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魔禅院

明朝时在京城附近西山山坳里有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其实是元朝时天魔禅寺的旧址,造有一座寺庙,匾额上题名为“桃花庵”。庵里有一个叫广怜的尼姑,又名光莲,原是扬州一户贫穷人家的女儿,幼年时被卖给西方商人当婢女。十三四岁时她就能献媚迷惑主人家的公子。主母死后,公子不想父亲续娶,就把广怜推荐给父亲,很受宠爱,甚至把所有箱笼厨房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她掌管。她床上欢爱的手段方式多样,简直让老年人无法消受。不久主人得了风痹之症,从此卧床不起,而后死了。之后公子又把广怜占为己有。本是守丧时期,应该禁欲,但是公子和广怜却依旧男欢女爱,欢笑与哭丧一起,很是糜烂。因此在守丧还未期满时,神巫就把公子的魂招去,一年后,公子也因患痨病而死。广怜把公子马马虎虎安葬后,就擅做主张拿出很多钱送给仆人,然后把房子卖了,席卷商人家所有的资财,乘车北上到了北通州,之后租了间民房住下。

这时广怜才十六岁,姿色貌美,风韵尤佳,整天簪花擦粉,身穿红裳白裙,时常搔首弄姿立在门口,偷看来来去去的美男子。广怜的艳名逐渐传播开来,只要是好色的有钱人,都争着把自己打扮一番来她家一睹芳容,并乐此不疲。因为广怜依恃自己富有,所以并不屑于陪人喝酒,迎来送往。客人来后,她只是打扮得很艳丽出来端坐在那里,身边站满了伺候的丫鬟仆妇。对于纷纷来到的猎艳的男子,她只敷衍地应酬一番。但碰到像卫玠这样俊的美男子,她就会不时眉目送情,暗送秋波,还准许他半夜里来此和自己亲昵。但谁要是起更之后还赖着不走,就令婢妇拿起棍棒把人赶到门外。和她上床交欢,上来时还行,接着就阳痿的人,也要被无情地赶走。

当时有个在京城候选的知府,叫白盈,虽然盘缠早已经用尽,但仍穿着华丽,骑着良马。他听闻广怜的艳名,十分心动,就通过厨子的关系踏进了她的闺房。由于白盈风度翩翩,容貌俊美又温文尔雅,和广怜欢爱时,又能使她得到快感,广怜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二人山盟海誓,咬臂定情。

一个多月后,忽然有道喜的人来到白家,仆人立在右边,不明所以。原来广怜拿出了大量钱财为白盈向部里的官员买官,被委任为陕西地方知府。白盈喜滋滋地把广怜带去上任,广怜和白盈事先约定说:“你做官也不过是为了多捞点钱罢了。郎君只须高高地坐在堂上,恭敬地迎接上司,目送属吏,至于拿算盘,钱财收支的苦事,你不需要担心,都交给我来主持,这和你无关。”商量好后,广怜包办了一切,贪污受贿的钱物堆满了庭院。堂上施刑的鞭打声不绝于耳。人们流着眼泪交纳的钱,还有缴纳的不合理的税款,都被广怜装入了腰包。三年多的时间,贪污了不下二十万两银子。时间一长,白盈渐觉体衰,逐渐不能满足广怜的性欲。她不知从哪弄的壮阳的丹药让白盈服下,做爱时力量更大了。之后民生哀怨,省里长官奉命来摘掉白盈的乌纱帽时,他已病入膏肓,正令俊仆去买棺材准备后事了。等白盈死后,广怜就把他的棺木迁到别处寄存,把白盈搜刮来的所有资财都带入京城。当时知道她事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都说这一个夜来伴读的红妆美人,和拿刀抢劫的绿林强盗又有什么两样呢?广怜怕惹上祸端,就剃了光头,穿上僧衣,当尼姑去了。

广怜有一次来到天魔禅院旧址,在瓦片碎石之间踌躇徘徊,拨开草丛,看到断碑和残存的房基,脑中就有了重建的念头。她到附近人家请求布施,家家都露出为难的神色。广怜想:我确实不应向这些财主募捐。就自己拿出银钱营建院落房舍,造起楼阁,设置钟楼、大木鱼,光彩明亮,不久一座壮丽高耸的新庙就建成了。可庙造好后又苦于没有佛像,正好这时在园圃中掘到了十四尊铜铸的欢喜佛像,上面满是绿色铜锈,古色斑斓,把泥沙剔去露出真容,竟是雕刻的裸身做爱的样子,十分生动逼真。广怜很是高兴,命人给这些佛像镀了金,把它们安放在檀木龛中,前面垂着绣花帷帐,每天虔诚地供奉香烛。又在正殿上安放一个仿照黄金锁子骨菩萨塑的金像,瞬间庙宇就好像是一座拜火教的庙宇。她的徒弟都是用重金购来的各地穷人家女儿,初来时让她们洗头沐浴,露出自然的面容,不立即给她们削发为尼,而是命仆妇替她们裹小脚,而且还要求一定要裹成盈盈而握的三寸金莲,又给她们画眉,梳理乌亮的鬓发,教她们歌舞应酬,又把酒席上各种欢乐游戏,都教授给她们让她们精通。对于天资愚钝的女孩,就整夜鞭打,甚至残忍地用上炮烙刑罚。不到一年的时间,十三名徒弟总算学有所成。广怜又让这些徒弟赤身裸体,在床上传授她们迷惑男子的床笫秘术。

第二年,山东一带地方遇上自然灾害,大闹饥荒,路上饿死的尸体累累。广怜听了这消息后十分高兴,说:“老天要让我大行其道了。”赶紧命老婆子带钱去购买少女,只要面目齐整不瞎不残缺的,都可以买回来,她有的是本领把她们化丑为美。老婆子三上鲁地,两下齐地,一共买到九十多名少女,然后都一一带回。广怜就让先来的徒弟转相传授,已不愿亲自教她们了。她又在空隙地带筹划着,大造园亭,深房曲院,种了各种各样的花木,最后建了差不多几百间房院。房中摆着雕花妆盒、绣花帐幕,墙上挂着知名大家的书画,布置得既高雅又香艳,而这都用来藏娇。每夜从庙宇中只能听到梆鼓弦管的乐声,一点也没有做法事念佛的声音。市城中一班好色之徒,都争先恐后来庵中赏玩。如果来者是王侯卿相一类的贵客,广怜就亲自出来接应,其他的来客就命徒弟招待,再差一点的来客就由小徒弟应付。本来崇高神圣的庵堂,竟变作了烟花妓院。

有个外方来此挂单的尼姑规劝广怜说:“你用美色愚弄当权官僚,怎么向佛法交代?”广怜说:“你懂什么?这正是佛法的真谛。佛法的真谛是拯救他人免于苦难,而如今我正是如此,你看来往的人哪一个不开心而归?”尼姑大怨说:“这是摇钱树呢?还是佛法?你把两者混淆起来,汇成孽障之海,恐怕要遭到天神菩萨的惩罚!”说罢收起度牒,把袍袖奋力一摔,怒冲冲地离开了这个声色之地。

此后广怜更加放纵,私下还攀交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床笫之欢乐无止境,每天赏赐的财物络绎不绝。有时也常去官府文牍小吏中一些神通广大的人那儿大献殷勤,所以就连刑部衙门各位长官都已经被拉拢。在外省做官的如果眼红哪一个肥缺,只要广怜一句话,就能轻易到手。可是当他刚刚任上,广怜的书信就已寄来,托他购买贵重的货物,如果动作稍微迟缓,他的肥缺就会立即被人夺走。有个一向在当地称霸的财主,犯了命案被关进刑部监狱,他送给广怜五万两白银,请她说句好话,之后立即就被释放了,还悠闲地骑着马走出京城。

就这样,广怜的钱财越来越多,还不到四十岁,庵中的财富就已经可以和陶朱公、石崇相匹敌。虽然纠察官们知道她的劣迹,但又垂涎她的财富,所以不敢小看她。她手下称干儿子、称义徒、称荫婿的,不下百人。十三名大徒弟中,数珠芬、兰芬、楚芬、云芬四人容貌技艺最为出色,所以深得执政者的宠爱。九十多名小徒弟中香小、香温、香生、香腴四人的色艺也很出色,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虽然广怜年岁已大,色貌已衰,但仍旧把自己打扮得像小妓女似的,从性生活中不断吸阳气滋补自己,有返老还童之称。那些大官仍争相和她交欢,忘了她已是个快要秃发的老妇的事实。大户人家的妾妇因误进庵堂祈福,遭到诱惑受辱的每年都会发生。青年人在其中因淫欲过度而气息奄奄,被关进地窖最终死去的也多得数不清。

当时有个水部郎官任生,名衷白,是内黄人,在京都候补。由于京城中物价昂贵,带来的盘缠快要用完,无处可以告借。打听到某天是广怜的生日,而去祝寿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富家子弟,就想如果能通过广怜的关系,自己一定能升官发财。于是他花了许多钱购买了土特产,打扮得整整齐齐挤入祝寿的队伍,博广怜的欢心。他还做了首绝句送她,诗说:

薄宦匏羁冷一官,风尘或得美人看。慈悲欲乞生花舌,吹暖书生彻骨寒。

广怜看了他的诗后,不屑地说:“这人也真是可笑,如果连这班做郎官的人都要我亲自去应酬,那恐怕庵门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命令把礼物退还,在殿旁小房间中供他吃一顿。身边的人问她:“那派谁去应付呢?”广怜想了好一会儿说:“就叫冯家儿去。”所谓冯家儿,也就是第八十三名小徒弟,容貌姿色一般,穿戴也不显眼,很不受重视。

任生上堂祝寿拜礼之后,一看座上来客都是些穿戴华美的富贵子弟,园中亭台楼阁中都有漂亮女子替他们斟酒,笙歌音乐,欢声说笑,热闹非凡。任生正为自己的寒酸感到羞愧时,一个老婆子突然拉起他就说:“任官人,你有你坐的地方。”任生跟她进入一间房间,桌椅床榻摆设很是朴素,陈设也不华丽。接着一名小尼姑慢慢走来,向他随便合掌顶礼后,就在对面坐下,问任生的身世籍贯。任生敷衍回了几句,反过来问她的情况。小尼姑说:“我姓冯,法名香渠。”之后两人默默无语。一会儿,酒菜摆上来,仅八只点心十六盘菜,味道也不鲜美。冯香渠举杯劝酒,任生觉得处境尴尬难堪,越想越觉得恼怒,就问她:“我给尊师送的生日礼物,她收下了吗?”冯香渠不隐瞒地说:“我似乎听见要把你的礼物全部退还给你。”他又问:“那你能想办法让我面见尊师,一睹慈颜吗?”

冯香渠见任生骨相清奇不凡,心生怜爱,就偷偷地凑近他身旁低声说:“你怎么还认清不了现实,自己也不掂量掂量,我师父怎么会有心思来见你?不过我看郎君一表人才,还怕以后不会飞黄腾达吗?这座庵堂也不过是座冰山,见日就化,还请你放下怒气,别轻举妄动,否则只会带来不测之祸。”任生听了她的话十分震惊,也很佩服,筵席结束后,就朝她作了个揖告别。冯香渠把他送到门口,痴情地凝望着他上车,手搭在车上轻声说道:“郎君如果有情,那就请抽空再来,我有心腹话对你说,一定会对你有好处的。”任生嘲笑地说:“你们眼界那么高,我这个穷书生又有什么资格能多来呢?”冯香渠说:“师父早已忘了我的乡里籍贯,你来时只要假说和冯家小徒弟是同乡,而且有亲戚关系,替她父母捎信,那你就能见到我了。”任生默默记在心中,点点头回去了,虽然感到很羞愧但又为现实无可奈何。

任生回来后,细细想了想冯香渠最后的话,觉得并非随口一说,就想着再前去打探。一个多月后,又乘车前往庵堂,坐在第三重门槛上。一位老婆子出来,他就把之前冯香渠的话对她说了。老婆子就向里面喊道:“冯家儿,有同乡人找你!”过了一会儿,又走出一位老婆子,把任生带进东厢房,里面摆设较为雅洁。果然见冯香渠从里面走出来,笑着对任生说:“公子可真是个守信的人!”然后招请他喝茶,吃果品,十分殷勤。过了一会儿,她对任生说:“实不相瞒,我对公子一见钟情,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身份,我愿意跟你结为连理,不知你意下如何?”任生听后大喜,说:“只怕事情并不好办,我没钱让你出庵堂,怎么办?”她说:“只要你同意就行,我还有个同伴,姓郑,名香侬,比我要姿色貌美,而且还有很多钱财,心计也很细。昨晚我已和她说了一夜,她愿意和我共事夫君,脱离火坑。过一会儿,她就会来看望你的。”

没多久,耳边传来玉佩相撞的响声,粉香扑鼻。冯香渠笑说:“是香侬姐姐来了。”果然见一位美人缓缓走来,衣妆雅淡,纤纤小脚,年纪十七八岁,可真是个美人。任生见后魂也掉了,不禁脱口而出:“除了她还有谁有资格做我的意中人呢?”郑香侬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任生,施了一礼,就略略与任生交谈起来。冯香渠又附在她身边低声耳语,只见女子掩面而笑,似乎很满意。接着摆上几样小菜杯筷,三人畅饮起来。

冯香渠说:“姐姐也看中郎君了,有什么心事我们就当面倾诉。”郑香侬拉开帘子朝外面悄悄察看了好一会儿,又慢慢进来,低声对任生说:“不瞒公子,哪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做这勾当,我们也都是被迫卖身到此,被逼着做一些连娼妓也不愿干的勾当。刚才见到郎君鼻上透出黄气,不出一月就可由潦倒变为官运亨通。荣贵之后,还求你能帮我们姐妹跳出苦海,我们一定会谨记你的大恩,即使当婢妾伺候您也愿意。”任生说:“庵堂正兴旺,怎么会舍得把你们卖了。”冯香渠说:“连日来殿壁上猫头鹰不断啼叫,斋厨中鬼火闪闪,夜夜九头鸟啼鸣,还滴下血来,庭院假山石上也已血迹斑斑了,估计不久这里就会大祸降临。”郑香侬说:“最奇怪的是昨天我竟然见到庵堂神像的眼眶中流出血泪,这一定是不好的兆头。”说着,就听方丈室传出叫香侬的声音很急,她便赶紧离开了。

冯香渠说:“郎君你也快回去吧,该早图良策,力求上进。”任生只是一味叹气,她又说:“长公主(皇上的姐妲)如今是最得宠爱的,她的奶妈刘夫人常到此游赏,对我们很是喜欢。如果郎君能发誓日后绝不变心,我一定为你设法。”任生听后立即对天发下誓愿。香渠说:“你先写一张履历的帖子给我。”任生当即写好给了她。之后香渠把任生送出庵堂,千叮万嘱保重后,才不舍分了手。

一个多月后,任生又来到庵堂,冯香渠见了他,面露喜色,兴奋地说:“总算不负所托。香侬姐姐暗中偷了师父的珍珠鞋、黄金帐钩、八宝赤莲花,把它们私下交给刘夫人,托她献给长公主。刘夫人问她有何请求,香侬假说水部郎官是她的表亲戚,由于在老位置上一直没有升迁,希望长公主怜悯。刘夫人心知肚明地笑笑,收了礼物就走了。我想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接着郑香侬也来了,任生高兴地向她道谢,几乎要给她下跪。郑香侬说:“只要你不辜负我们姐妹两人就好了,有什么好感谢的呢?郎君你先回府等候吧,估计此时捷报已到门上了。”任生又对她们表述了前番的誓言后就回去了。到第二天,果然有太监拿着圣旨前来宣召,任生恭敬地入内朝见皇上,皇上语气温和,勉励他要恪尽职守,做个好官,任生跪叩谢旨退下,之后被任命为都察院给事中。

任生上任后就计划报复广怜以前对自己的侮辱,五更时就起身书写奏章。奏章把桃花庵的事情一一叙述:桃花庵原本是天魔禅寺的旧址,在明朝初年就已被铲除。妖尼广怜之后将它建为现在的淫窝,强买少女,残害生命,作恶多端。列举了二十四条罪行,罪证确凿,毫无夸张。奏章上呈后,皇上看后怒不可遏,说京城附近竟然藏了这样的淫恶之徒,就责问都御史杨廉。杨廉对此也深恶痛绝,却不敢贸然揭发,一听到皇上的责问,马上把桃花庵广怜的各种劣迹都揭发出来,和任生所上奏章内容完全相符。于是皇上颁下圣旨,命治安兵士把庵中财产收缴,所有尼姑绑送至刑部监狱。又搜查了地窖,发现里面还有三四个气息奄奄、垂死的青年躺在那儿,和许多违反禁令的衣物。审判结束,广怜罪恶滔天被判处问斩,大徒弟们都被发往长城以北充当奴隶,小徒弟们被送到市上出卖。任生急忙花钱买下香侬、香渠,并娶郑香侬为妻,冯香渠为妾,从此一家人和睦幸福。

广怜被杀头之时已经四十岁了,但皮肤仍然白嫩光滑,身上香气馥郁。刽子手把刀架在广怜头上,问她:“你从前的威风哪里去了?”广怜仰天叹了口气说:“我一个女子,孤身闯荡四方,生前的财富和皇上差不多,现在才死,已经迟了,还有什么遗憾的呢?”就闭上眼睛,伸长脖子等着被处砍头。之后任生又命人把桃花庵烧成焦土,欢喜佛也被熔化了归到色界天。这可真是不灭不生,无限欢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