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4)

“那你谁管?在火葬场干了一天,回家连个给你做饭的人都没有。我在‘黑塔’身边,也还会牵挂着你!”

俺的娘哟,俺和俺老哥万万料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儿的时刻,突然棉门帘一动,悄悄走进来另一个妞子。这妞子身上穿着一件绣着荷花的绒衣,脖子上挂着一个像银色项链般的玩意儿;她脸蛋比不上小潘那么漂亮诱人,但五官端端正正。她进屋后,就对着小潘和小伍子指了指自己的心窝——这是对面屋的哑女,用手势对他俩表示她愿意顶替小潘的角色。

小潘愣住了。

小伍子呆了。

连俺那聪明比得上诸葛亮的老哥,都张开嘴巴惊愕得闭拢不上了。但老哥毕竟是老哥,历经短短的惊讶之后,他马上为俺解析谜团道:“你知道这哑女,不早不晚,为啥在这时候进来吗?”

俺反问俺老哥道:“你不说她听不见声音吗?她这节骨眼儿的时候进来,分明是听见了屋里的一切。”

“这是我挂一漏万,想不到这哑女有一个‘助听器’!”

“你说甚的东西?”

“你看她围在脖子上像根项链的玩意儿,两头有两个小耳塞,它能使耳背的人,听得见声音。”俺老哥指点着那玩意儿让俺看。

“这个世道真奇妙,还有让聋子听见声音的家什。既然人间五花八门甚的东西都有,咋就没有叫那小伍子的部件坚挺得起的玩意儿哩?”俺仍然在替小伍子伤心,“你道俺为啥这样,老哥,那哑女也是女的,就是真的当了小伍子的媳妇,不也要干那桩事吗?”

俺老哥摆摆手,不让俺在他耳畔磨舌头,老哥要俺注意看这出两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的大戏。俺挺失望的,因为那哑女虽说用那奇妙的东西能听,却不会说话,因而在俺面前演的是出哑剧。只见哑女的那双手和手指,都有超过一般人的灵活;她一会儿指指西屋,又指指东屋,指完自己心窝,又指小伍子和小潘心窝;然后,她双手交叉地比来比去,神情显得没有一点拘束。那小潘和小伍子大概能看得懂哑女的手语,有时对她点头,有时对她摇头;如此这般地摇头点头,可让俺变成傻瓜了……

俺老哥见俺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便给俺当开了翻译。他说哑女的意思是,她愿意给小伍子生火做饭当媳妇,并说在小潘没有走进小伍子这间房子之前,她爹妈原是想招小伍子为倒插门女婿的。她爹她妈都在环卫局当清洁工,不嫌弃小伍子干的这份差事,并喜欢小伍子为人的老实本分。小潘这只凤凰一飞进这个草窝窝,最初,爹妈和她便死了这份心。可是后来看出小伍子与小潘之间的关系,不那么严丝合缝;特别是看见小潘农历的单日在家,双日夜不归宿之后,哑女爹妈便给闺女买了个助听器回来,让她注意东耳房里夫妻俩的动静。因而,小潘与小伍子“合同夫妻”的事,便被哑女看穿了。她爹她妈暗暗为这事高兴,知道有一天“合同”会到期的——今天夜里,哑女觉着到了该露面的时候了。她为了圆这个久久萦绕于心的梦,先告诉了爹妈——爹妈便以正月十五走亲戚为名,离开西耳房了。她便在这节骨眼儿的时刻,勇敢地挑开了棉门帘,走了进来。

俺听了直咂舌头:“俺的好老哥哟,想不到这哑巴妞子这么多心眼哩!”

“你大概只知道‘十聋九哑’这一句古话,还有另一句古话叫‘十哑九聪’,你大概就不知道了。”俺老哥点化俺说,“这女娃虽然没有小潘脸蛋漂亮,身段没有小潘那么窈窕,脑瓜可比小潘要灵光。不信,咱俩走着瞧!”

“俺信,俺信。”俺嘴上这么应着,心里还是有一个没解开的小疙瘩,“俺想不通这哑女有助听器助听,为啥在小伍子刚刚发酒疯大喊大叫的时候,她不过来安慰小伍子,偏偏要拖到这个时候才走进这间耳房?”

“问得好,大兄弟,这回算你问到点子上了。该怎么对你说呢……”俺老哥捻了捻他下巴上挂着的几根山羊胡子,给俺解扣儿说,“古辈子兵法里流传一句古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啥叫‘知己’,就是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知彼’,就是对对方的一切了如指掌。想必是那个哑女摸透了小潘的脾气秉性,又知道正月十四这天,不同于平常月份的双日;她判断出小潘可能还要返回家里来。如果小潘不在场,她就是安慰好了小伍子,也不解决根本问题,于是她苦待时机。刚才,小伍子等于向小潘摊牌了,哑女这时候进来,可谓不前、不后、不早、不晚。这个节骨眼儿的时候,哑女进来,就是她脑瓜顶顶灵光的证明。”

一环接一环的扣儿,都被俺老哥给解开了。俺一边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一边盯着看这出大戏的续演。只见那哑女像变戏法,变换了各种手势之后,便停了下来,坐在屋里一个木凳上,等待着裁决。

“谢谢哑妹子了。”小伍子头一个开口,“我……我……我有难以出口的病。”

小潘的角儿最难演了,她不知在此关键时刻,该表个什么态度才好。她面红耳赤地看着小伍子,又看着哑女,迟迟疑疑地说:“真的,他确实有难治的病,怕是要耽误哑妹子……哑妹子……的青春了。这话,该对哑妹子说清楚,算是潘姐对哑妹你负责。”

哑女比画了一下她耳朵上的助听器,表示她对此一清二楚。之后,她又指了自己和小伍子。老哥翻译给俺听,说哑女的意思是说她和小伍子是半斤对八两,都是残疾;最后,她双手食指打了个“十”字,又拍拍她的胸脯。老哥告诉俺,哑女说她看了一些治病的书,能治好小伍子的病。

“神了!真是神了!”俺说。

“没啥神的。”俺老哥纠正俺说。

“就凭一个哑巴——”

俺老哥嘿嘿一笑,堵住俺的话说:“我看小伍子的病,是心理障碍病。打个咱红高粱家族的比方来说,当那矬子高粱与高秆高粱攀亲的时候,矬子高粱总是觉着比高秆高粱矮上半截。小潘这个妞儿长得如花似玉,小伍子大头短腿短身子,干那事时,总是放不开心神。人,更是这样,我在城市郊区是一棵河坡上的红高粱的时候,常有老年人到河坡散步。有一天,两个老医生在我身边长椅上坐定,我听见他俩探讨男人和女人的问题时,举了个洋心理学家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弗洛伊德。这个人的书里举过两个例子,可以跟小伍子的事挂上钩。他说:男主人与女用人干那桩事时,男的没有任何顾及,很少有失败的例子;反过来说,当古代的男奴隶与有钱人家的小姐偷情时,心里总是想着身份的悬殊,很少有成功例子。这一反一正的两个事例,足以说明小伍子和小潘为啥不成功,也可以推测到哑女有可能治好小伍子的障碍症——一句话,两个人都有残缺,小伍子干那桩事时,便没思想包袱。大兄弟,你听明白我这番话了吗?”

在俺和俺老哥琢磨这桩事时,两女一男的大戏,已然有了结局。只听小伍子说:

“小潘,你还是去‘黑塔’那儿吧!”

“你真不想留我了?”

“真的,这是为你好。”

小潘向那哑女表示了谢意,凄然地向小伍子笑了笑,穿起她那身红羽绒衣,就毅然果断地出了这间耳房。担当起这个屋子里女主人的哑女,送小潘出屋,插上院门,返回到这间小屋,麻利地收拾好了饭桌,打扫了酒瓶摔碎时留在地上的玻璃碴子,并给蜂窝炉子加上一块蜂窝煤块。然后在花猫的咪咪叫声中,为小伍子铺床。

小伍子摆摆手,指指对面的屋子,示意叫哑女回家。哑女先是摇头,后用食指戳了小伍子脑门一下,又指了指时针已指向午夜十二点的闹表,便推小伍子上床。小伍子扭捏而腼腆地低着头,还是坐在床沿上不动。好个大胆的哑女,她竟然自己开始脱自己的衣裳,当她脱得只剩下一个背心和一条短裤的时候,小伍子还是像尊佛爷,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哑女对此并不着急,她半裸着身子动手为小伍子解着衣扣,老实巴交的小伍子难为情地拨开哑女的手。这时,又发生了使俺老哥和俺为之一惊的事,只见哑女先是用嘴唇亲了小伍子脸颊一下,然后突然手巴掌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地打了小伍子一记耳光,那巴掌正好打在她刚才亲吻过的脸腮上。

俺老哥和俺正在目瞪口呆之时,那哑女白条条的身子,刺溜一下首先钻进了被窝。小伍子从懵懵怔怔的状态中,仿佛被这一记耳光打醒了。他像是要报复这一记耳光似的,匆匆忙忙甩去身上的衣裳,掀开被子,便压在了哑女身上……

俺的那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睁大眼睛想再看这出哑戏,可惜盖在他俩身上的那床棉被,切断了俺的视线。俺看一眼俺老哥,俺老哥只轻轻念了声“真妙”,就闭上了眼睛。

俺说:“这个哑女她……她……太骚了,一个姑娘家哪能这么浪荡?”

“你别忘了,哑女也是城市里长大的姑娘,比你们山沟里的妞子,开化要早得多。”俺老哥紧闭着双眼说,“她刚才先亲后打,都是为了去掉小伍子的自卑,让他恢复一个男子汉那家什的功能。”

“真?”

“真。”

俺老哥真是无所不通的酒神,只见那棉被上上下下蠕动了老半天,被窝里传出小伍子粗声喘气和欢快的叫声。哑女无法出声,但俺看见她的蓬乱头发,在棉被外左摇右摆,像是疯了一般。想必小伍子那家什早已破门而入了,不然那哑女的头颈,不会像拨浪鼓一般转动得那么快速。

“怎么样?”

俺心跳得答不出话来。

“老哥告诉你,人世上只有女人能创造男人,改变男人。这不是说所有女人都有这种能耐,一货有一主,如果对上号了,女人那把锁就能把男人变成一把万能钥匙。你听——”

俺屏气细听。只听小伍子得意地叫道:

“哑女子,你……你……真好……”

“我今天夜里,咋就真的又成了男人了呢?你真是……真是……救世的菩萨……”

“嘻嘻……”

有人在笑——是个女声。

“是谁在笑哩?”俺支棱起双耳。

俺老哥也被这嬉笑声惊呆了。因为在这间小屋里只有小伍子和哑女两个人。

“嘻嘻……”又是一串柔媚的笑声。

俺听出来了,这笑声来自被窝里,除了哑女之外,没有别人。

“啊!哑女子……哑妹子,你……你咋会出声了?”小伍子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惊喜地叫着。

哑女子一骨碌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指指奶子下的心窝,突然开口自问道:“是我吗?是我笑的吗?哎呀!伍子,我咋会出声了哩!”说着,她的喜泪淌了下来,“是我!是我,我不戴耳塞,也好像听见了自己的一丝远远的语声。”

“哑妹子——这是怎么回事?”小伍子也坐起来,“这不是做梦吧?你叫喊两声试试——”

“伍子——”

“伍子——”

哑女在喊叫的同时,并没停下手语。小伍子一下攥住了哑女的双手,紧紧地摇晃着:“哑妹子,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做梦!你看咱俩忙着干那桩事,电灯都忘记关了,花猫还睡在这儿哩!”

哑妹子“哇”的一声,竟然兴奋得哭了起来,她呜咽着低声呢喃道:“本来……本来……六岁以前……我……不哑不聋,听爹妈告诉我,六岁那年,我……家住在唐山市郊一个屯子。那场死了几十万人的大地震,我家……房倒屋塌……随着天崩地裂,哥哥被砸死在炕上;我离他……不过一米……一米远,哥哥的血都溅到我的脸上,我用手一抹脸,抹下一巴掌鲜血,便‘啊’地大叫了一声,从此耳聋失语。爹妈后来到了北京,不知……不知……带我……去了多少次医院,打了多少次针,吃了多少剂药,都没管用。没承想,今天伍子哥你……你……给我……给我打了一肉针,喜兴到了极点,竟然笑出声来了!伍子哥——伍子哥——我的好伍子哥——我的亲伍子哥——你……”哑妹子说着,把她那泪水淋淋的脸,紧紧贴在了小伍子的腮上。

“俺的娘哟,天底下竟会有这等事情。老哥,不是咱俩看花了眼吧!”

俺老哥此时脸色已恢复了修行和尚一般的平静:

“不是。”

“那是咋的一回事哩?”

“我刚才也被这事儿给搞蒙了。”俺老哥说,“仔细想想,也琢磨出了一点门道。我说大兄弟,你在山沟沟当高粱米籽的时候,听说过‘冲喜’这个词儿吗?”

“冲喜?冲喜?”俺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山沟农村里办喜事的风俗,忽然俺记起这个词儿。俺告诉俺老哥,“冲喜”就是黄花闺女有甚的灾病时,借着洞房之夜,冲掉那闺女的灾病。

“着哇!乍听起来,好像是有点迷信,可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风俗。凡是能流传至今的民俗,都有它的一定道理。”俺老哥眯缝着眼睛,摆出佛祖释迦牟尼能洞悉人间一切的架势,缓缓地对俺解释说,“天地间的万物,皆由阴阳二气组成。地为阴,天为阳。就拿咱的红高粱家谱来说,能够繁衍到你我这一辈皆得益于天地阴阳。地气给咱种子发芽的条件,天给咱阳光和雨水,于是咱在夜里拔节上长,结出一穗穗火红的高粱穗子。人和咱没啥个两样,阴阳结合,便有了人;阴阳贯通则排除百病。哑女突然在亢奋中喊出声来,就是阴阳和谐到了顶峰,疏通了哑女神经脉络的结果——那年唐山大地震,她受了惊吓而失声;今天她在洞房,因高度兴奋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俺听呆了。

俺听傻了。

俺实在不白来人世间一回,原来两条胳膊、两条腿、脖子上顶着个脑袋的男人和女人,那个凸出来和凹进去的家什,联结着天地的阴阳二气哩!

俺真心诚意地为小伍子变成了男人而高兴,也为哑女能开口说话了而感天谢地。

俺老哥见俺还在发痴发呆,便对俺说:“大兄弟,这种男女之间的戏,不能久看,看多了要起凡心。俺要睡一会儿了。”

俺说:“俺的好老哥哟,咱来人世转了这么多天,看尽了人间苦戏,这算是第一出乐子戏吧!别睡,咱俩多看一回,下辈子咱哥儿俩,别当酒魂了,托生个人吧!”

“别做梦了。”俺老哥不理睬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