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

随着这一声“好”,贺志彪两脚已经蹬上了下铺,他像篮球运动员投掷篮球那样,一下子把石牛子塞进了第三层铺位上。奇怪的是,石牛子没有着恼的神气,朝白黎生斜楞一下眼珠,就规规矩矩躺在那儿不动了。

本来,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并不伤白黎生的面子。偏偏白黎生自尊心极强,他反复向周围的伙伴解释他拾皮袄的好意,反而引起伙伴们的不满来了。

“小白,”马俊友第一个发了言,“你这个男同志怎么这样絮叨?你给他拾起滑下来的皮袄,悄悄给他扔上去就完了嘛!为什么还要大声地告诉他?结果,车厢里的伙伴,没被老贺的呼噜搅醒,倒被你的声音吵醒了。”

“是啊!你这个大哥哥也真有点怪,睡不着就躺在那儿待着不挺好吗?”叶春妮轻声悄语地说,“我在三‘楼’,始终没睡着,脑子里想着那‘大烟泡’的样儿,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具体反映。”迟大冰板着面孔,给白黎生的行为上了纲。他原是北京郊区团区委的一个组织干事,也是垦荒队的发起人之一。由于他在团区委工作过,又因为在倡议书上用手指的血签的名字,一下被卢华、马俊友、贺志彪等十几个党员,推选为党支部书记。在垦荒队中,他不但年龄居于全队首位,个子也为全队之冠。迟大冰长着一张刀条形的长脸,瘦身板,长脖颈,再配上两条鹭鸶般的长腿,在这群年轻人中间,就像羊群里的一只骆驼。他平日少言寡语,嘴角微微下沉,在这群生龙活虎般的伙伴当中,是个最严肃老成的青年。由于他是垦荒队的党支部书记,自然说话落地成声,“资产阶级思想”几个刺耳字眼,不但使白黎生脊梁往外冒凉气,也使其他垦荒队队员吃了一惊。

大个子贺志彪说:“老迟,我看没那么严重。一家子过日子还有个马勺碰锅沿哩!过去也就算完了。哎!这事情都怨我,据我娘告诉我,生下我那天,我出气就像拉风箱,哼哈——哼哈——”

垦荒队队员们都笑了。

小姑娘叶春妮笑弯了腰,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让贺大哥哥给我们讲点他的故事吧!真有意思极了。”

“对!反正也睡不着觉了。”石牛子从三“楼”探出头来首先响应。

“不行。”迟大冰阻拦着,“白黎生的生活检讨会,可以暂时不开,觉可不能不睡,咱们从鹤岗市下了火车,还要长途行军呢!”他挥挥手,把男女垦荒兵都轰开了。但是,当迟大冰爬上自己的铺位之后,几个小青年又悄悄溜了过来,他们央求着贺志彪讲点什么,以驱赶夜间行车的寂寞。

“说点什么哪?还是说说有关我睡觉的事儿吧!”贺大个子从那件老羊皮袄里掏出一条白纸,卷了一炮烟,鼻孔里喷云吐雾似的说,“有一回,我牵着一头毛驴,上门头沟山货收购站,去送生产队打猎打的野猫皮。去的时候,响晴的天,回来的路上,雷公奶奶哇哇地哭开了。那天天阴得像黑锅底,雨下得如同天上银河扒开了口子,哗哗地下成一个点了。该咋办呢?走是走不成了,只好拉着毛驴到山坡上的一个石洞里去歇脚。我知道我有睡不醒的毛病,只要眼皮子一打架,就像死过去一样,连身旁响炸弹我也听不见。我怕再犯这个毛病叫毛驴跑了,就用捆野猫皮的长麻绳,一头捆在毛驴的肚带上,另一头拴在我的腰上。那扣儿刚刚系完,我就进了梦乡。好家伙,你们猜怎么着,我这一觉就睡了半天一夜,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热炕头上了。我想:这大概是做梦吧!明明我在山洞里嘛,咋就会到了家呢!我睁开眼仔细看了看,房柁上挂着高粱穗子,墙上贴着胖小子骑鲤鱼的年画儿,不是到家又是到了哪儿了哩?我问我爹:‘我咋就回到家了呢?’我爹用烟袋锅子敲打着炕席骂道,‘我哪辈子作孽,生下来你这个‘睡不醒’。你半天一夜不回村,乡亲们都以为你叫山洪卷走了呢!村里派人到处找你,哪儿都没你的影儿。当乡亲们正在着急时,忽然从山洞里传出来声音——’我说:‘爹,一定是那头驴饿得哇哇叫起来了吧?’我爹说,‘驴可能也叫了,可是乡亲们都没听见,却听见了你打雷一样的呼噜声,这才把你找着,用担架抬回来了。’我说,‘真也怪了,我咋就不知道哩!’我爹照着我脑门就是一烟袋锅子,气得脸发青、嘴发白,跳着脚朝我嚷道,‘你咋会知道哩?你躺在担架上还呼噜呼噜地打雷呢!’由这,乡亲们给我起了‘呼噜贺’的大号。同志们,你们想想,我这样打呼噜,能不搅乱邻里的休息吗?所以这事儿不能怨小白,应该批评我。”说完,贺志彪站起身来说,“白黎生同志,你好好睡觉吧!我睡足了,到车门口去吹吹风。”他抱着皮袄转身向车门走去。

这时候,垦荒队队员们才知道上了大个子的当了。他们看出贺志彪所以讲这段真真假假的笑话,不单是为了取笑,更重要的是缓和车厢里的紧张气氛,以安慰白黎生的心。别看这个山里人面孔粗里粗气,两手结满了老茧,心眼还细得如同针尖、麦芒哩!白黎生不禁感到了内疚,他拦住贺志彪的去路,难为情地说:

“大个子,原谅我吧!”

“赖我不好。”贺志彪回答说,“你的身板比不了我这山里人,下了火车,还要赶挺远的一段路呢!听我的话,去睡一会儿吧!”

白黎生只好躺下睡了。由于耳旁再也听不见呼噜声,他很快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他看见窗外下了迷离秋雨。雨,勾起了他的心事,他马上记起了梦中邂逅引起的风波,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抬起头来,看看上铺空无一人,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他穿上鞋,悄悄地去找贺志彪了。

黎明时的车厢里静悄悄的。垦荒队队员们都在酣睡中。白黎生从车厢这头,找到车厢那头,也没发现贺志彪的影子。当他拉开车厢门,准备到另一个车厢去找贺志彪时,他一下呆愣地站住了:贺志彪蜷曲着身子,披着老羊皮袄,坐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车门旁,嘴角淌着口水,嘴里发着鼾声。还用问吗?贺志彪之所以到这儿来睡,是怕他的呼噜声打扰伙伴们的睡眠。白黎生脸红心跳,眼睛发酸了,他走到贺志彪跟前想招呼他,但张了几次嘴唇,就是喊不出声。

冷风从车厢的缝隙钻了进来,吹动着贺志彪老羊皮袄上的茸毛,吹拂着他那张山桃木颜色的脸膛。他睡得是那么香甜,似乎忘记了这是北国的秋风,身子悠然自得地随着车厢摆动而左摇右晃。

白黎生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他蹲下身子,摇晃着贺志彪的肩膀说:“大个子,到车厢里去睡吧!”说话之际,他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那是白黎生从心河里滴下的泪珠……

雨。

连绵不断的秋雨,一连下了两天。

通往垦荒队驻地——青年屯的土路,被秋雨切断,无边无际的草甸子,到处是泥水汤浆。凤凰镇——县委所在地的北国边陲小镇,街头巷尾张贴着欢迎青年垦荒队的标语,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干净净,十几辆迎接垦荒队队员的马车,被阻拦在凤凰镇街头。

在县委书记办公室里,宋武用他那短粗有力的胳膊,不断地摇着一台老式的摇把电话。好容易把电话摇通了,他“喂喂——”地喊了半天,向被秋雨截在鹤岗市的垦荒队队员下达命令。他指示去迎接垦荒队的县委秘书,叫垦荒队队员在市招待所待命,雨住天晴之后,县委派大车去接他们。可是县委秘书在电话里用豁亮的嗓门,向他报告说:“宋书记,垦荒队队员已经冒雨徒步上路了,他们……他们说把这次泥泞中的跋涉,当成第一个考验。”

宋武是南满草原“抗联”队员出身,脸膛如刀削斧砍,鼻子、嘴巴、额头棱角分明,一脸永远也刮不净的黑硬胡子楂,显示着他有着充沛的生命力。他虽属于五短身材,但粗犷的嗓门正和他的身材成反比。他听到垦荒队队员已经上路的回话后,用拳头擂着桌子,高声地责怪他的秘书说:“你是怎么搞的?天下刀子,你也叫他们上路吗?”

“我阻拦不住,宋书记。”话筒里说。

“你知道这些青年是哪儿来的吗?北京!北京!”宋武咆哮地喊叫着,“党中央身边来的这些娃娃,都是嫩苗苗,不是像我这样的铁疙瘩!”

“宋书记,这我都清楚。可是……”

“你清楚个屁。”宋武的脖筋蹦跳着,“有一个娃娃掉到‘大酱缸’里,你负得了责吗?草甸子有多少‘大酱缸’你知道不知道?嗯?”

“宋书记——”

“别他娘的‘书记’‘书记’的嘴上甜了,马上给我去追,告诉卢华就说是我宋武的意见,不,是县委的决定。”

“宋书记,这是卢华……还有新来的迟大冰、马俊友、贺志彪他们决定的。我把嘴唇都磨破了,他们说:‘北京人不是泥捏的,雨一浇就趴了架,风一吹就变成灰。’”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的,“我……我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根本不起效用。”

“别啰唆了,快去追他们——”宋武差点跳起来,“快——”

“是!是!”

宋武放下电话,粗声地喘着大气。他两条短粗的眉毛拧在一起,两眼盯着他脓肿的左脚脚背。这是他在半个月前,去大草甸子里为垦荒队选择庄点时,被荒地上大花蚊子叮的,青年屯的木牌挂在帐篷上了,他的脚却化脓不能走动了。此刻,他从补丁摞补丁的制服口袋里掏出烟斗,从沾着泥巴的烟荷包里装上一袋关东烟,默默地抽了起来。一袋烟还没抽完,他又猛地把烟斗磕了,高声吆喝小通信员给他备马。小通信员看看他那只脚,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看见他短眉下的冷峻目光,喉头蠕动一下,赶快到马棚牵马去了。

片刻之后,身穿帆布雨衣的宋武,已经抖缰驰进了雨幕茫茫的草原。这是一头黑鬃白蹄的儿马蛋子,生下来就没安静过一天,要么,抖鬃扬蹄和骑手调歪;要么,不等你坐上马鞍,开蹄就跑。宋武很喜欢这匹劣性的小马,他觉得这匹小马很像童年的他。

1938年,年仅十五岁的宋武,在佳木斯市市郊给日军一个军马场当童工。他每天背着柳筐,去给军马割青草。这个胆大如虎的娃娃,不但往青草里掺铁蒺藜,还从他爸爸开的那个小裁缝铺,偷出大号的绣花针,插在土豆里,一连弄死过两匹日本军马。当他干第三次“阴谋活动”时,被喂养军马的日军军曹发现。他扔下草筐就跑。他爬过木栏围墙,跳上一匹放青的日本洋马,一直向北奔逃。宋武凭着熟悉道路,逃脱了追捕。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和他十岁的小妹妹,顶替了他的一条命。两代三口人被拉到佳木斯的闹市中心,砍了头。从那时起,宋武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他逃进南满密林之中,伐过木,淘过金,最后在吉林长白山跟着抗日联军拿起了枪。1940年,杨靖宇将军在濛江(现已改为靖宇)县的密林中壮烈殉国后,他和他的战友从南满草原撤到北满草原。千里沼泽莽莽林海留下他的血迹和汗滴。因而,宋武对这里每一座小山包、每一个移民屯都了如指掌。他抖着马缰,绕过泥潭“酱缸”,在泥泞的草原上策马飞驰……

尽管刚才他在电话里指示县委秘书,把垦荒队拦回鹤岗市,但凭着他的直觉,卢华是不会接受这项指令的,这个矿工出身的小伙子,浑身骨节硬得如同一块在石头上穿孔的合金钢,哪儿硬偏往哪儿钻。宋武判断,垦荒队队员此时正行进在风雨交加的进军路上,他到荒原上迎接垦荒队队员来了。他那只脓肿的脚,无法踩进马镫的铁环之中,就把那只脚耷拉在马肚子旁边,任秋风冷雨吹打。吃苦对于他这个老“抗联”来说,是有传统的,当年的杨靖宇将军因吃草籽而全身浮肿,两只脚肿得穿不进鞋袜,就是这样垂着两只脚板,在一匹黄马上行军的。

路,越来越难走了,泥水把漂亮的小黑马变成一匹泥马。宋武感到燥热难耐,索性解开雨衣纽扣,让九月的冷雨吹打他结实的胸脯。他朝前望望,雨雾茫茫,看不见垦荒队队员的影子,只有逃避凄风苦雨的狍子,在枯黄的草原上争先奔逃。他有点暗暗得意。也许垦荒队队员们真的返回鹤岗市招待所了,那将使这群娃娃免受雨中行军之苦;但他得意之余也有点失意,假如这点风雨都要退缩,何以能开垦古老的处女地呢?

宋武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翻身下马。他把马拴在一棵多孔的老枫树上,歇脚抽烟。蓬蓬松松的高大枫树,在他头上支撑起一把天然的大伞,他把雨衣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身子靠着树干坐下,伸直了他那只疼痛的伤脚。就在这时,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声,不,那是一支气势雄浑的歌:

告别故乡,

背起行装;

大雁南飞,

我们北上。

再见,亲爱的母亲!

再见,天安门广场!

我们是——

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

建设祖国——

是我们最大的理想。

前进!迎着那狂风暴雨!

前进!踩碎那千里冰霜!

歌声,震荡着渺无人烟的古老荒原。那一双双在泥浆中跋涉的脚,像一支支笔,谱写着亘古荒原崭新的篇章。

宋武忘记了脚上的伤痛,从老枫树下一跃而起,跳上黑马冲进雨幕,朝歌声响起的地方冲去。当他看见垦荒队在雨中高擎着的红旗,和红旗下的这支铁流时,情不自禁地高喊起来:

“卢华——”

队伍中有了反响。“你是谁?”

“我——宋武来接你们了!”

“县委书记来了。”卢华在雨幕中分辨出那匹马,用劲摇晃着那面鲜红的旗帜喊道,“宋武同志接我们来了!”

“同志们!辛苦啦!”宋武骑马飞奔过去。

“宋武同志辛苦啦!”垦荒队队员们向县委书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