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1)

“大姐,我和小伍子还有‘黑塔’、小潘,没料到大姐会迈出这一步,所以我们采取了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办法解决白科长‘调包儿’的事。”哑女对萧银凤娓娓而谈,“不过,这办法难以摆到桌面上来。如实禀告大姐,还望大姐能够理解。”

“你们没上报‘打假’办公室?”

哑女摇摇头。

“那老东西不会良心发现,再把这些名牌烟酒给你们送回来的。”银凤歪头朝俺看了一眼,诧异地说,“你们是用什么奇招儿,把这些东西弄回来的呢?”

“大姐,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敢对您说。”

“什么条件?”

“把事情烂在您肚子里。”

“有那么严重?”

“您是遵纪守法的好干部,很可能不赞成我们这个办法。”哑女还是有些胆怯,她审视着银凤的脸色。

“你别还用老眼光看待我,社会在变,我也在变。”银凤淡淡一笑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能从老东西那儿讨回来公道就行。”

“不能瞒您,您在电话里告诉我该向‘打假’办公室报案,这点提醒了我们。我和‘黑塔’一合计,也来了个以假乱真……”哑女一五一十地向银凤讲述了俺在夜里目睹的那台精彩演出。

起始,银凤神情有些焦躁不安,但是听到后来,她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等哑女向银凤讲述完冒充“打假”办工作人员的全部过程,银凤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笑意:“那老东西,怎么会糊涂到分不出门卫和警察来呢!”

“当时他慌了手脚。”哑女为银凤解疑,“再说,饭店‘门卫’的制服,跟工商税务部门的税警制服十分靠色,白科长在魂不守舍之际,得了‘夜盲’!”

“只是便宜了那批发部门的混混儿经理。”银凤叹了口气,把散落在耳边的发丝,往耳根上贴了贴,“我原本是想今天跟你们一块儿去‘打假’办公室走一趟的,想不到哑女你们不但以闪电的速度结婚,还以霹雳的声威,私了了这么一桩公案……”

“您就先放那个混混儿经理一段时间吧。是贪食的鱼,早晚总会上钩。再说,这堆东西显然是昨天夜里白科长跟他又进行了交换。‘狡兔三窟’,如果那混混儿经理叫手下的人把假冒伪劣产品,转移了地点,不是会给‘打假’办公室“打假”带来困难吗?”哑女边说,边把那个红纸包拿了过来,笑着递到银凤手里,“我想,白科长不过是肠子黑点,犯了贪得无厌的错误。这点错误也犯不上对‘打假’人员进行贿赂,这钱怎么处理,大姐您看着办吧!”

银凤手里拿着那沓钞票,如同攥住了一团火:“是他塞给门卫手里的?”

“在这条布袋里发现的。”哑女抖了抖那条装俺来的空布袋。“这个老混账,真成了一条狐狸精了。人和畜生算是走到头了,我去找他谈判离婚。”银凤脸色烧得红红的,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瞬间,她脸上的火烧云,又渐渐隐退,变得面无血色。她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小伍子窜上去,扶住了她。

“大姐,您心力交瘁,需要休息。出去怕是会倒在马路上的。”小伍子说,“您要是不嫌这儿埋汰,躺在床上闭一会儿眼,然后我骑摩托带您去见白科长!”

“不,我这就去。”银凤推开了小伍子搀扶她的手。

“在福利院,您是我的领导,我听您的。”哑女代替小伍子,重新搀住了她的胳膊,“在这儿您得听我哑女的,您要在路上出一点闪失,我和小伍子一辈子会受良心谴责,永生不得安宁。”

“这事与你们无关。”银凤还是挣扎着要走。

“这么办吧!小伍子去街道办事处,把白科长用摩托驮到这儿来。”哑女提议说,“您去那儿见,即使身体不出什么问题,办公室人多眼杂,不便于谈话。”

“大姐,眼下委屈您了,您在这张床上安静地躺上一会儿,让血液回流一下。不然,您身板可要垮了!”

不由银凤分说,哑女让小伍子整理了一下被褥,便把银凤搀扶到床边,催她躺在了床上。之后,她抱起那只咪咪乱叫的花猫,又捅了捅炉火,便和小伍子前后走出那间寒窑——咔啦一声,他们从门外反扣上这间屋门。

【“月下老”离婚】

俺真的很心疼床上的银凤。她深更半夜跑回娘家,又连夜写离婚申请,上班就从残疾人福利院赶到这儿,来看望哑女。不要说人是灵肉合成之物,就说她是铁打的机器人,怕也该上油保养,让它歇歇腿脚了。可是俺也有点纳闷:像白眉鬼这样的癞汉,当初银凤为甚要嫁给他哩?俺把俺的迷惑,向俺老哥倾吐了出来。俺老哥反问俺道:

“你这酒魂从入世以来,有啥变化没有?”

俺答:“有。”

“想当初那白眉鬼一定不是这副德行。社会这个大染缸,可厉害着哩!抗染的东西,不易变色;不抗染的东西,千变万化。”俺点头称是,又问:“还能退染还原色吗?”

“难。很难。咱哥儿俩原来是两棵红高粱,经过制糟、蒸馏,并植入了酒魂,你还想还原成在田野里站岗的红高粱吗?”俺老哥反问俺之后,又把话圆了一下,“当然,民间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你这位老乡已然四十大几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怕是难以复原了。”

“唉!”俺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大兄弟,你大概还在眷恋乡情吧!其实,银凤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大梦醒来迟。她等于守活寡已守了一二十年了,难得有这个离婚的契机哩!你不该再有一点怜惜那老西子之心,该为银凤高兴才是。”

“俺……俺……”俺被俺老哥说得面红耳赤,“这是俺还没脱尽身上的泥性。”

“你我弟兄同来人世一游,也算是知己知彼了。这在咱红高粱家族史上,可以算是一种特殊的缘分!”俺老哥开心地朝俺一笑。

“特殊缘分,是甚的意思?”俺觉得老哥话里有话。

“当初,你我一块儿给植入了酒魂,一起肩挨肩地被装进酒箱,又一块儿被一根塑料绳绑起来,被那‘肉贩’提走,这是缘分之一。之二嘛,你我弟兄俩一块儿历经九死一生,又一块儿存活下来直到今日,这是不是缘分?缘分之三嘛……”俺老哥用手捻捻几根毛的山羊胡子,“好像杏花娘娘偏爱你的憨实傻气,怕是我还要陪大兄弟一程,到你最想去的地方。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哎哟!俺的好老哥哟!俺最想去的地方是俺山西汾阳杏花村。你是说咱哥儿俩,有希望回故土一趟?”

“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歪打正着。”俺老哥朝俺看了几眼,“俺揣摸着,很有这个可能。”

俺乍听老哥这番话时,真是喜兴得不知咋好。再一深想,俺老哥是看俺憋得难受,给俺一颗开心果含哩!俺和老哥面临的是小伍子的哥儿们来道喜,虽说俺竹叶青,对比那些茅台、郎酒、五粮液、安酒、古井贡等酒哥儿们有点怪味,不一定能讨喜地被人喝掉;但在那些炼尸工酒劲上来之后,或许正因为俺哥儿俩不同一般,那些后生才把俺打开尝尝鲜哩!老哥哟,你这不是给俺开心果含着是甚?!俺不再做梦娶媳妇了,把脑子里那根弦又转向了这间寒窑。

……床上的银凤,此时已在心神过分疲累中睡去。令俺好生纳闷的是,不但没有听见小伍子的电驴子去接白眉鬼的“突突”声响,就连哑女和那只花猫的咪叫声,都一块儿从俺耳畔消失了……

在这万籁无声之际,俺的心再次失去了平静。俺想起昔日俺的红高粱老祖讲过,酒魂可生可死,可升天堂,也可下地狱。不过只有道行到了酒仙——像俺老哥那个份儿上,才有可能言生。俺老哥刚才那番情话,是不是为俺安魂哩?尽管俺老哥评说俺时,说俺已经算是有道行的酒魂了,这是对俺的溢美之词;但俺毕竟不是初涉人世的酒魂,对人间百态也能看出个一二三四来,这最后一张答卷,如果俺能答出个八九不离十,也许能感动了杏花娘娘,让俺的命运和老哥一样哩!

俺静下心来,开始推断寒窑里事态的发展:小伍子没有去接白眉鬼,是不是怕电驴子的声响惊扰了银凤的睡梦?不过,当时银凤还没入睡。小伍子对哑女的话是言听计从的,那么可以认为,是哑女改变了去接白眉鬼来寒窑的打算。哑女何以会在短短瞬间改弦易辙了呢?银凤与白眉鬼在这间寒窑之间谈离婚问题,又是最合适的地方……忽然间俺的头脑里闪出个答案来:就是小伍子不去找白眉鬼,白眉鬼也会来找银凤的。他历经一夜惊魂,天一大亮他的第一件事,怕就是要寻找银凤——他打电话给福利院办公室,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并不会知道银凤夜奔之事,就会把银凤来哑女家中探望部下的事,告诉那白眉鬼。所以用不着小伍子骑着电驴子去找白眉鬼,白眉鬼一定会找上门来,力图与银凤缓和关系。哑女十分聪明,她一定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因而坐待白眉鬼光临家舍,等他入瓮。

道理十分简单:哑女和小伍子也和银凤一样疲累,此时此刻或许正在哑女的对面屋里,闭目养神合眼睡觉哩!

一阵拍打院门的咚咚声,俺的思路被打断了。

“谁?”对面屋当真响起哑女的声音。

“俺。”从这个“俺”字,我确认是那老西子来了。

“你来干什么?”哑女有意怠慢白眉鬼,拉长声调地明知故问。

“俺看银凤来了,她身板虚弱。”

“你怎么知道她在我们家?”

“福利院的人告诉俺的。”

破木门响了一下,院子里响起白眉鬼沉沉的脚步声。银凤闻声,从床上缓缓爬了起来,对院子里说了声:“让他进来。”

只不过一夜光景,出现在俺眼前的白眉鬼,脸庞瘦下去一圈。他进屋之后,可能是那块包钱的红纸特别扎眼之故,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柜子上的俺还有那条布袋。他那两条白眉下的眼珠儿,在眼帘中转了几转,便木然地一动不动了。

“你干什么来了?”银凤问道。

“俺寻你来了。”

“那你总盯着那儿看什么?那儿有你的魂?”

白眉鬼回过身来,心神不定地一笑道:“是有俺的魂,夜里俺知道干错了事,便把真货换了回来。为了赎回俺的过错,夜里来了哑女的朋友时,我特意塞了两千块钱装在布袋里,当成给这两对新人贺喜的喜钱。”

“你这月下老干得真不错呀!”银凤乜斜了他一眼,“学会了吃柳条子拉出柳筐来——满肚子瞎编了。凭你这么机灵,快该升官调到区民政局去工作了。”

白眉鬼坐在木床对面的木椅上,低垂下脑袋说:“俺是有错,错在心脏,今天我从一早就找你,想对你当面陈述我的过失。”

“晚了——”

银凤吐出这两个字时,神情十分平静。她既没了昨夜的怒火中烧,也没了刚才的悲悯感伤之情。她拉开挎包,把那张离婚申请书,扔到了白眉鬼面前。

白眉鬼仿佛已经知道纸片上的内容似的,没有把那张纸片拿到眼前过目。他只是不断恳求银凤能原谅他的行为:“俗话说,人无完人,马有失蹄。俺是干下了让你丢人的事,可是俺改了还不行吗?你看,我都‘萧何月下追韩信’那般,追踪你一直追到哑女家里来了……”

“谈实质问题吧。”银凤岔开白眉鬼的话题,“你是月下老,又是婚姻判官。你看我这离婚申请,如果交给你不方便,我交到区里去。”

“你听俺说——”

“我没时间陪你说话,福利院那儿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处理呢!”银凤依然十分平静地说,“这事,最好是协议离婚,如果你不同意离婚,你我对簿公堂时,我不得不把你的种种行为写进离婚申请书上。而这份协议离婚申请上,只笼统地写了四个字:‘感情不和’。这是为了你今后,还能在工作中洗掉你的黑心!”

那白眉鬼拿起纸片看了一眼,很快便放回到原处。

“银凤,你听俺说——”

“限你五分钟。”银凤脸上出现愠怒的神情,“谈你我离婚的技术性问题,比如:财产的分割,房子的使用……”

“俺的好银凤,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都一大把岁数了,咋就说离就离呢!你看,俺都把那些真货交到小伍子家里来了,还掏了喜钱。这充分代表——”

“停止放屁——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萧银凤,那红包你哪里是给四口子结婚的喜钱,分明是给‘打假’人员的贿赂。眼前,你看见这些赃证都在哑女屋里,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是哑女的朋友们为她讨回的公道,便又来了个顺水推舟!”银凤内心的愠怒,变成了愤怒,“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跟我演哪门子戏!我看,这一切都该画句号了。这张离婚申请,你不签上字,我去区民政局,反正我跟你离婚离定了!如果你再在离婚上耍什么花招,对不起,我只能到区法院民事庭起诉。到那时候……何去何从,你现在就给我表个明确态度!”

沉默。

白眉鬼低垂下头来,双手互搓着自己手指。他魂儿飞离七窍那般,望着自己的大头皮鞋。

“我在等着你的回答!”银凤喊道,“是好离好散,还是诉之于法律。”

“俺不是人——俺不是人。”白眉鬼终于木呆呆地开口了,“俺还不是个男人,俺对不起你。也好,俺不再耽误你了,俺同意好离好散!”

银凤从挎包中取出一支钢笔,连同那张离婚申请书,一块儿递到白眉鬼面前。白眉鬼迟疑不决地看着那张纸,握着笔的那只手哆哆嗦嗦了一阵,抬头又望了银凤一眼,见银凤面色涨红,便不情愿地在那张离婚申请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带走吧!”银凤说。

“俺是主管这方面工作的人,不能自己审处自己的事,还是你交到区里民政口办吧!”白眉鬼头也不抬地说,“我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了,既然早晚这一天要来,俺也只好一咬牙、一跺脚了。不过,俺求你一件事……”

“你说。”

“为了俺还能混口饭吃,别砸了俺的饭碗,你到民政口去办这件事时,对俺高抬一下手。谁叫咱夫妻一场哩!行吗?”白眉鬼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

银凤的头迅速低垂下去:“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