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班第一天戴手铐

  • 痕迹
  • 黄志清
  • 9613字
  • 2018-04-11 11:10:28

【分配】

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

魏民从江南农业大学农业经济管理系毕业,他的档案已经转到了东昌县委组织部。本来魏民希望留校当个教师,系支部书记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和女朋友童丽商量后也同意留校,他天真地认为这事就这样定了,后来才知道被别班的一个同学给顶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机遇你不抓住只能怪自己,系书记已经抛出了橄榄枝,你不接住自然别人要接,公共资源本来就稀缺,系书记肯定要将这一资源配置给同样符合条件但个人又“特别”想去的人。为此,童丽埋怨他半天,童丽不想去县区生活,她已通过一个远房亲戚将她安排在东昌市农业局下面的一个国有农场工作,虽说是农场,但毕竟在省会东昌市旁边,工作和生活条件自然与下面的县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童丽是一个感性的人,她可不想与魏民聚少离多。

临近九月,天气依然炎热,火辣辣的太阳高挂天空,大地像蒸笼一样,到处散发着热气,公路两旁的树木纹丝不动,坐在公共汽车上的魏民早已汗流浃背。魏民的家在县城东边的南盛乡,距县城大约三十三公里,由于路况不好,公共汽车要走八十多分钟,因此天一亮魏民就登上了去县城雄江镇的班车。

来到东昌县政府大院,迎面两排高大的樟树遮天蔽日,夏日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人们脸上斑驳陆离,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进出的人群行色匆匆,让人感到既庄严肃穆又充满了神秘感。魏民向行人问了一下组织部的位置,然后忐忑不安地向组织部走去。县政府大院有两排办公楼,南面一排是县政府办公楼,北面一排是县委办公楼。县政府有两幢办公楼,靠东一幢是领导办公室,靠西一幢是政府职能部门办公室。穿过两幢楼中间的通道进入县委办公区,迎面看见一幢四层小楼,连接县委县政府办公楼的是一条红色长廊。走进长廊看见院子小桥流水,假山林立,曲径通幽,桂花飘香,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可到这儿办事的人却没心情欣赏这些,他们来这儿的想法就是能达成所愿,走进长廊反而有种压迫感在内心腾起,心跳进一步加速。

组织部办公室在三楼西边,大门虚掩着,里面坐着一个秃顶中年男人和一个大眼睛小姑娘。魏民敲了一下门,“请进!”办公室里传来大眼睛小姑娘懒洋洋的声音。“你们好!我叫魏民,是江南农大农经系的毕业生,今天到这里拿分配通知的。”秃顶中年男人放下手上的报纸,用眼睛瞟了一下魏民,严厉地说:“你是今年大中专毕业生拿通知书最晩的一个,年轻人,工作怎么能这样拖沓?我还以为你不想要这份工作呢!”“不好意思,我父亲住院,我陪了他一个星期,耽搁了时间。”魏民慌忙解释。秃顶中年男人打开抽屉,拿出一张事先填好的干部分配通知书扔给魏民,盛气凌人地说:“抓紧去报到,三天后本通知作废!”魏民接过通知书,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组织部办公室。

有些人就是这样,官不大,架子不小,在领导面前卑躬屈膝,转而又找机会骂骂他人,从而寻求内心的平衡。魏民最讨厌盛气凌人的人,他不知道秃顶男人凭什么这么嚣张?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魏民心想,要想不被挨骂,首先得积攒资本。

魏民走出红色长廊,掏出分配通知书,认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人生下一站——金口乡。

【父亲】

魏民的父亲是真病了。魏民的父亲叫魏贻庚,是南盛乡大义村小学的教师,母亲李金云在家种地。家里承包了五亩责任田,今年双抢期间气温连续超过三十八度,父亲因劳累过度而倒下,经乡医院检查倒是问题不大,只是中暑虚脱,医生建议住院,因父亲底子差,恢复慢,直到第六天才基本恢复。

魏贻庚文化程度并不高,新中国成立前读过两年私塾,由于聪明过人,加上勤奋好学,仅学一年珠算就把先生吓跑了,原来先生会的他全会了,先生不会的他也能触类旁通,提出的问题让先生哑口无言,故先生一大早卷起铺盖走人,连工钱都不敢要。魏贻庚因此在当地声名远扬,人人称之为“先生”,新中国成立后,就留在本村的大义小学当教师。说起父亲,魏民是自叹不如,父亲记忆力超群,通今博古,思想深邃,讲起传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起故事旁征博引,神采飞扬,讲起课来循循善诱,浅显易懂。小时候,农村文化生活枯燥乏味,一吃完晚饭,家里总是围坐着几十人,听父亲谈古论今说书讲传,鼓掌声、喝彩声不绝于耳,每次邻居们都带着满足的神情慢慢散去。父亲就是他小时候文化生活的全部记忆。

魏贻庚对小孩教育很严格,他对别家小孩总是和颜悦色,和蔼可亲,可对自家小孩却从来没个笑脸,四个孩子除女儿之外全部挨了他的棍棒,他是个老思想,崇尚“棍棒成才”的理念。有时魏民在想,如果不是父亲的棍棒,自己未必有压迫感,未必有前进的动力,如果考不上大学他的人生将改写,所以他真的很感谢父亲的棍棒。父亲是个老师,自然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70年代末期,生产队实行工分制,家里因小孩都上学,没人赚工分,所以他家成为全生产队欠钱最多的农户,屡受大队批评,父亲硬是顶着种种压力不让孩子辍学务农,坚持让大哥魏国完成学业直至考取大学。魏贻庚不仅希望孩子学业有成,更希望他们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由他给三个儿子取名就知道他的期望:老大魏国,老二魏民,老三魏党。可就这三个名字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给他带来横祸,有人举报魏贻庚动机不纯,恶毒攻击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企图颠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给小孩取名叫为“国民党”,为国民党摇旗呐喊,企图反攻倒算,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为此魏贻庚被公社专案组关了一个多月,作为典型在全公社游行批斗。

在病床上,魏贻庚见魏民萎靡不振,知道他为没能留校而懊恼,于是伸出手拉了拉魏民的衣襟。魏民见父亲醒来,赶紧倒了一杯水端给父亲,魏贻庚示意魏民坐下。

“魏民,爸爸想听一下你的下一步打算?”

“现在还没上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能这样说,做任何事情首先要明确方向,其次要有大概的规划,否则,将会走弯路。在我看来,你没能留校并不是坏事。你看,我们家有已经有两个老师,我和你哥都是老师,所以我不希望你又从事这个职业,换个行当对你的人生没有坏处。我并不是说教师职业不好,教师职业固然很崇高、很伟大,教书育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是你要看到,教书是一条线,服务社会的面毕竟比较狭窄,但如果你到政府部门工作那又不一样,政府服务的是一个面,涉及全社会的各个领域,对社会的贡献要比一个老师大得多。所以这次你没留校我倒认为是件好事,你思想灵活、视野开阔、敢想敢干、为人坦诚,是一块从政的好材料,我们家不缺好老师,但是缺好干部,不要灰头土脸,好好干!”

“爸,我并不是不愿从政,只是农村条件差,而且离童丽又远,将来的生活不知道怎么办?”

“我早就告诉你读书期间不要恋爱,你就是不听!大学谈恋爱那是感性认识,而生活是理性的,很多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寻死觅活,可到后来还不是分道扬镳了?要我说,如果为这事你们吹了那更好,这点风浪都经不起,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将来如何面对生活的挑战?至于吃苦的问题,乡镇有多大的苦吃?对年轻人来说,吃苦不仅是人生的一种历练,也是人生的一种财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善于吃苦,勇于吃苦,在吃苦中锻炼成长!”魏贻庚由于说得急促咳嗽起来,魏民赶忙把父亲扶起来,用手轻轻拍着父亲的背。

“爸,您不要多说了,您歇会儿,我会处理好的。”魏民说。

“我这里没事,明天就办出院,你抓紧去上班。还有,当老师的事情我可以多给你说说,当干部我可不懂,但几个原则还是要把握:一是要为老百姓办实事,心中时刻装着老百姓;二是要勤政廉政,不要让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娘;三是要脚踏实地,不要搞歪门邪道,多做事不会累死人!”

“好的!”魏民答应道。

父亲说:“你明天去县委组织部,不管分配在哪里都要平静面对,单位我们选择不了,但如何做好工作自己可以选择。不管在哪一个岗位上都要尽力而为,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有了这样一个目标才能应对各种艰难困苦。”

父亲继续说:“我国伟大的史学家和文学家司马迁有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后来,他因李陵降匈奴事件辩护而触犯武帝忌讳,遭遇腐刑。受刑后,他怀着极大的悲愤和憎恨心情,坚持完成五十万言的历史巨著《史记》。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为实现人生梦想,宁可忍受腐刑的屈辱,他认为如果伏法而死,那就像牛身上少了根毫毛,是毫无意义而且是不值得的。”

父亲最后说:“伟人留业绩,凡人留痕迹。我们都是凡人,但不管我们在哪个岗位,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这样回首人生路,才能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生。”

父亲说了很久很久,最后疲惫地睡着了。“伟人留业绩,凡人留痕迹。”父亲的话在魏民耳旁回荡,望着父亲清瘦的脸庞,魏民静静地思考着父亲的话,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嫣然一笑】

走出县政府大院,魏民想去省城东昌市看一下女朋友童丽。大学毕业后他只见了童丽一次,那次两人不欢而散,主要是为魏民分配的事。系书记征求魏民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留校当老师?他说我晚上回答你。傍晚他约童丽在校园的香樟林碰面,当童丽得知这一消息后喜出望外,抱住魏民的头亲了又亲,弄得魏民浑身发热,欲火难耐,如果不是在公共场所他真想与童丽融为一体。但童丽仍不相信这是真的,说:“魏民,肯定好多人想留校,要不你送点礼给书记,我总觉得不踏实。”魏民不悦地说:“你怎么这么庸俗,我们这是在大学校园内,又不是在社会上,送礼肯定要挨骂,弄得不好书记认为我人格有问题而取消我留校的资格。”童丽不以为然:“伸手不打送礼人,搞得不好书记就等着你去送礼呢?”魏民用嘴堵住童丽的嘴巴,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不想破坏这美好的气氛。

两人分手后,童丽的话老在耳边回响,魏民有些犹豫不决,想想还是去学校的内街上买了点水果和保健品去了系书记家里,强烈地表达了想留校的愿望。魏民认为自己的成绩在全系排第一,而且又是系书记主动找的他,自己还送了点礼物给书记,留校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于是安心回家帮母亲“双抢”。

过了一个多月,一点动静都没有,魏民有些不安。他专程去学校找到系书记问及此事,系书记告诉他留校方案已经定了,原计划是留两个,可后来学校只安排留一个,(二)班的一个同学留下了。魏民心里十分失落,想找书记理论,可又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说了你就一定留校?哪里规定别人就不能留校?书记什么时候答应了你留校?人家不过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而已,你还当真?只怪自己太单纯,轻易地相信一个人。办事一定要钉钉子拐脚,没到位的事一律不算数,只不过魏民不懂这一游戏规则而已。

魏民将这一消息告诉童丽,本希望得到童丽的安慰,谁知道童丽芳容大怒,一阵埋怨:“早就告诉你要注意,可你就是自以为是!好了,现在位置给别人顶了,你将来怎么办?我们将来怎么办?”说完嘤嘤地哭了起来。魏民浑身烦躁,对着童丽大声训斥:“哭什么?我怎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又不是世界的末日?”看见魏民发火了,童丽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亲爱的,不要急!现在还有办法,能不能找找人,留在县城,县城到省城最多半个多钟头的火车,将来慢慢往省城调,可千万不能去乡镇!”魏民看见童丽凄婉动人的样子就心疼了,童丽并没有错,她只是想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而已,这是每个女孩对未来生活的基本要求,错的是他自己没这个能力让她在温馨的港湾里生活。

回家后魏民问了问父亲,县里认识什么人?可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父亲认识最大的干部就是乡中心小学校长。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提了点农副产品厚着脸皮找到中心小学校长的家,求人家帮忙。中心小学校长念及父亲是一个老教师,便托他在县计委的同学过问此事,可人家回信说,今年大中专毕业生全部面向基层,机关一个不留,除非你找得到县委书记或县长。

魏民怀揣着去金口乡的分配通知书,迟疑不决是否去见童丽。说不想见吧那是假话,热恋中的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是见了吧如何向她解释?有可能是徒增烦恼。于是,魏民决定立即去金口乡报到。

魏民一看表,快到十二点钟,急忙打听去金口的车站。到了车站,沿途看见不少私人中巴在拉客,因县政府开放了客运市场,导致县公交公司与私人客运户竞争,原来划定了拉客区域,可私人客运户老是跑到县公交公司来抢客源,经常是纷争不断。但公交公司与私人客运户各有优劣,公交公司时间稳定,价格便宜,私人客运户时间灵活,随叫随停,服务到位,但一到节假日就乱涨价。魏民打听了一下,公交公司客车每天去金口一趟,下午三点出发,第二天早上七点从金口返回,私人客运中巴每天早上六点半从金口出发,当天下午三点半从雄江返回。魏民觉得还是国有企业正规点,再加上时间还早半个小时,便买了公交公司的车票。

买完票魏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这才意识到肚子饿了。早上由于要赶时间,一大早母亲便炒了一碗蛋炒饭叫魏民吃了,再叫小儿子魏党骑自行车送哥哥魏民去南盛街赶车,因为他家大义村距南盛街还有四公里的路程。

魏民在县城雄江镇不太熟,只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在这里参加过两次比赛,他是从南盛中学考上大学的。魏民沿着县城最繁华的中华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中华路两旁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街头商铺云集,琳琅满目,虽说是中午,但汽车鸣笛声、录音机的歌声、小摊贩的叫卖声、树上的蝉鸣声却组成了县城特有的交响乐,让人流连忘返,繁华程度虽然比东昌市要差很多,但与南盛街相比却是天壤之别。沿着中华路往南走不久,便看见一座中华桥,中华桥下面是波光粼粼的雄江,雄江两岸有两条街,沿江北路是服装一条街,服装街旁边是大型百货批发市场;沿江南路是饮食一条街,饮食街旁边是农产品批发市场。农产品批发市场人声鼎沸、人流涌动、车流如织,全县各乡镇商户将农产品拉到这里来卖,再从服装一条街和大型百货批发市场批发自己所需商品去乡镇卖,真正形成了东昌县的经济中心。魏民来到饮食一条街,找到一家小面馆,要了一碗面,找了一个面对雄江的座位。看着清澈的雄江水缓缓流过,魏民的心坦然了……

魏民看看离乘车还有一个多小时间,便来到东方路上的新华书店。魏民从小酷爱文学,读初中的时候大哥魏国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用了两天时间便读完,几天来一直沉浸在故事描绘的人物命运当中不能自拔,甚至影响上课。为此父亲将这本书扔进灶里烧了,而且告诫他:“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要看一些没有用的书。”后来,大哥再也不敢带小说回家。虽说是这样,魏民却从此爱上了文学,大学期间看了不少的中国古典名著和世界名著,但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看小说。

魏民随意在新华书店的书架旁边看边翻,他想带几本书到金口乡去看,既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又增加点知识,因此他选了一本工具书《新华汉语字典》,一部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正当魏民抽出这部书时,头猛地与人相撞,他只觉得头昏眼花,几本书哗啦啦地掉在地上。这时,他听见一个女孩压抑的哭泣声,他睁开双眼,看见一个小姑娘捂着脸蹲在地上,小声抽泣着。魏民虽然头晕,但看见自己撞到一个小姑娘,顿时充满歉意:“不好意思,刚才只顾看书去了。”见小姑娘不作声,魏民便伸手搀扶小姑娘起身。小姑娘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修长的身材在连衣裙的衬托下婀娜多姿,大大的眼睛挂满泪珠,那皮肤白得像玉,看了着实令人爱怜。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甩掉魏民的手说:“没关系!”尽管眼睛依然噙着泪,小姑娘却表现得十分温柔大方,反倒衬出魏民的粗俗。魏民见状,帮她捡起地上的书,他看见小姑娘选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魏民把书交给小姑娘,不觉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亲切,仿佛似曾相识。他交钱的时候小姑娘也在交钱,出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向小姑娘挥了挥手,小姑娘对他嫣然一笑。

直到上公交车,那笑容还一直印在魏民的脑海中。

【打抱不平】

雄江镇到金口乡大约五十公里。乡村公路从90年代中后期才开始硬化,那时除了雄江镇至武溪镇十七公里是柏油路之外,其余三十多公里都是砂石路,而且有不少路段坑坑洼洼,一般要走两个小时左右。到金口乡去的旅客除了少数开会办事走亲访友之外,大多数是做生意的,客车顶篷堆满了货物,车内也塞得满满的,走进车内,扑面而来的是汗臭味、水果味、蔬菜味、干货味等夹杂在一起的气味。

魏民上车的时候车上已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了好些人,好在上午就买了车票,否则没有座位。已到三点半钟了,看见司机还没发动车,后面的乘客齐声嚷嚷:“走啊!走啊!”司机已经承包客车运营,本想再等几个乘客,见众人不让,便发动了车辆。客车刚驶出车站,迎面几个人跑了过来大声呼叫:“停车!停车!”司机停车打开车门,只见上来四男一女,每个人肩上都挑着一米高的竹筐,一看就知道是卖菜的。车内本身就挤,加上五个人带五担竹筐,众人不悦:“挤不了啦,坐下一趟!坐下一趟!”这五人当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急忙抱拳:“各位,不好意思!大家挤一下,我是梅林村的万有财,我们几个人还要赶回去上户收菜,明天还要赶这趟车到雄江,晚了就做不成生意,希望大家理解!”说完,招呼其他四人将竹筐收拢,放在发动机上,几个人挤坐在过道上。

这时有人问:“你们村的菜不是黑皮和老五包了吗?怎么你们出来卖菜呢?”那个叫万有财的忙回应:“这位大哥问得好,我们村的菜黑皮和老五一帮人是在村里收购了好几年,可是他们压价太低,而且短斤少两,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我是前不久从温州打工回来的,听说这事就到雄江农产品批发市场做了一个调查,发现他们没按市场规律办事,任意压低价格,他们自己的利润留成太大。我找他们交涉,谁知他们根本不让步,说:‘价格就是这个价,你们愿卖就卖,到时蔬菜烂掉可不能怪我们没有帮你们。’所以我们几个人就承包了村里的蔬菜批发业务,每斤空心菜比他们多给老百姓一毛钱,村里人都很高兴,我们也赚了点钱,免得外出打工,还可以和父母、老婆孩子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是个理,可黑皮他们心狠手辣,你们还是要小心点!”车上有好心人提醒他们。

“我们村小组开了会,菜农全部签了字,村民跟我们签了产销合同,我们的利润不超过百分之十,价格随行就市,绝对不坑害老百姓。我们自己村的人卖自家种的菜还会犯法啊?我们有理走遍天下!”万有财当兵转业,在部队入了党,思路比较活,他自信地说:“今天是第一天,我们几个挑几担菜试了一下,效果不错,下一步我们计划买一部农用车,将来就不用挤你们了。”

“嘿嘿嘿……”车上响起善意的笑声。

魏民转眼看了一下万有财,只见他中等身材,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显得十分精神。魏民觉得万有财这人很聪明,自己能赚钱,又能带领群众致富,不知道金口乡多少人有万有财这种眼光,顿时对他充满好感。

过了武溪镇,进入砂石路地段,客车随即颠簸起来,一路揺摇晃晃,催人入睡。魏民见前面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也收起手上的杂志打起了瞌睡,车上的人大多数昏昏欲睡,只有少数几个人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魏民睡不着,他对未来感到一片茫然,童丽那边怎样去应对?金口乡的前景如何?他去金口乡干什么工作?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胸闷,一切的一切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朝他压来,渐渐地,他似睡非睡……

“到金口车站了,各位乘客请下车!”不知什么时候,魏民耳边响起售票员嘶哑的叫喊声。魏民睁开眼睛一看,见到了一个集市上,这就是金口街了。魏民夹着刚买的公文包,伸了伸腿,懒洋洋地随着人流拥挤着往外走。忽然间,客车外一阵骚乱,只见一个黑大个带着十几个小青年围在客车出口通道旁,黑大个看见万有财出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随手就是一拳,万有财连人带竹筐一起摔在地上,鼻孔鲜血直冒。

“打架了!打架了!”人群中有人惊呼,不一会儿涌来大批围观者。

只见黑大个一脚踩在万有财身上,一只手指着他的脸,说:“你他妈的找死,敢抢老子的生意,你是不是活腻了?你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谁?在金口还没人敢抢我生意!”

“谁抢你生意?我们是做自己的生意。”万有财低声嚷道。

黑大个又扇了万有财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还狡辩,前几年你干什么去了?我们做得好好的,你他妈还想把我们的生意给抢了。”

“那是你们坑害群众,故意压低价,否则我也不会掺和这事,我们自己家种菜自己卖关你们什么事?”万有财嘟囔道。

这时人群中有个瘦小个拍拍巴掌说:“各位乡亲,大家评评理,梅林村的蔬菜我们卖了五年多了,当初卖菜难的时候是我们帮着找市场,否则扔在大街上也没人要,梅林村的蔬菜基地过去只有二三十亩,现在发展到一百多亩,我们是功不可没。现在万有财要抢我们生意,你们说对不对?”

这时人群中有说对的,是不能抢人生意;有说不对的,价格要公正公平;还有说不管对不对,打人就不对的,一片嘈杂声。

黑大个指着万有财说:“你们要做也行,得交业务转让费,每天一百元。”

万有财爬起来,指看黑大个说:“你这是公开抢劫,我们凭什么交转让费给你们?我们与菜农有产销协议,我们是合法经营。你们转让什么给我们?你们的合同在哪?你们如何保护菜农的合法权益?如果说转让,我可以将我们的合同无偿转让给你们,但前提是你们必须严格遵守合同的约定,你们做得到吗?”

魏民问了一下旁边的乘客:“那两人是谁?”

旁边的乘客悄悄地告诉魏民,那黑大个叫黑皮,那瘦小个叫老五,他们俩是金口街两霸,无恶不作,欺行霸市,鱼肉百姓,没有人敢惹他们。

老五见万有财丝毫没有退却之意,对黑皮说:“大哥,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不会长记性,懒得跟他们再理论。”黑皮用手一挥:“打!”一伙人围着万有财拳打脚踢,几个一起卖菜的村民见状愤愤不平,举起扁担要帮万有财解围。这时黑皮的手下一个个从腰间拔出了尖刀,一场械斗一触即发。附近居民赶紧打电话到派出所报案,也有一些不怀好意者恶意怂恿:“打!打!打!”

这时,魏民从车上挤下来,大喝一声:“慢!”然后对着黑皮厉声说:“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勒索,殴打群众,聚众闹事,你们懂不懂法?”

老五不屑地瞅了瞅魏民,说:“你是哪只井里蹦出的蛤蟆?这里没你的事,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否则别怪我们手上的刀不长眼睛。”

魏民二十出头,一米七八的个头,身强体健,血气方刚,从外表看文质彬彬,宽脑壳,翘下巴,脸部轮廓清晰,显得英气逼人,根本不像惹事的人。但他小时候练过武术,那时有一个福建的武术老师下放大义村,与他父亲是同事,见魏民天资聪颖,长得又壮实,着实从心里喜欢,便教了魏民几套南拳,魏民一学就会,打起拳来像模像样,虽说学的不系统,而且时间也不长,此后魏民却爱上了武术,偶尔也会挥上几拳,渐渐地养成了锻炼身体的好习惯。他说:“路见不平的事我管定了!”

这时,那伙人中有人指着老五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金口乡伍书记的外甥,你管他的事,你不是找死吗?”

魏民义正词严地说:“我不管他是五书记的外甥还是六书记的外甥,他做了违法的事我就要管!”

“你小子找死!”老五恶狠狠地冲向魏民。魏民将公文包扔给刚才坐在他前排戴眼镜的小青年说:“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包。”说时迟那时快,魏民转身挂盖退步冲拳,将老五一拳击倒,老五顿时痛得哇哇大叫。几个手下合伙围过来,魏民蹲好桩步,左弓步双推掌,将众人一一击倒在地下。

黑皮是这伙人的老大,他真名叫刘铁塔,但在金口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人人称之为黑皮。黑皮身材高大,如其本名像一座铁塔,虽然长得黑不溜秋,但体壮如牛,满脸横肉,两道剑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显示出他的狡黠,因其爱打架和讲义气,在金口街纠集了一伙弟兄,成为金口街一霸。黑皮见状恼羞成怒,这几年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他挥拳砸向魏民,魏民躲闪不及,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脸颊上冒出鲜血,魏民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又挨了黑皮一拳。魏民跳到一边,用手抹了抺脸,看见自己一手的血,顿时火冒三丈,他蹲了一个桩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吼一声,来了个虚步推掌冲拳,狠狠地砸在黑皮胸口,黑皮应声倒地,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滚。

围观者见状,大声喝彩,齐声高叫:“打得好!打得好!”

“呜呜呜……”这时来了一辆警车,从车上跳下四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为首的警察举着手枪,瞄着魏民、黑皮、老五等人,厉声道:“不准动!有人反映这里聚众斗殴,所有人抱着头蹲下!”其他几个警察迅速将这些人的刀具、扁担等没收,并将魏民、万有财、黑皮、老五等人用手铐铐上。

为首的警察说:“将这些人全部押到派出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