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2)

“那崽子倒是经常来围墙里看我。让我生气的是,他常常带着陌生人来到灵堂我的骨灰盒前,对人家讲我生前是啥级别的干部,在中央××部门当头头。可惜,人死了不会伸胳膊动腿,我……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你道这崽子为啥总去祭祀你,而忘了俺这老娘?不外是把你当成本钱,拿你过去的官位去搞那乱七八糟的交易。你一去世,这崽子就开始弄‘官倒’,开‘皮包公司’坑人害国了,全靠举着你的幡儿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三婶、六舅——一句话,他像鱼儿一样在你的老战友中穿梭不停——”

老头子火声火气地打断了老婆子的话:“你为啥不管住他?”

“哎呀!俺的老头子,我这个小小副处级干部,在那崽子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我管得了他吗?!”老婆子隔着围墙,对老头子申冤,“怪就怪你那些昔日的老战友,怎么摇身一变都变成什么‘经理、董事长’啥的了,居然支持咱那崽子,干那些灭良心的‘官倒’公司……”

围墙内外又一次沉默了。

有一只打更鸟,从夜空飞过,一声长一声短地凄厉嘶鸣着。待打更鸟声声夜啼过后,老头子的语声高了八度:“老婆子,咱得想个主意,治治这革命家庭生下来的蛀虫!”

“是呵,俺不就是为这事而来的吗?”老婆子说,“如果能把你的骨灰牌位搬出来,咱那崽子就少了一半招摇撞骗的资本。”

“骨灰盒是死物,它没法长腿溜到‘人民公墓’去呀!”老头子焦躁地说,“你有什么好法儿,把我从这儿弄到你那儿去,跟你合二为一呢?早知今天,还不如生前犯点错误降个几级,就没了这问题了。”

“有个邪法,不知行不。”

“你说。”

“咱这崽子越来越迷信了。你去世之后,每到他年初的生日,他都用钢镚儿代替铜钱卜卦,然后去查对《易经》里的‘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解说。咱那崽子说:生日子午时辰的卦最为灵验,咱俩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在那个时辰,给他托个梦咋样?”

“有点门道。”老头子语音里有了几分喜兴,“你说说看,这梦咋个托法?”

“俺装扮成青脸的厉鬼‘牛头’,你演红面的厉鬼‘马面’。”老婆子一字一板地说,“咱俩是来自阎王爷前的两个听差,在梦里吓他个死去活来之后,告诫他必须把你的骨灰盒移到俺这灵堂里来,要不就带他进阴曹地府!”

“好主意。”老头子以赞赏的口吻说道,“不管成不成,咱老两口把死马当活马治上一回,或许能有些效用哩!”

“你听,鸡叫头遍了,司晨官催鬼回舍哩!”

“真舍不得分开!我的老伴儿。”老头子可怜兮兮地说。

“真冷,我真想喝上两口热酒暖暖身子。”老婆子哆里哆嗦地说,“老头子,你也冻得两腿发麻了吧?”

“嗯,我死后几年不闻酒香了。”

“告诉你老头子,俺这身边有炼尸工的烟酒库,俺进去给你拿上两瓶,像扔手榴弹似的,给你甩进去咋样?”

“别介。千万干不得这事。”老头子的声音由软变硬,“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投奔‘八路’的第一天,就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第五句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哎呀!俺的老头子,眼下可不是那个时候了。有些老家伙的儿女们,敢把飞机、大炮卖了,把成沓的美元锁进密码箱。”

“快别说了,听鸡都叫过了二遍。”老头子火烧火燎地说道,“鸡叫三遍,你我就都回不了舍了。”

“再见——老头儿——”

“再见——老伴儿——”

…………

当鸡叫三遍,天蒙蒙亮时,俺和俺老哥的屋外,才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俺正想把俺老哥喊起来,跟他说说俺听见的这台死后不能合魂的鬼戏时,俺老哥不知啥时候醒的,却先对俺说话了:

“大兄弟,我说死也有三六九等,你信实了吧!”

“俺信实了。”俺回答俺老哥问话时,已然用眼泪洗脸了。你道俺为啥这般动情,因为那不能进围墙与老头合魂的女鬼,是俺又一个山西老乡——一个“三八”式的老干部。

俺老哥看俺哭了,连连劝俺说:“别掉泪了,天一大亮,那个叫小伍子的炼尸工,就该来火葬场上班了。咱哥儿俩的命运,还不知道在东、西、南、北、中——哪块地方呢,要哭,就先别为那些活人死鬼洒泪,先哭哭咱哥儿俩的坟头吧!”

【“武大郎”换妻】

在鬼城一角,俺哥儿俩不愿再看见那些悲悲戚戚的生离死别。特别是昨夜的那个女鬼与男鬼的隔墙夜话,让俺老哥儿俩心神战栗。得了,干脆让俺别再看这生死界发生的事了,别再听这阴阳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所发出的声音了。

这大概是俺哥儿俩涉猎人世间之后,睡得最长的一觉。这儿死寂死寂,库外百草荒芜,夜间偶尔传出一两声夜猫子啼叫之外,白天没有任何声响。因而俺和俺老哥究竟睡了几天几夜,是一团糨子,就连俺那精明的老哥,也不得而知。直到库房门“哐”的一声巨响,俺哥儿俩才被惊醒。

库房里出现了四五个小伙子,别的面孔生疏,俺唯一能辨认出来的就是身材矮小的炼尸工小伍子。经俺老哥不断调教,俺那两只土老憨的眼睛,倒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瞧他们头发上挂着的水珠子,这几个年轻后生,一水都是火葬炉旁炼尸工人,刚刚干完活儿,洗掉浑身的晦气,便到这儿来了。

“喂——”那留着光葫芦头的后生吆喝了一声,“明天就是正月十五月儿圆了,咱把这些鬼货分了吧!日他娘的咱这炼死尸的,难得有个喘气时间!历年正月十五来送尸的少,我是头儿,留下值班。我上吊,也得有个解绳儿的。看看,谁明天留下来跟我炼尸?”

“我!”答话的是那穿皮夹克的小伍子。

那头儿乜斜了他一眼:“你他娘的家里火都上房哩!咱不能叫你陪我上吊,还是先用灭火栓去灭灭‘金莲’弟妹的火气吧!正月十五,你武大郎要是再不陪她,她真要找西门庆去了!”

“我陪头儿一块儿上吊吧,让‘武大郎’痛痛快快过个元宵节。”另一个后生说,“咱是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干咱这行的,甭想娶老婆,咱这辈子就抱着咱这杆枪打光棍了。省得发生‘武大郎’这样的家政问题。”

小伍子还想争辩什么,那头儿捅了他一拳说:“你他娘的别装大头蒜了,哥儿几个都知道你的难处。为使弟妹欢心,这间屋里的鬼货任你挑,剩下的归我们哥儿几个。下手吧!”

小伍子还挺腼腆,迟迟不动烟山酒海里的玩意儿。那留着光葫芦头的头儿急了:“就冲你这蔫里巴叽的样儿,你就不是炼尸工,弟妹也得恼了你。你不下手,咱弟兄帮你装包。”说着,头儿顺手拉起屋角的一个倒爷用的塑料包包,往袋子里先装红塔山、三五香烟之类,后又塞进去茅台、五粮液……那头儿眼光一转,看见了俺哥儿俩,一提辫绳儿把俺俩也顺手装进袋里。一边装俺嘴边还调侃着小伍子说:“这‘竹叶青’和‘龟龄酒’配搭在一块儿下肚,能够壮阳!咱琢磨着‘金莲’弟妹所以总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可能是你的‘老二’没有百战百胜的本事。”

“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几个后生起哄地笑个不停,“‘龟龄酒’勾兑上‘竹叶青’,可以使你‘武大郎’变成‘武二郎’,不但能在景阳冈上打虎,干那桩床上事时,还可以叫‘金莲’姐服服帖帖!”

嘻嘻……

哈哈……

嬉笑之声渐渐远了,俺哥儿俩被驮在电驴子(摩托车)后座上,嘟嘟嘟嘟一阵喧叫,小伍子的电驴子便驶上了公路。

俺在那个塑料袋里,十分纳闷:这后生叫小伍子,那几个后生为啥叫他“武大郎”呢?俺老哥咯咯乐了半天,给俺讲起了一本古书里武大郎和潘金莲、西门庆,以及武松杀嫂的老辈子故事。俺老哥说“伍”和“武”是谐音,小伍子长得身材矮小,很像古书中写的那个叫武大郎的,于是他便有了这个绰号。

我问俺老哥说:“啥叫装(壮)阳?”

俺老哥沉吟了好一阵子,拐弯抹角地给俺打着比方说:‘阳’就是指男人的……男人的那个部件。”

“哪个部件?”俺如同掉进了云里雾里。

俺老哥嘬了一会儿牙花子,反问俺道:“你这野高粱米籽,当初在晋中山坡上给大地站岗时,看见过‘闹驴’没有?”

“见过。”俺老哥一提“闹驴”俺可来了兴致,“有一回,一个山中的货郎,大概是从阳泉驮货回山,他赶着的是一头叫驴(公驴),背上驮着两大筐东西。偏偏在俺那块高粱地旁边的土道上,碰见了一头往村里驮谷的草驴(母驴)。这下可热闹了,叫驴丢下货郎,就奔那头草驴而去;那草驴也丢下那收谷人,朝叫驴奔来。一公一母,就在俺那块高粱地边,干开了那桩事;任凭那货郎和收谷人怎么用木棒和树条子抽打,也不能使那叫驴和草驴分开。后来,那谷穗穗撒了一地,那驴背上驮的盘盘碗碗,在山坡上摔了个粉碎……”

俺老哥突然截断了俺的兴头:“行了,那‘阳’就是指叫驴干那桩事的家什,用到男人身上,你也就明白是指的哪个部件了。”

俺让老哥截断了话挺扫兴的。扫兴之余,觉得俺只明白了一半,因为“阳”字之前不还有个“装(壮)”字吗?!俺刚想开口,俺老哥已然揣摸出俺的思想疙瘩,对俺冷不丁甩过来一句话:“公驴那家什要是直不起来,能在高粱地边干成那野合的事儿吗?‘壮’就是让那家什硬起来!”

俺对俺老哥敬佩得五体投地,人世间的明话、暗话、洋话、土话……他都能像老师一般说给俺听。俺从俺老哥的话里,顺藤摸瓜似乎知道了小伍子——“武大郎”,那个家什有点甚的毛病。后生们说的“金枪不倒”一类的黑话,俺老哥就是不点化俺,俺也能猜出个眉目来了!

电驴子“嘟嘟”地跑了老远的路,终于停了下来。甭说,这是小伍子到家了。他先灭了电驴子的火,把它停靠在墙边上;然后提起塑料兜兜,想把俺拎回家去。都怨那塑料兜兜太薄,加上里边塞的东西太满,“哗啦”一声兜兜被撑开个窟窿,俺哥儿俩以及那些烟姐儿、酒哥儿,一块儿从那兜兜的窟窿中,叽里咕噜地滑落到了地上。

对俺说倒挺开心,锁在袋袋里成了瞎子,滚到地上,让俺可以瞅瞅小伍子的家舍:这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狭小胡同,碎砖头砌成的低矮院墙,石棉瓦盖成的屋脊,电线杆上挂着的电灯已然亮了,说明天已擦黑。俺从涉世以来,算是走过了不少地方,但在大城市中转来转去,还没到过这样破旧寒酸的地方。那两扇木条条钉成的宅门,使俺想起了农村里的驴棚狗窝,木条与木条之间,不仅露出空隙,有的木条已然折断,因而像狗一般张开着嘴巴,一只咪咪叫着的小花猫,从那洞洞里爬出来,朝小伍子咪咪地叫着。

小伍子不理会那只围着咪叫的猫儿,他蹲在地上忙着收拾鬼货。怎奈这些鬼货太多,拾起香烟,掉了酒瓶。那情景就好像狗熊掰棒子似的,往怀里拢起了那个,这个便又滑落下来。万般无奈之际,他便扯开嗓子朝院子里喊道:

“小潘——”

“你出来一下帮个忙——”

“我们又分剩余物资啦——”

木门“吱”的一声开了,从院里走出来一个身着红色羽绒大衣的妞儿。她那高高的身材,让俺想起俺的红高粱家族;她那粉红的脸蛋,让俺想起开在山坡坡上的野杜鹃花。人间都知道酒能醉人,可是酒魂却能被女人的香气醉倒,这妞儿的香气,就有醉倒俺哥儿俩的功能。

俺和老哥看愣了,真想不到这个小伍子在寒窑里还藏着这么一个娇媳妇哩!只见她蹲下身子,提起两瓶比俺身价还高的茅台,顺手又拿上两条三五烟,对小伍子喊了声“拜拜”,便朝那小胡同口走去了。

小伍子直起身腰,紧捯着两条短腿,追了上去将那妞儿拦在胡同口说着什么。由于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俩在说些啥话。俺从小伍子比画的姿态上看,像是与那妞子发生了甚的争执。

“你瞧出点名堂来了没有?”俺老哥考问俺说,“她刚才说要跟小伍子‘拜拜’了!”

“‘拜拜’在村里是喜庆话,就是结亲拜天地的意思呀!”俺说,“一拜祖宗,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俺老哥两只干柴眼里,露出了笑意:“你这山乡的野高粱籽,真是需要我不断点化。‘拜拜’这个词儿跟你说的相反,这是洋人说的话,就是‘再见’的意思!”

“这妞子咋会说洋文哩,俺看她像草台班子唱的大戏寒窑里的王宝钏。”

“难道你没发现这世道在‘追洋’,那媳妇是土豆混充洋葱,赶时髦哩!”俺老哥说,“不过话得两头说,你看看那小伍子长得三块豆腐干高,那媳妇身量高出他一大截,着实是不太般配。大兄弟,你说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人世间的大道理。怨小伍子是‘坐地炮’,当初她为甚要跟他结亲?”俺气愤地说,“俺红高粱家族,不是有高秆髙粱和矬子高粱攀亲的吗?那学名叫啥来着?叫……叫……叫…杂交,可以……可以优化……优化俺红高粱的后代。”

“说得好。可能那妞儿要去搞杂交,可不是与‘武大郎’。你听——”

夜已然黑沉了下来,俺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那两个人模糊的影子;可是小伍子和那妞儿的对话,却被北风传了过来:

“我求求你,你就别走了。”小伍子可怜巴巴的语声,“我们头儿为照顾咱俩的关系,特意在明天正月十五,放我一天假。”

那妞子的声音:“你我不是达成彼此不干涉内政的协议了吗?饭菜给你做好了,你回屋自己吃去吧!”

“我说小潘,你说要跟我离婚,我才同意了那协议的。”小伍子继续乞求着,“看啊,我是长得没你俊气,可是我心眼好。当初,你从安徽农村到城里来当保姆时,对我说过你不计较我的身量,我们才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