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5)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5006字
- 2022-07-26 18:40:14
荒原实在太辽阔了,任凭卢华极目眺望,仍然看不见它的边缘。绿色、绿色,到处都是充满朝气的绿色;鸟鸣、鸟鸣,到处都是悦耳的鸟鸣。望着这浩渺得如同大海一样的草原,他的冲动立刻冷却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两口草原上的新鲜空气,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刚刚复员到煤矿时的一件往事。那也是发生在初夏的事情。有一天,他刚从矿井下回来,在浴池洗过澡后,匆匆往宿舍走着。突然,煤矿脚下农业社的老社长——一个干巴得像木乃伊一样的老头儿拦住了他。老头儿求他办的事非常简单,农业社的两头老马得了不治之症,请求卢华帮忙把这两头牲口处理掉。卢华问道:“为什么偏偏叫我去呢?”老头儿说:“这两匹老马给农业社立过汗马功劳,谁也下不去手,听说你入朝后枪毙过鬼子,你就只当它们是鬼子,赏他两枪吧!”卢华觉得老头儿的话颇有道理,便跟随老头儿到了山洼洼里。射击的地点距离病马不过十米,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病马击倒,卢华觉得老头儿为这件事把他找来,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但是当卢华把枪举起来要扣动扳机时,那两头瘦骨嶙峋的病马,本能地扭过脖颈,似乎已经意识到即将和它们负重了一生的世界告别,眼巴巴地瞧着枪口。它们的神态出奇地安详,鬃不动,尾不摇,静待卢华对它们的死刑“处决”。卢华的手忽然哆嗦起来了。他知道这两头病马如果不“处决”,传染病可能会蔓延到其他牲口身上,“处决”是绝对正确的,而且手指和扳机紧紧挨着,只需要两秒钟就能完成老头儿的嘱托,但他怎么也产生不了枪毙鬼子时的那股狠劲。回头看看,老头儿正盯着他;往前看看,那两匹老马也在盯着他。他慌慌乱乱地扣动了扳机,“砰砰”两枪,山洼洼的野麻雀喳喳地飞了,而那两匹老马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大的目标,卢华竟然打了空枪。他把枪往地上一放,转身走到老头儿面前说:“您别让我受这洋罪了,我实在下不去手。”说着,他不等老头儿回答,顺着山洼跑回宿舍去了。几天后,卢华忽然想起自己无缘无故地浪费了两颗子弹,便跑到农业社办公室,从口袋里掏出九角人民币,递给老社长说:“这是两颗子弹钱,我辜负您对我的委托了!”那干巴老头儿,咧开风箱嘴“咯咯”地乐了半天,把钱又塞回卢华的衣袋里说:“多亏你浪费了两颗子弹,这两匹病马命硬,克住了重病,眼下又能驾辕拉套了。”这件事,给卢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似乎从中悟出了一点道理:对人也是一样,不要轻易在思想上给人打上句号,或轻易地在思想上判处别人“死刑”。卢华自知这偶然得到的启示,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生活哲理,尤其不符合阶级斗争的学说,但不知为什么,一到节骨眼上,他高抬枪口使死马回生的事儿,就从头脑里浮现出来,生怕误伤了同来开荒的伙伴。
现在,卢华面对着开阔的草原,又想起这件事情来了。迟大冰瘦削的骨架,不是像那两匹病马吗?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不是像那病马被风吹起的鬃毛吗?他那刀条脸上沾着的草叶,不是像病马挂在腮边的草料节吗?尽管李忠义和石牛子提供的情况说明,迟大冰有导演这场“恶作剧”的嫌疑,但和那封匿名信一样,没有充足的证据证实这些行径就是迟大冰干的呀!卢华头脑里那盘磨转了老半天,那颗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扭过头来对迟大冰说:
“老迟,刚才你的话里带刺,原谅我有点激动。你说得对,我是个扛过枪的兵,发生打死马驹的事情,由我个人负责。”
“那你为什么还撤我的职?”迟大冰得“理”不饶人地纠缠着,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放了这些天的马,哪匹马没有上膘?就说那头屈死的小马驹子吧!围着我转来转去,就好像是我的影子,和我形影不离。这回可倒好,它屈死了不要紧,连放青的也跟它一块儿受屈。我上哪儿说理去!”
“老迟,道理我跟你说清楚了,希望你服从队委会的决定。”卢华不想把夜里党支部开会的事情告诉他,仍然向他耐心解释,“在北大荒干啥活儿都是为开荒,过去,你也这样要求过全队的伙伴,就别再发牢骚了。”
“为什么不说,你们帮助我的时候,不是卖盆的进村——一套一套的吗?怎么,手心手背一翻,轮到你们走背字就——”
卢华截断迟大冰的话说:“我打死马驹,你用重炮轰我,我可以承受。‘你们’指谁?难道支部同志们对你的帮助是错误的?给你处分是不应该的?老迟,我希望你不要借题发挥,把这次小马驹之死和过去对你的帮助混淆在一块儿!”
“好!咱们专谈不叫我去放青的事儿。”迟大冰立刻把话题拉了回来,“你是一队之长,得说出个道道来。”
“老迟,依我看——”卢华被迟大冰纠缠得不能脱身,不禁皱起了眉头,“依我看,你不要细问了。”
“我有权利问。”
“老迟——”
“卢华——”
两个人僵持在马棚旁边了。这时,石牛子抱着一捆烧柴经过这儿,横着插进来一杠子:“我说‘冰棍书记’,你有点看我们队长对人宽厚,就骑在人家脖子上拉屎撒尿吧!为什么不叫你放马了,你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挨人打呼噜——假装不知道。”
“你的嘴怎么这么脏?”迟大冰的脸忽地涨红了一片。
“嘴脏也比心脏好。”
“你小时候大概是用尿布擦的嘴。”
“你是用粪汤子灌的肠胃。”石牛子对旧北京下三流的语言,比迟大冰要在行得多,来荒地后他难得有一次表演的机会,这时候如大河决了堤岸,滔滔流了出来,“所以你心肝肺叶都带腥臭味儿。看你驴球戴礼帽——装得像个圣人似的,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你都干得出来。就拿邹丽梅和马俊友的事来说,你……”
石牛子的话被卢华打断,卢华推搡着石牛子说:“烧你的火去。”
“不!”石牛子扭转着身子,“偏不——”
迟大冰脸色灰白地嘟哝着:“小流氓!生来就缺乏家庭教育。”
“你倒是受过家庭教育,坏得头上长疮脚丫流脓。”石牛子挣脱卢华的阻拦,把那捆肩上扛着的烧柴往地下一放,蹿到迟大冰跟前,指着迟大冰的鼻子尖说,“告诉你迟大冰,你那张‘圣人’的画皮,早就被人捅成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啦!这次小马驹之死……”
卢华看看石牛子话要出圈,忙把那捆烧柴往他肩上一压,喝道:“快去做饭吧!瞧!‘小不点’在伙房门口等着这捆柴火呢!”
石牛子斜着眼睛,瞪了迟大冰一眼,然后吐口唾沫,狠狠地踩上两脚,扬长而去。走了几步,他大概仍觉得没出够心中闷气,扭过脖颈含沙射影地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有毛驴拉磨,磨道上总会留下驴蹄印儿!”
迟大冰呆愣地望了石牛子背影半天,转过脸来问卢华说: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知道,”卢华直视着迟大冰说,“我就更不清楚了。”
迟大冰两脚倒替了一下站立的姿势,还想和卢华争辩什么,但这时他看见出工的垦荒队队员们,都朝这里张望着,他生怕弄巧成拙,真的把视线都吸引到他的身上,忙叹了一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难过样儿说:“队里分配的活我不挑拣,只是对这个调动感到莫名其妙,才说出那些刺话。卢华,这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人缺乏修养,你只当没听见就完了。”
卢华没有回答,他弯下腰去系了系松开的球鞋鞋带,直起腰来看看爬出草原的太阳说:“我还要到县里去一趟,咱们有空再聊吧!”
迟大冰的神经马上紧张起来:“去县里?”
“嗯!”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为小马驹之死,我去请求处分。顺便请示一下夏收问题。”
“处分?那天夜里雾那么大,有客观原因嘛!”迟大冰心口不一地说,“何必去主动请求处分呢?”
“那一枪毕竟是我开的,我对那一枪负责。你去菜园干活吧!”卢华返身追向马群,他纵身一跳,飞身跃上一匹光脊梁的儿马,朝凤凰镇策马而去。
迟大冰心神不安地望着卢华渐渐远去的背影……
五
菜园里除了白黎生负责从厕所往菜园粪坑里挑粪外,完全是“女儿国”的天下。瘦高瘦高的迟大冰一到,立刻引起一片嬉笑声。
“喂,你咋不放马,跑娘子军群里来了?”
“是不是怕再放死那头白马驹?”
其实,这些都是姑娘们顺口说出的玩笑话,丝毫不包含贬义。可是迟大冰听起来是那么扎耳朵。刚才,他从石牛子的话里,已经品出了弦外之音,此时他嘀咕开了,是不是姑娘们在影射那天夜里他的诡秘行为?他把眉头一皱,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回答说:“别胡说八道了,浇菜园也是工作嘛!”
“哎呀!干吗耷拉着脸,倒挂着八字眉?”小皮球刘霞霞挖苦地说,“我们‘女儿国’可不欢迎吊死鬼!”
“霞霞,你……”俞秋兰把间下来的菜苗往远处一抛,同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本来嘛,草这么绿,花这么红,他该高高兴兴的嘛!”小皮球不服气地嘟哝着,“谁愿意用笑脸去迎冷屁股!”
唐素琴插嘴说:“算了,咱姐妹们唱个歌吧!看,‘音乐家’挑着粪桶过来了,让他带个头吧!”
白黎生把大粪倒进粪坑,掏出手绢擦擦脑门上的汗珠说:“干吗叫我带头?我收的那个徒弟,唱土嗓子不比我更合适吗?”
“小白,你……你真该死。”鲁玉枝甩了他一句。她虽然这么说,还是领头唱了起来: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
家家户户生产忙。
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谁就遭殃!
歌声随着五月的微风,在草原上升腾起来。姑娘们笑着、闹着,只有迟大冰像是另一个星球来的陌生人。他一边摇着辘轳,心里却像塞了一把蒺藜狗儿:她们为什么偏唱“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这支歌儿呢?是不是故意唱给我迟大冰听的?
“嘿!我说老迟!垄沟里水都断线了,你怎么站在那儿发愣?”刘霞霞拿着一把铁锨,担任开畦口放水的工作,她毫不客气地向他提出了意见,“你要是摇不动辘轳可以喊一声,我们这儿有的是‘穆桂英’。”
“老迟,你是不是病了?”俞秋兰沿着畦垄跑了过来。
“还是叫我草妞儿干这个吧!”鲁玉枝也跟了过来说,“你去间白菜苗儿,咱俩换换工!”
迟大冰谢绝了鲁玉枝的帮助,重新开始从井里往上绞水。他的心乱得就像转动着的辘轳把,来来回回地转开了圈儿:你也真蠢,在哪儿想心事不行,偏偏来井台上发愣!
“瞧哇!姐妹们,一群天鹅——”带头喊叫起来的仍然是刘霞霞,“它们正围着咱们转悠呢!”
在菜地里间苗的姑娘,一下都直起腰来,抬头观看。
“真美。”邹丽梅赞叹地说,“简直是一群天仙。”
“它们是来向你丽梅致谢的。”俞秋兰逗趣地说,“天鹅妈妈感谢你保护了它们几百个儿女。听,它们嘎嘎地向你说话哪!”
“哎,玉枝姐,我问你个问题。天鹅为什么浑身雪白,唯独嘴巴是红的?”刘霞霞若有所思地问。
“你想听吗?”鲁玉枝反问刘霞霞。
“想听。”
“那你也得像疙瘩李对诸葛井瑞那样,鞠躬拜老师。”
小皮球当真向鲁玉枝鞠了个九十度大躬,由于她身体重心前倾得太厉害了,两脚一下迈进水沟,菜园立刻响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鲁玉枝用红头巾掩着嘴角,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迟大冰忽然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孤独,他甚至从镜子一样的水井水面上,发现自己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也想咧嘴笑笑,以掩饰一下自己的不快,但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谁知道卢华到县委是干什么去了呢?会不会是汇报我迟大冰去了呢?哎呀!迟大冰啊迟大冰!你是得了神经衰弱症了吧!没人抓住你的手,你心里总嘀咕个什么?退一万步说,就是有人抓住了你的手,那卢华就该糊里糊涂地开枪吗?只要你沉住气,宋武也拿你怎么样不了……迟大冰坦然地出了口长气,把头转向了绿色的荒野。
菜园里的笑声,早已跌下去了,姑娘们一边间苗、放水,一边听着草妞儿讲天鹅的故事:
“听老辈子草甸子上的人说,过去的黑龙江是一条有头无尾的黑龙变的,草甸子上的人都叫它秃尾巴老李。这个家伙脾气坏透了,一摆它的脑瓜,草甸子上就要发大水。当时,天上的菩萨娘娘派一个白衣仙女下凡,叫她感化这个秃尾巴老李。这个仙女,天天给它唱歌跳舞,秃尾巴老李的脾气果真一天比一天绵软了,于是一片水洼子变成了绿草地,草地上鸟叫了,花开了,老百姓也从关内到这儿来种地,乡亲们都感谢这个仙女的功德。
“可是有一天,秃尾巴老李异想天开,想娶这位仙女当老婆,并说她要不嫁给它,它要发大水,淹没这片大草甸子。这个仙女吓坏了,忙向菩萨娘娘求救。菩萨娘娘在云彩里对她说:‘甭怕,秃尾巴老李是被太阳神压在银河里的一条黑龙变的。它逃跑时,锁链子上留下一截尾巴。马上太阳神的儿子就要下凡,和你一块儿在人世间惩恶扬善。’说着,一个浑身冒着火焰的漂亮后生,从云彩里飘落下来。他手拿着锁链上锁住的半截尾巴,召来秃尾巴老李说:‘你还想要你这半截尾巴吗?’秃尾巴老李忙磕头如捣蒜地说:‘想,给了我那半截尾巴,我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再也不闹妖了。’太阳神的儿子说:‘闹也不怕,我浑身是火,只要你一闹妖,立刻把黑龙江烧开了锅,让你变成一把骨头渣子。给你尾巴!你把它安上!’秃尾巴老李刚安上尾巴,立刻露出满脸凶相,它刚要摇晃脑瓜,叫黑龙江发水,太阳神的儿子嘴里喷出一道火光,刚安上的那截尾巴,一下化成一堆黑灰,它疼得嗷嗷乱叫,忙钻到黑龙江里去了。
“仙女笑了:‘真要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