊了一声:“杏花娘娘,下世再见了——”语声才落,俺觉着俺并没像炸弹一样炸开,睁眼一看,俺哥儿俩被摔在了软囊囊的沙发上……

这回,俺老哥先咬开俺的耳朵了:“大兄弟,别傻哭了,咱又算过了一道鬼门关!”

“咋的,他要再往地上摔咱呢!”我依然哽咽地说。

“你真是个地道的土老帽儿,你没看见刚才那小子瞪着眼珠子看咱哥儿俩吗!”俺老哥鬼迷神道地对俺低声耳语说,“你猜这后生是看啥哩,是看俺杏花村酒厂的商标哩!‘竹叶青’三个字勾住了他的魂儿,乡情使这小子怜惜起咱哥儿俩,手腕子一拐弯,才解气地把咱摔到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