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9)

一股正月的午夜寒气,跟随白眉鬼闯了进来。俺农村有句俗话:针尖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这家伙吸溜着青鼻涕,爬进屋第一件事,按情理推断该是去堵那扇窗窟窿。不,那几截躺在酒汤汤里的鹿鞭,对他似乎更为重要,白眉鬼猫腰先哆哆嗦嗦地捡起那东西,用报纸擦掉沾在上边的酒汤汤,对着那几根老牛筋一般的玩意儿,相了好半天面,才用一块手绢包起来,塞进橱柜的一角。然后,他才拽下沙发上的一个坐垫,挡在那窗子窟窿上。等他刚要坐在沙发上喘口气,小桌上的电话铃在深夜两点半,突然闹鬼般地响了起来。

“谁呢?这是谁呢?”白眉鬼狐疑地走到电话机旁,“或许是俺的那口子,看俺是不是进屋来了。她可能也回想起来,我撞上门锁追她,并没带上开门的钥匙。”他嘴里嘟哝着,但并没拿起电话听筒。直到电话铃第二次鸣响起来,他才魂不守舍地拿起了电话听筒,可是他拿起电话听筒,并不立刻喂喂地问话,直到他大概听出打电话来的是个女声,才如释重负地确信是他的媳妇银凤。他打开电话机的扩音设备,又抹了抹鼻孔下的青鼻涕,对着听筒讨好地说道:“俺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俺的女当家的,你放心吧!你的老头子还没傻到半夜蹲门洞挨冻的地步;俺砸碎了一格窗玻璃,从窗子跳进来回的家。嘻嘻……”

“请你严肃一点,谁是你女当家的。”对面的女声突然拔高了,尖厉得就像电线在大风中吹哨,“我这里是‘打假’办公室,是给消费者当家的。上级要求我们‘打假’不能过夜,何时接到举报,立刻进行收缴。午夜十二点半光景,有人来办公室检举一桩假烟假酒案,经鉴定核实,那货都是假冒商品。而这些假冒名牌的烟酒,是你拿去的。为此,我们打电话给你,请你在家中等候我们,我们‘打假’人员马上光临你的住处——”

“请问……请问……”白眉鬼已然语不成声,“那……烟酒……有包装纸箱吗?”

“没有,是一个大帆布提包。”

“检举者姓名,我……能……知道……知道吗?”

“我们有义务为之保密。”

“这事……这事……”

“这事怎么?严重至极,你要交代出货源,并接受工商法的惩处!”

“啪”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事态来得如同夜空闪电,不仅把白眉鬼惊呆了,连俺哥儿俩,也如同挨了雷击。白眉鬼脸色顿时煞白到与他的眉毛一色,他双手抱头地坐在小桌旁木椅上,没了应付这突发事件的一点主意。“怨俺,怨俺,都怨俺心太黑了,这事俺该咋办哩?”

看白眉鬼那副没了魂的样儿,俺真是乐和到了极点:“龟孙,这是你自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眼下,报应可是来了,来得还挺及时。”

俺老哥分明也在眯着老干柴眼窃笑,可是他却开口问俺道:

“你笑什么?”

“怪了,老哥你和俺不都为这事高兴开心嘛!”

“不,笑和笑不一样。”

“俺不懂。”

“你笑那白眉鬼是老鼠见猫,忙了爪了,笑那白眉鬼该受到严厉的惩罚了。对不对?”俺老哥问道。

“除了这个能让咱哥儿俩开心,还有甚的事情,能让咱这么高兴?”俺诧异俺老哥的神态。

“这事儿是让我们够开心的,但我笑的不仅仅是你心里想的那些。”俺老哥对俺提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事儿来得太快了吗?‘打假’办公室可能设有日夜检举站,但是绝对没有夜里询问案情的事儿。值班室顶多有一两个人值班,但值班人员自身未必就是鉴定烟酒的专家,何以会有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速度呢?”

“着哇!”俺点点头。

“哑女和小伍子的寒窑,离举报站有多远暂且不说,在他俩登记的日子,哪会有心思冒着寒风、踩着冷雪去‘打假’办公室进行举报呢!”

“可能是刚才银凤叫她去的。”俺猜。

“刚才银凤也没有叫她夜里去举报,又不是天狗吃了日头,黑夜过去,不是还有白天嘛!”俺老哥笑吟吟地说道,“不过,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有刚才银凤的话,白眉鬼才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真的。”

“老哥,你的意思是说——”

“看!你快看!”俺老哥打断了俺的话。

白眉鬼绞尽脑汁考虑之后,身子像颗出膛炮弹一般,从木椅上弹跳而起。他急急忙忙拨通了烟酒批发站的电话,对方听出来是老西子打的,开口就懊恼地骂道:“是不是你龟龄酒和鹿鞭酒喝多了,眼下还没过酒劲,有劲你在银凤嫂子身上使吧,都两点半了,你给我打哪门子电话。”

“喂,喂,你听俺说——你听俺说。那假货的事露馅了!”

对方哑了。

“喂,你听见俺的话了没有?”

“你不是撒酒疯吧?”

“没。为这事你银凤嫂子跟俺‘拜拜’,半夜回娘家去了。唉!真是一言难尽,苦死俺了!”白眉鬼絮絮叨叨地把刚才“打假”办公室打来电话的内容,向狗经理转述了一遍,“你看这事该咋办?俺心里都成一团乱麻了!”

“我问过你对方可靠不可靠。”

“是。这是俺的疏漏,没想到一个哑巴女子……”

“我不想听那过程了,白大哥你可不能把我也给出卖了。货不是我主动跟你要的,是你主动上门送来的,眼下出了娄子,你得给我挡住。喂,他们说什么时候到你那儿没有?”

“只是说‘打假’不过夜,没说具体时间。”

“行。你赶快来我这儿一趟,把原货拿走,就说是过去你在市场摊摊上换的。”狗经理对白眉鬼布阵道,“‘打假’办公室的人,我知道一点底细,他们对人民币也亲热着哩!如若不行,你把那两千块钱塞给他。不过,你要注意塞钱的技术,不要当面塞,人家会冠冕堂皇地拒收,塞在烟的夹缝里,并对他们有所暗示。要是来者胃口太大,白大哥只有你自掏腰包了,我给你那两千块钱,算是小弟给白大哥的压惊费。”

“行。可是俺只有那辆破自行车,怕是来不及去取货了。你会骑摩托,麻烦你送一趟吧!时间——时间——你要赶在‘打假’办公室人的前面。”

“哎呀!咱就这一锤子买卖。我去,我这就骑摩托去。一刻钟后,听见摩托车响,你出门拿货,省得惊动街坊。”

“还有……还有……鹿鞭酒和龟龄酒叫你嫂子摔了,烦你带上两瓶真的来。”

“我真他娘的是碰见鬼打墙了!你别带我进坟坑就行。唉——”对方长嘘了一声。

电话无声了。在这白眉鬼向狗经理告急求救的当儿,俺像嚼牛蹄筋那般,反反复复嚼着俺老哥刚才那番话,觉得这事儿发展得确实有点过于蹊跷。就是昔日坐南朝北的开封府里的大清官包大人,办这个案子,大概也不会这么十万火急;何况俺和俺老哥入世以来,人间万象中肮脏事多,到哪儿去找当年开封府的那个额头上勾画月牙的黑脸包公?包公的戏,是俺在晋阳大地站岗时,唱山西梆子的在村边搭台演出的。俺老哥说他早已死了近千年了。难道当今世道中的“打假”办公室里,真的又钻出来一个黑脸包公的后代?!

不知咋的一转,俺想到“黑塔”身上来了。会不会是哑女去饭店给银凤打来电话之后,这个黑脸汉子,想为小伍子出出这口恶气哩!大饭店里甚的人物都有,他随便找一个女服务员,冒充“打假”办的人戏弄一下白眉鬼,然后讨个公道也是有可能的。想完手心,再想手背,俺又推翻了俺刚才的推断:黑汉干出这桩假冒“打假”的事,虽说顺理成章,但他势必要取得哑女同意,哑女是很敬重她残疾福利院的头头银凤的,干这种戏中戏的事儿,不是同样会打扰银凤睡觉吗?

俺脑子里那盘磨转来转去,也没转出个名堂来,无奈还得向俺老哥求教。

俺老哥回答俺说:“你大路子想得都对,细微的地方却推敲得不全。我想这是哑女出的主意,‘黑塔’找人打的电话。你忘了,银凤已经在电话里告诉了哑女,她要连夜回娘家去!因而哑女没有任何顾虑。”

俺挖空心思地思前想后,还是忽略了老哥说的这个细节,俺老哥脑子里那盘棋,在关键时刻走得还是比俺要细密得多。

“如果银凤还留在这里过夜,或许这戏外之戏就不会发生。”俺老哥继续为俺解谜,“哑女与‘黑塔’所以这么干,有两层意思:一、在于速战速决;二、她和他所以假冒‘打假’办的人,意在不想报案。一旦报案,白眉鬼受到惩处事小,银凤更为难堪事大。所以,哑女和‘黑塔’心地十分善良,他们也只是想儆示一下白眉鬼,今后别在平民百姓身上扒皮,也就够了。”

“俺明白了,俺彻底明白了。”

【人戏鬼】

不明白的是那白眉鬼。放下电话之后,他一直站在玻璃窗前,竖直了耳朵兔子般地等待着摩托车的鸣响。屋内挂表时针指向三点十分时,大街上终于传来了电驴子的马达声音。

白眉鬼忙打开屋门,站在门口恭候那狗日的陈经理的到来。

“进屋来暖和一下吧!”当摩托车停在他门口之后,白眉鬼感激涕零地说。

“‘打假’的还没来?”陈经理跟随白眉鬼进屋来,心神不安地巡看着四周。把满满一布袋烟酒,放在了屋内的条案上,“你清点一下,一瓶酒不少,一条烟不缺。”

白眉鬼抓起俺哥儿俩,顺势把俺塞进了敞着口的布袋:“甭数了,俺信得过你。给你添麻烦,俺心里很不安。出于对老弟的感激,俺还要对你说一件事,就是俺那口子顺藤摸瓜,猜想到了俺是跟你换的货,她……她……刚才……回那真货货主电话时,气急败坏地说出了你的批发站地点,麻花路口对面——”

狗经理脸色陡然变了,猛地截断了白眉鬼的话说:“为什么刚才在电话里,你不告诉我这个事?”

“俺心乱如麻,忘了说了。”白眉鬼急切地解释道,“可是俺事后想到,必须把这至关重要的事告诉你,你好有个防备。至于俺这儿,你一百个放心,就是脖子上架上铡刀片,送俺上断头台,俺也不会承认假货是从你那儿换来的。”

“天啊……”狗经理慌乱成一团,“银凤怎么会这么绝情?”

“她真的要和俺‘拜拜’了。”白眉鬼有气无力地低垂下脑袋。“我管不了你的家务事了,得马上回批发站去做个准备。”狗经理匆匆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叮嘱白眉鬼说,“咱姓陈的可没有对不起白大哥的地方,务请白大哥舌尖留德。”

狗经理去了,“突突突突”一阵摩托车喧叫过后,大街和这间屋子顿时变得死寂无声。白眉鬼不敢再呆傻般地坐着,消磨分分秒秒时光,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沓两千块钱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数了个够,又从桌子上找出一张红纸,把钞票包成个长方形包包。他先把红包塞在布袋底下,大概是怕“打假”人员看不见,便又从布袋底下把红包翻到俺的脑瓜顶上。这家伙仿佛又怕放在布袋浮面的红色扎眼,最后把那红包插到那些一条条的烟姐儿们中间。反正白眉鬼足足折腾了有一袋烟光景,才从布袋中抽出手来。他眯着眼睛左看右看,直到觉得天衣无缝——从布袋口能看见红包的边边——他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等待。

白眉鬼在等待“打假”人员来临。

俺和老哥也在等待假冒“打假”的“黑塔”的哥儿们或姐儿们来临。

觉得时间比平日要漫长得多,好像那挂表上的分针、秒针都停止了圆周运动一般。俺看看表,时针已然过了凌晨四点,街门口还没有任何动静;再看看那白眉鬼,他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披着那件旧棉大衣,倒在沙发上竟然睡下了。

俺老哥对俺道:“咱哥儿俩也别当熬油灯了,他睡咱俩也睡。”

“俺还想着戏外戏哩!”

“你真是傻瓜。冒充‘打假’的人来了,总不能从窗洞猫道爬进来吧?”俺老哥说,“只要有人敲门,咱哥儿俩不也会醒过来吗?你再想想,那哑女和‘黑塔’总要给白眉鬼换回来真货的时间,他们来得太早还怕计划落空哩!”

“老哥的话有理。”

于是,俺哥儿俩互相偎着身子,陪同那白眉鬼一道睡了。等到俺被敲门声惊醒时,天色已然微亮。只见白眉鬼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用手背擦了擦眼屎,又用手指代替梳子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然后深吸两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神,才去开门。

俺伸长了脖子望去,顿时傻眼了。来的人不是哑女,也不是“黑塔”,是两个身穿黑蓝色制服的年轻“警察”,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电棍,另一个人手里提着小伍子那个装着假货的提包。

“怎么样?跟我们到‘打假’办公室走一趟吧!”手持电棍的“警察”说道。

“先请坐!请坐!”白眉鬼点头哈腰地给两位“警察”沏茶,“你们真是保护人民利益的尖兵,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连夜‘打假’打到俺这儿来了!”

“少废话!你的假货是从哪儿来的,先交代清楚。”提着提包的年轻后生,把那一提包假货往桌上一蹾。

“这——这——这是俺从摊摊上,东换一条烟,西换一瓶酒,积攒下来的。”白眉鬼结结巴巴地说,“街摊上卖假烟、假酒的很多,俺买它时也不知那是假货,只是当时图个便宜。至于……至于……我究竟是从哪条街、哪条巷子的摊摊上买的,啊,换的,俺真的记不清楚了。同志,你们想想,我都是往五十岁门槛走的人了,真没那么好的记性。”

“真货出手了没有?”

“没有。”

“拿过来。”

白眉鬼忙把装俺的布袋,提到两个“警察”面前:“请您二位过目,一条烟不少,一瓶酒不缺!”

那个手持电棍的“警察”,对白眉鬼低声申斥道:“现在天还没大亮,为了不惊扰街邻们睡眠,我们暂时把这些假货搁在你这儿。真的嘛,我们要带走与申报此案的人进行核实。你明天,在单位等候我们的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