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1)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5003字
- 2022-07-26 18:40:15
满祥一看是霍玉山,他正笑咧着嘴唇,扬着个三尖鱼叉,照准了夹在苇缝的一条鲤鱼。“嚓——”的一声,鱼叉下去了,一条肥嫩的小鲤鱼挂在鱼叉尖上,霍玉山这才洋洋自得地扭转头来,粗哑地说:“嗬!是你呀!”
“主任!没去卖水车,跑这儿叉鱼来啦!”满祥打趣说。
“看着吧!总有你挨淋的一天!”霍玉山不高兴地回嘴。
“说笑话,别当真哪!”
霍玉山看见满祥嘴唇直掉干片,像关心又像斥责地问:“没吃饭吧?”
满祥点点头走上来。
“没吃饭跑河滩来干什么呀?”
“玉山!你说满天星这个富农,有什么破坏行动没有?”
霍玉山像不认识满祥似的,从他脑瓜顶看到脚跟,冷笑地摇摇头说:“出名的小气鬼,他有多大脓水,还敢破坏?满祥!哈哈……”
“笑什么?”
霍玉山把鱼穿在柳条上:“笑什么呀?笑你呢!你是扛枪杆子扛惯了,草木皆兵!”
满祥心想:“不告诉霍玉山也好,谁知道他那张喇叭嘴能对谁广播广播。”想到这里,他把眼光对准这条闪着蓝光的小鲤鱼。
“熬鱼吃吗?”满祥问。
“是啊!走!跟我家吃饭去!”
霍玉山扛叉,满祥提着这条鲤鱼,走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霍玉山把褂子脱了,光着脊梁;满祥赤红的脸膛,热汗直流,红紫得像晚秋的高粱穗。清早,紫色的野喇叭花,还直挺着长须,开得又圆又大;在旱风袭过的晌午,打蔫了,边缘卷起来,蜜蜂也躲到花心去避暑;绿色的春纺织娘“咝儿——咝儿”的歌声多好听啊,在这风暴过后的中午,它好像也悲伤了,躲在草丛最深处,唱着一首旱天的歌。
肥沃富饶的南河平原啊!往年的春末,原野一片浓绿;今年由于缺乏雨水,单干户的庄稼枯萎了,夹在农业社的田野里,像一片片被火烧着的枯草。满祥的心,被这片干旱现象撕裂了,他锁着眉毛,不住地打量这枯干的庄稼地。霍玉山同满祥完全不同,他两眼看着社里绿油油的庄稼地,嘴里又唱起自个儿编的“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这句干瘪瘪的歌。
忽然,他不唱了,轻蔑地冷笑一阵,指着合作社旁边一块玉米地说:“这块地快要干啦!”
“谁家的地呀?”
“巧把式的!竞赛?哼!小苗快归西天了,让他竞赛!”
满祥蹲在地头,像亲娘伺候孩子似的扶起一棵小苗,但是庄稼秧完全蔫软了,他一撒手,庄稼苗像得了抽风症的孩子,又蜷缩到一堆了。满祥用力掘起一层湿土,贴在苗子根上,从附近一个即将晒干的小水坑里捧来几捧水,浇在这棵苗儿上。
苗子枯死了。
走在前边的霍玉山,发觉满祥不在身后,回过头来叫道:“满祥!别蹲在地头逮蛐蛐哩!”
“嘿!满祥!你听见没有哇!”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你不走,我要走了啊!”
霍玉山看看呼唤不应,走上来照着满祥肩膀一拍:
“发什么愣啊!你肚子饿不饿呀?”
满祥心烧着了,失望地站起来:“这片地要旱死啦!”
“旱死?旱死跟咱们合作社有什么相干?让他跟咱们挑战竞赛吧!小苗都快上西天啦!”
“胡说!”满祥被一连串的事情折磨得烦躁了,他第一次大声斥责,“合作社要帮助抢救粮食!”
“帮助?帮助鲁庆堂啊!他不是巧把式,管庄稼像巧女人绣花吗?让他施展施展他的能耐吧!”霍玉山脸上蒙了一层疙瘩云,毫不示弱地嚷。
“这像共产党员说的话吗?”
“共产党员就该没有硬骨头?你知道吗?去年,我劝他入社,他咧着风箱嘴跟我扑哧扑哧地笑着,活气死人!”
“别为我那二亩地吵架了!”跟着这突然响起的老态龙钟的声音,巧把式鲁庆堂和他老婆牵着枣红马,扛着盘犁,顺草坡走了过来。
霍玉山扫了滚肥的小马一眼,脸上堆起几道蔑视的横纹,说:“合作社可以帮你们忙,有一宗,秋后可得参加我们合作社,怎么样啊?”
鲁庆堂脸上像抹着一层黑灰,从他枯瘦的两腮和一脸浮土上看,显然是干旱折磨着他的心,他苦笑了一下,说:“好!签个合同好不好?谢谢你这份好心啦!我鲁老头子宁愿庄稼旱死,也不领你这份情!”
“不!”鲁庆堂老婆双手捂着胸口,像老太婆乞求菩萨似的,焦急地央求着说:“别听我们老头子的,他的嘴没有对着心,半路上还说秋后要入社呢!玉山!眼看这二亩庄稼快被烧死了,社里水车,先给我们用用……”
霍玉山撇撇嘴,瞟了鲁庆堂一眼。鲁庆堂的脸突然晕红了一片,他狠命地咬咬嘴唇,照着老婆就一个嘴巴,嘴里骂道:“没骨头的娘们!给这个黑心鬼磕头下跪,真……饿死也不求他。”
女人被打得一趔趄,倒在霍玉山脚下,她忘记嘴巴的疼痛,仰着青肿的脸等待着霍玉山的回答。
霍玉山双手叉腰,往旁边一挪步。
扶靠在他腿上的女人又跌倒了。
满祥的心好像裂了缝,他不能再看下去,他像疯了一样一手把霍玉山推到一边去,走上去扶起鲁庆堂老婆,一字一眼地说:“大娘!合作社一定要帮这个忙!”
“满祥!你是个傻子!”
“你是个混……”满祥尽量忍耐着,不骂出口。
“我混?”霍玉山愣了半天,突然把脸阴沉起来,“好!满祥!你把水车借给单干户使,秋后扣你工分!”霍玉山捡起地上的鲜鲤鱼、扛起鱼叉,气呼呼地走了。
鲁庆堂把犁套在枣红马上,睁着呆呆无神的眼珠,看着地上的枯苗,他眼圈发潮了。
“要干什么!”
“耠了它,种芝麻!”
“快卸套!”满祥命令,“把红马套到水车上去!”
鲁庆堂默默地愣住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他背过身去。鲁庆堂老婆忙着卸下犁盘,牵着马去套水车。满祥找不到锄,用手扒开垄沟口,一股清水,潺潺地流进玉米地。鲁庆堂猛然转回身,一把抓住满祥的胳膊,使劲摇了几摇:“我……我老头子先挂个号,秋后算我个社员吧!”
满祥忙着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庆堂叔,合作社是诚心诚意地帮忙,入社不入社,跟这事可没关系!”
“不!我决定了!”
“庆堂叔!你好好想想,真愿意入社时再入!”
“这话不是寒碜我吗?”
满祥笑了。他拿垄沟里的水,把泥手洗净,直起腰来说:“不是!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我还没一点觉悟似的!”
“庆堂叔!你忘了吗?咱们还是竞赛的对头兵哩!”满祥眯缝起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还赛个什么!保着秋后不喝西北风就念阿弥陀佛了!”
两人正在说话,鲁庆堂老婆在井台上嚷嚷开了:“瞎老头子,水跑畦了!”鲁庆堂迈步朝开口子的畦垄跑去。满祥瞅瞅鲁庆堂的背影,看看清水流进干渴的大地,心里像吃了冰糖那么甜……
满祥走了。
鲁庆堂在后边喊:“支书!河坡上旱地不少呢,合作社的水车,可得开开恩哪!”
满祥答话时,身子晃开了,饥饿、干渴,加上毒毒的太阳,照得他两眼冒着金花,他摇摇摆摆朝霍玉山的院子走去。
一股熬鱼的香味,从院里飘了出来。满祥不自觉地咽口唾沫,推开了门。
十六
春旱的日子,福贵两脚像抹上糨子,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几亩地了。这几亩地,是全村闻名的聚宝盆,可是在这春末夏初的大旱里,庄稼苗长得像秃子脑袋上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也张嘴等水了。
每天,福贵顶着星星就下地,他雇着两个帮闲的短工,挑着五六只大木桶,从南河往地里浇水,一浇就浇到星星露头。
黄昏,麻玉珍挑着空饭担儿,给福贵送饭回来,刚刚掀开门帘,把她吓了一跳:满天星正坐在炕沿上闭着眼睛,像个打坐的红脸和尚。
麻玉珍“扑哧”一声笑了:“大旱天,你还有空来打坐呢!”
“打坐可好,我是来给你送信的!”
“牲口行市吗?”麻玉珍关切地问。
“我告诉你!”满天星把嘴巴伸到麻玉珍耳朵根,“你爹还活着!”
麻玉珍只当是满天星撒谎,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抱起孩子来喂奶,嘴里还“狼来啦!虎来喽!马猴背着鼓来喽”地数落着,哄孩子睡觉。
满天星突然张开手心,把相片摆在麻玉珍面前。麻玉珍起初还觉不出什么来,左右打量半天之后,忽然,她把孩子放下了,嘴角颤动两下,“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满天星一脚把门关上。
“轻声!到处有耳朵。”
麻玉珍瘦瘦的身子颤抖了好一阵子,擦干了眼泪,擤了擤鼻涕,两只眼睛直溜溜地盯在相片上,她又轻声地哭了。
“玉珍!这是喜事嘛,哭什么!”
“我爹怎么瘦成这个样?”麻玉珍抬起红肿的眼泡,“脸上长了这么多麻子,呜呜……”
“小孩没娘,提起话长!”满天星盘腿坐在炕头上,“记得吗?土改时候正是冬天,你爹夜里冒着尖溜溜的北风,跳出天井跑了,那是个月黑天,半路上爬冰吃雪地往省城里跑,保定府离这儿有千多里呀!临走他揣的几个盘缠钱,走了一半道儿就花完了,当了几天要饭花子才进到了保定。他到保定去找一个叫秉效的朋友,可是秉效大队长早不在了,不用说那是提早往南逃了,家里剩下个女人秋霜,麻五爷和秋霜到在一堆,真是一见投机,你想:一条船上的人嘛!保定解放后,夜里他们把地下方砖起开,把大队长的两把手枪、一把晶亮的匕首和五根金条拿出来,两人咬着牙,坚决要跟共产党干到底!”
窗根下柴火叶子被风吹得响了一下,满天星脸上立刻变了颜色,麻玉珍咳嗽两声,假装上院里去取扫帚,一探脖子,看看院里没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院门插上,回屋来了。
启明星偷偷地升起来了。
麻玉珍点上灯,催促满天星快讲,因为她怕福贵突然回来,泄露了机密。满天星摸摸出了汗的酒糟鼻子,说下去:“麻五爷和秋霜搬到城郊去了,摆个小摊,卖个烟卷,天天提心吊胆的,可总没出过什么事!玉珍!咱们村什么时候搞的镇反?对了!就是那时候,你爹存身不住,带着秋霜一块逃回野花岭,想偷偷回到咱村。野花岭这座坡连坡、洼连洼的大山崖子,连放羊的羊倌都不经常上去,你爹和秋霜天天住在看不到一点光亮的山洼子里。咱村人都看过《白毛女》这个电影,妈的,他们翻了身,把你爹翻到那样的大山沟里去了!野花岭离咱们这儿有百十里地,你爹怕别人看见认出来,在山洞里点着了树枝子,炒了一大把野豆子,往脸上一涂……”
“啊!”麻玉珍叫唤了一声,“好个共产党,分了房子分了地也就罢了,还把我爹逼得成一把干骨头架子,呜呜……”
满天星一把捂住麻玉珍的嘴:“要再哭,我可不敢往下说啦!”
麻玉珍把脸转过来,一绺头发从她额角披散下来,她像疯了似的抓住满天星衣袖说:“我不怕!你快说!快说!我爹在哪里?啊?”
“玉珍!你疯了?怎么嘴角吐白沫了!”
“没!没!”麻玉珍心猛地疼了一下,咯咯地苦笑一阵,蜷曲着身子躺倒在炕上,“爹!你好命苦哇,该千刀万剐的共产党!”
满天星摸摸后脖颈儿子,浑身吓得出了冷汗,他想推门出去,麻玉珍忽然从炕上跳起来,拉住他,眼珠子翻了几翻,脸色慢慢复原,她低声央求说:“说吧!满天星!”
“从那时候,你爹成了个麻子脸儿,冷不丁一眼,简直认不出来,玉珍!有次你跟福贵赶集回来,在野花岭和县城交叉的路上,有个瘦高个子麻脸的要饭花子,他……他就是你爹。看见福贵在跟前,他没敢正脸看你,你刚过去,他就拦住我了,我和麻五爷开始挂上了钩。侄媳妇!你爹可惦着你咧!过几天,他就要回来……”
“回来?”麻玉珍两眼瞪圆,“没危险吗?”
“躲在我家炕窖里!只要你不漏风,永远也露不了馅儿!”满天星有些害怕地打量着麻玉珍。
“我爷俩是亲骨肉,绝走不了一点风声!”
“千万可别告诉福贵呀!”
“他算个什么东西,那时候跟了他,是走投无路,找个饭碗。”麻玉珍不以为意地说,“有空子,就跟他离了算啦!”
“侄媳妇你说的什么话呀!你是个聪明人,福贵是你的拐棍儿,文明词叫什么救生圈,你爹和共产党干,要靠着这条线哪!”
“靠我家……”
“嗯!”满天星像鸡吃米似的点着头,“你家是中农,说得出话去!”
“怎么个干法哩?”
“跟共产党要耍软刀子,摆迷魂阵。”
“我个娘儿们家,有什么软刀子?”
“跟他笑里藏刀,得空就一下子!”满天星狠狠地笑着,“你爹吩咐你咧!让你给霍玉山磕头下跪,也得混进社去!”
…………
满天星不敢久留,钻后院篱笆下的狗道出去。
麻玉珍完全被这件突然闯进来的事情弄蒙了,她心里又高兴又害怕。几年来,共产党办事,她样样瞧得清楚,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篱笆,万一……但,她把眼光转到这张相片上,一股强烈的阶级仇恨,翻江倒海地滚上来,她的心烧着了,忽然,她一咬牙,手指头不自觉地一使劲攥;孩子从睡梦里惊醒,疼得狂号起来,麻玉珍激灵下子一回头,看见小花的腿被她拧肿一片。
福贵带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到了家里,麻玉珍脸朝墙,抹干了眼泪,没有向福贵透露一个字。福贵看她襟子湿了,眼圈发红,问道:“玉珍!你怎么啦?汉子晒了一天回来,不问冷问热,倒下场雨是什么意思?”
麻玉珍计上心来,哭哭啼啼地不答应。
“小花娘!谁惹着你咧?”
麻玉珍扑到福贵怀里,抽动着身子说:“没人惹我!地不长庄稼,秋后吃什么呀!”
福贵闷声闷气地安慰着:
“放心吧!绝不让你挨一点饿!”
“哼!看人家合作社的地,齐得像领席似的!”麻玉珍的湿眼角,望着福贵的热脸,装得又温柔又贤惠,“看你这样披星戴月,我心里肝肺疼。”她又哭了。
福贵刚才还有一半怒气,被麻玉珍这样磨磨蹭蹭地一说,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慌了手脚。好半天,他粗哑地说:“老天不下雨,有什么神法儿呢!”
“神法是有!”麻玉珍试探着说,“看你使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