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3)

瘦长的影子直奔王富院里跑去,朱四老头心里烧着一把火:闺女,坏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坏分子跑掉的!他把裤带拉紧就追上去,不错眼地盯着逃跑的背影,竹竿个儿,跑跳也不很灵。老头子突然想起在雨夜里桂花遇着的高个子人,一定是他……他只顾往前看,脚底下被一块朽木根子绊倒了,鲁庆堂把老头扶起来的时候,瘦长的影子,毫无踪影了,只是在王富家后院大槐树上搭窝的老鸹“呱——呱——呱”地吵叫起来。

“是王富吧!”鲁庆堂惊讶地问。

“不像!这家伙脸上有麻子。”朱四老头用眼睛扫着院子。

两人不声不语地围着王富家院子转了几圈,王富家院里没有一丝风吹草动,静得连掉片树叶都听得见,哪有什么人影?

“喊人吧!我去到村头打钟。”

朱四一把抓住他着急地说:“不行!这不定是几个人哪,一打钟还不都跑喽?”

鲁庆堂愣怔地说:“兰子怎么没追来呀!”

连朱四老头自个儿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回来的,他生怕唯一的闺女出了意外,跑到河坡时,他已经热汗直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兰子——”

秋夜的风吹歪了他的胡子。

有人奔过来了,朱四老头心里一喜,跑过来的人是住在河滩上的人,他们闻枪声披衣起来巡察河滩的,他的心一下子凉下半截,心跳得更猛了。

“朱——兰——子——”

大伙一个声音喊着。

河坡上有人微弱地应了一声。

听着这轻轻的回答声,朱四老头出了一身冷汗,他挤在奔跑的人群里边,模模糊糊看见兰子躺在渡船旁边。

“兰子!”老头子心跳得要出槽了。

“扶……扶……起我……来!”兰子声音轻得像刚出嘴。

“血?”鲁庆堂喊起来。大伙一看,兰子腿腕子上红红的一片。朱兰子小声说:“开枪了!擦破一点皮。”

和朱兰子一个团小组的二翠,伏身把兰子背在身上,渡口房点燃了小油灯,兰子躺在炕上了。朱四老头颤抖着两只枯干的手,把兰子裤腿挽上:右腿流血的地方,翻起一块白肉……

朱四老头落泪了;鲁庆堂像疯子似的跑回家去找刀枪药;人们默默地围在朱兰子周围,用眼睛安慰着这张菜叶般的黄脸。

平常日子,兰子的脸是多么红嫩可爱呀!这是井儿峪拔尖的漂亮姑娘,今天,她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谁能想到就在这短短几个钟头的工夫,她经历了生与死的搏斗,尽了青年团员高贵的职责呢!

朱四老头单刀赴会去了,朱兰子把一杆老式鸟枪灌足了药,抱在怀里。她在窗台上点着了小煤油灯,一边看守渡口一边做活计。

她是在给满祥做棉袄。黑布面、白布里铺在她丰满的胸前;她一针一针地拉过去,又一针一针地拉回来,银亮的小针和长长的白线在她胸前跳动着。女人是最怕安静的,尤其是正在精力旺盛的青春,兰子也是这样,当南河寂静的秋夜慢慢降临的时候,兰子手里拿着针线,心可早跑到满祥身边去了。她想起满祥背行李卷进城前,跟她说的每一句贴心话,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像走马灯似的回顾起来。满祥临走告诉她去听一个重要的传达,“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支部三个人都走了呢?”

油灯昏暗了,她添了点油,用针挑挑灯芯,小屋登时亮了。她一眼看见摆在窗根下的新船,心里又想起她爹,“这是多少天的血汗呢!要带着新船入社的时候,大红榜贴出来的时候,老头子该欢喜个什么样啊!一准掉泪,对了!一准流下眼泪!一准跳起高高来!爹真是往社会主义快跑哇!我?……”

朱兰子的心,拧得像井台上的辘轳,忽上忽下;忽然,她小声地“哟——”了一声,忙把手指放到嘴里去吮;拔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针刺破了的小拇指,还冒着血珠儿。……她揉揉手,放下怀里的活计,提起打水围的鸟枪,出去了。

天上有一片黑色的浓云,月亮偏巧躲在浓云后边,浓云两边镶着一条月亮的金光,黄黄的,像撒在上面一层金面,把旁边的星星也染黄了;片刻,云朵的边缘慢慢变黑,银盘似的秋月一下子就从浓云里挣扎出来,青银色的光辉,把河滩照成白天。

河里一片秋蛙的啼叫,“嘎嘎、嘎嘎”像是唱歌,也像是预报什么事情;苇根子吱吱地响着,那是大鱼被夹在苇子缝了,拼命挣扎着身子,猛然,它跳出来了,蓝色银亮的鱼鳞在水上一闪,溅起来一股水花……

夜,秋夜,是多么静啊!

朱兰子没有一丝大意,围着渡口转了几圈,看看没什么动静,才回屋去了,她索性吹灭了窗前的灯火,坐在窗台旁边,隔着玻璃看着闪亮的河水,心里又涌进一件事情,她掐着手指头计算:她、朱四老头、霍泉,入党申请书交给党支部已有两个多月,到今天还没个信儿。她为这事很着急,几次想问满祥,可是总觉着不好张嘴,“到底够不够标准呢?”她把区委书记送给她的《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从屋里拿出来,趴在窗台上,借着淡白的月光,一页一页地看起来。

河滩上苇子响了一下。

朱兰子望去,紧靠渡船的苇子有点摇晃,她心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苇子又恢复了平静;一会儿,苇尖又晃摇起来,让兰子深感吃惊的是从苇缝竟钻出个人脸,她顺着苇子的摇摆方向看去,这个人是从船上钻过来的。

“到船上干什么去了呢?”兰子紧张地问着自己。但是,不容她再作更多的思考,黑影已经朝摆渡房爬来。朱兰子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出这个又瘦又长的黑影,正是桂花碰到的麻脸汉子。她把鸟枪从猫道眼伸出去,又立刻收回来,朱兰子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她,一手把修船的板斧握在手里。

来人爬了一段,看看没有动静,就大胆地站起来走,显然,他认为摆渡房里灭了灯,一定是睡觉了。朱兰子压着心里的惊慌,看着走向窗根儿葫芦架的人。

葫芦架上的秋蝈蝈突然停止叫唤,黑影慌忙闪到葫芦架后边,半天,难忍的半天啊!他看见没有一点响动,直奔窗户根儿下走来。朱兰子屏住气,瞪圆了眼睛,可是黑影没有进屋,却直奔窗根儿下的新船而来,登时朱兰子心里暗暗嘟哝出一句:“这家伙是奔船来的!”只见那黑影从腰里拔出闪亮的匕首,朝船底挖去。大概是木头太湿,那人把匕首收回,从怀里掏出一瓶煤油,又掏出洋火。

“要烧船?”

火苗子还在那人手上颤抖着,轻悄悄绕到他身后的兰子,一把抱住这家伙的后腰。

火,灭了。

“你是谁!”

朱兰子严厉质问的同时,把斧子高高举起来了。那人一反身子,把朱兰子抡了个跟头,朱兰子爬起来又扑上去,用手紧掐着敌人的脖子,狠劲地一推,瘦高的人倒在窗户根下。朱兰子一下扑上去,压在那家伙身上,瘦高的人用手里的匕首,照兰子扎去,朱兰子照着这人胳膊就是一斧子。“啊——”的一声尖叫,匕首落了地,随着尖叫声,朱兰子身底下的人,拼命地一挺身子,把朱兰子摔下去了,黑影站起来就跑。朱兰子爬起来,到屋门口一手把鸟枪举在眼眉上:“嘭——”,没打着奔跑的人。

朱兰子哪能眼看坏蛋逃走,拿着枪就追上去。前边的人,跑得很没力气,离了不远,朱兰子躲到树后开枪的时候,敌人先开枪了,把兰子伸在树旁边的腿,擦掉一块皮。兰子歪斜了两下,支持不住身子,躺倒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可嗓子地喊:

“有——坏——人——”

“朝村口跑了!”

沉睡的南河滩没有人声,只有几条狗“汪汪”地叫了几声。朱兰子眼看着坏人跑了,心里像坠着石头,压得她心疼,几次挣扎着想翘起身子,想喊,她嗓子嘶哑了,喉头像烧着了一把火。突然,兰子想起了船,心里更是火上浇油了,她忍着难耐的疼痛,爬起来,一直爬到拴船的地方。

船拴在柳树上,一丝没动。

朱兰子松了口气,晕倒在渡船旁边。

…………

鲁庆堂把药拿来,二翠忙着给兰子上药。朱四老头端着一盏大号的煤油灯,大伙跟在后边,从窗根儿下捡回血迹斑斑的船斧和一把闪亮的匕首,匕首的把柄上,有两个字,他使劲睁着老昏花眼,念着:“秉效——”

“秉效是谁?”人们在渡口议论。

谁也不知道。

“一准是王富。”

“不是他,也是他冒的坏,要不,人影怎么往他家里跑呢?这小子一定窝着坏人!”

“不准是他,那小子是胆小鬼,蝇子打一翅膀都得哼三天,他干得出这事?”

大伙正议论纷纷,朱四老头开腔了:

“鸡叫两遍,眼看要亮天了,明个清早还得送公粮呢,大伙先回家养养劲头吧!”

等人们走净之后,朱四老头没有睡,他用冷水擦了一把脸,跑到兰子屋去了。

二翠还没睡,她压低声音说:“睡着了,刚才还喊船——船哪!”

朱四老头把枯干得像干树枝似的大手,放在兰子滚烫的头上;朱兰子脸上的红润消失了,脸像张涂着桐油的窗户纸。

三十四

清早,兰子迷迷糊糊地醒了。睁开眼,她看见地上站满了人,二翠和满祥娘站在前边,很多社员站在后边,她看见满天星和秋霜也挤在人群里边。

满祥娘摸着兰子的脑门,看着和敌人撕拼受伤的儿媳妇,两个眼角潮湿了。她说:“兰子,干得对呀!和你爹一样,是咱们南河滩上的硬骨头。”

“是啊!”满天星长吁短叹。

“一定要抓住坏人,给兰子报仇!”秋霜哭涟涟地说。

朱四老头站在一条长板凳上,冷笑着说:“乡亲们!真是难受的把眼泪收收,咽在肚子里,记上这笔账;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趁早把妖声妖调止住,我们兰子就是真被反革命打死,也用不着你们来吊孝。”

“对呀!”二翠拿一双露骨的眼睛,瞟着满天星、秋霜,“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哪个是喜鹊嘴、刀子心哪!”

“说话清楚点,”秋霜弯着水蛇腰,“朱四老头可给当证人,昨个晚上,我们都在福贵家开会着!”

“行了!”朱四老头高声说,“我能保证你们俩是去开会了,谁敢保险你们不结识坏人呢?”朱四老头不容酒糟鼻子反驳,挥动着大手叫道:“大伙别挤在这屋里,让兰子静静心吧!咱们去运粮上船。”

“爹!那么多的粮食车,您一个人摆?”兰子关切地问。

“行喽!三辆车一船!快呀!”朱四朝兰子笑笑,出门摆船去了。

朱兰子用胳膊把身子支撑起来,两只眼睛,从窗户玻璃穿过去,她看见河滩上已经站满了人,交公粮的大车在河坡排成一串,足有半里地远。

出山的太阳,把南河水染红了,像给河滩运送公粮的社员披上一层红纱。朱兰子看他们兴高采烈的神气,淡淡地笑了,她想:“这是多少粮食啊!国家快建设,大‘铁牛’快该开河滩上来啦!”忽然,她想着的事被打断了,她的眼神被秋霜、满天星诡秘的微笑所吸引,他俩站在人群背后,站在柳树旁边正谈论着什么,满天星的脸上一红一白,好像很害怕,秋霜看着水里的船,解恨似的冷笑着。

朱兰子脸上的笑纹消失了。

“莫非船……”

还没容她纳过闷儿来,满天星已离开秋霜往树行子后边慢步走去,走到一棵野梨树旁边,他站下了,从树后投过来惊奇的目光,秋霜回头瞅他一笑,就挤进人群里去了。

“上船吧!日头出山啦!”秋霜喊道。

“是啊!快吧!”

“咱井儿峪年年是交粮模范,不能坐‘牛车’呀!”

河滩上一阵喧闹声,朱四老头跳上船了。这时,朱兰子又看见秋霜满意地回望了满天星一眼,满天星咧着嘴干笑了。

登时,热血涌上兰子的心头。

她皱着眉,想起昨个晚上坏人是从拴船的方向爬上来的,匕首……她心里猛地浮上来一个极危险的念头,“船——底——”她再也不敢往下想,不顾伤口疼痛地穿上鞋,歪斜着身子跑出来。看起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大青骡子四腿已经踏上渡船,满载粮食的车身,已经上了渡船的边缘。

朱兰子用尽生平力气,喊叫:

“爹——”

“不——不——”她嗓子出血了,还是喊下去,“不能摆船!”

“瞧你这病人!”秋霜故意拦着朱兰子说话。可是,这两声哭号似的呐喊,已经钻进朱四老头的耳朵,老头子拦着要上船的粮食车,并哄着牲口退到河坡上去。

人们一齐奔朱兰子走来。兰子这两声拼命的嘶叫,加上钻心疼的腿伤,使她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下了,等朱四老头奔来,她一把就抱着朱四老头的腿。

“兰子!有事吗?”

“爹!不能摆,要检查船。”

“查过了呀!”朱四老头说。

“再细心查一遍。”兰子的嗓子沙沙的像要说不出话来。

把朱兰子送回屋去之后,朱四老头愤怒地上了船,几个小伙子,给老头子当助手,也跳上了船。查了半天,也没有找着一点破洞,朱四老头打开船上的舱盖,把头伸进一看,他几乎是惊叫起来:“船底漏了!”小伙子顺老头子手指看去,船底上有几个窟窿,窟窿上堵着软木塞子,水正慢慢从塞缝渗进来,摆平常人、载个百八十斤还不会出什么问题,只要是满载粮食的大车一上船,走不到河心,活木塞就会被水冲走,人、牲口、大车、船、粮食就要一起沉入波浪滚滚的南河。

朱四老头浑身冒着凉气,小伙子们愣住了,河滩上的人惊讶地忘记说话,满河滩静得像一洼水儿。人们睁大眼睛,瞧着朱四老头。摆渡朱四一步一步地从船上下来,脸阴沉得像没有太阳的三九天,慢慢沉沉地说道:

“乡亲们!看看,比九个尾巴的蝎子还毒!”

“我肏他娘!”

“这比放火还凶,一定抓住鬼羔子!”

“要……抓住坏人!”秋霜脸色苍白地举起无力的手。

朱四老头登上载满粮食的大车,突然高声地大笑起来,大伙都惊奇地瞧着这古怪的老头子。朱四老头摸着小胡子说:“想让咱们把交给国家的粮食大车、牲口沉到河底呀!”他像自问似的,把胳膊往上一扬,声音猛然地提高了,他大喊着说:“啊——哈——龙王不爱吃这口食,让坏蛋们知道个信儿吧!要让我们抓住这个破坏的人,一人咬他一口,把他骨头也磨成粉,蒸包子吃!”

“对!”人们愤怒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