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初,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借助文字而不知不觉地走进晚清,很快便对这段特殊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很惊讶晚清那些高级官员,他们一样有繁忙的政务与应酬,却偏对文字有如痴如醉的爱好,几乎人人都能留下为数不少的著述。无论是精心的文章写作、学问研究,还是随意吟出的诗词歌赋,他们的作品莫不造诣不浅、品位不俗。
我也很惊讶清末民初那些文人墨客,他们何以对那个时代有着如此大的兴致,以至于让我们能看到不计其数的见闻杂录、稗官野史,领略那个时代的丰富、精彩与鲜活。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书籍,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仿佛仍能触摸它的脉搏,嗅到它的气息,听到它的生命律动之声。我于是萌生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把我心目中的晚清描摹出来,绘出一卷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当时学术界流行一句话:没有晚清就没有“五四”,没有“五四”就没有新中国。我要将许许多多对晚清有着极大好奇心的朋友,带进一个气韵生动的时空中去。
我选择几个我所熟悉而又有代表性的政治人物,试图通过对他们的描摹来进入那个时代。我有一个认识:写这种人物,必须要写出他们的内心世界。走进他们的灵魂深处,也便走进了那个时代的灵魂深处。
前人的著作其实已给我们提供了线索。
比如读曾国藩同治三年六月十八日的日记:“三更三点接沅弟咨文,知金陵于十六日午刻克复,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千盼万盼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曾氏为什么还有“惧”,还有“悲”呢?这一夜他无法入睡,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比如读曾氏幕僚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夜,他们两人敞开心扉,就国家的当前形势和未来走向作了深谈。赵烈文估计大清王朝的命运不长了,大概在五十年内便会土崩瓦解。曾氏听后皱着眉头说:“吾日夜望死。”一个倾注全部心血保卫朝廷的大臣,一个不惜自剪羽翼把忠君作为平生最大政治信仰的理学家,面对着如此露骨的“反动”言论,居然不加批驳并予以事实上认同。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又比如读野史,少年袁世凯陪着嗣父看戏,戏演到高潮、观众都被吸引住时,嗣父袁保庆对坐在一旁的袁世凯说:“看戏子技艺的高低,就看他在舞台上把假作成真的表演功力。官场也就是戏场。看一个官员的本事大小,就看他作假成真的技巧如何。”十四岁的袁世凯点了点头,将这几句话牢记心中。读完这段野史,我掩卷长思:袁保庆的这番话实际上引领了袁世凯一辈子。终其一生,袁世凯都是在中国近代政治舞台上作假,他是一个把假作到极致的政坛戏子。
这些细节,为我们了解曾国藩、袁世凯的内心世界提供了很大的空间。然而,这个空间是关乎想象力的空间。依凭有形的史料生发出的想象力更大,就有可能对他们内心世界的观察更深,也就有可能更为真实地写出这个人物来。而这想象力,无疑是属于文学的优势、作家的优势。
我决定借用文学元素来写晚清,于是便有了历史小说《曾国藩》《杨度》《张之洞》。
是为简序。
唐浩明
丙申初春于长沙静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