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卓二娘

江西彭泽有个举人叫宋景玉,字东墙,喜欢逛妓院寻花问柳。仗着家境富有,天天拿着大把钱去做缠头锦,嫖妓开销。年轻时就娶妻吴氏,是个姿色貌美的女子。结婚两三天,夫妻十分恩爱甜蜜,相处融洽和睦。不久,宋生就开始去伴荡妇宿夜,只要吴氏稍微婉言劝说,宋生就会生气拂袖离开,并发誓说和吴氏在黄泉路上才会再相见。吴氏后来郁郁寡欢,最终含恨而死。

宋生虽然回家为妻子办丧事,行祭奠,可是心里很不是滋味。知心朋友某君心里疑心满满而且抱不平说:“尊夫人相貌端正姣好,比那些章台柳的妓女要好过百倍。你到底着了什么魔宁可丢掉山珍海味而去嗜好疮痂臭物?我今天抱着和你割席断交的决心,也请你说清楚。”宋生说:“我也讲不清,只要我一进妓院,无论妓女长相多么丑陋,仿佛都成了西施、南威一样的绝代佳人。近来就算是写文章,也一定要在那里才能构思佳作,否则搜肠刮肚也写不成一点东西。离开了娼妓,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即使受刀锯油煎的酷刑,也没法改变我的习惯。”朋友听后不断叹息道:“今天我是彻底了解了你的为人。”离开后就告知所有熟人,告诫本地同乡不要和宋生结成婚姻。

宋生看家里缺少主妇,急着想续娶,可媒人都纷纷躲避走开不来上门。宋生怒气冲冲,就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了个美艳无比的女子做妾。起初生活很是和睦,可不久就不再宠爱娇妾,一个多月后故态复萌。妾劝说他,宋生满面怒容说:“你这贱婢也敢放肆!”开始只是谩骂,后来又动起手敲打,妾也受不住侮辱和打骂含恨死去。乡里人都相互警告说:“生女宁做娼,也不嫁宋东墙。”宋生听到后也惭愧后悔,看看空床和妻妾遗下的衣物,更觉寂寞,又去青楼嫖宿。不到两年,家业已被挥霍败去十分之三。

本乡有个谢氏,卓二娘,新近守寡,相貌一般,体质羸弱,愿意嫁给宋生,让媒人给宋生传递信息。宋生早就被这鳏夫的独居生活折磨得空虚寂寞,连忙点头允诺聘娶。人人都替二娘捏一把汗,而二娘却泰然自若。

二娘嫁入宋家后,像个贫家妇女一样,亲自操劳家务,绝口不提宋生过去的事情。就算丈夫很晚回家,也只关心他身体是否安好,不干涉其他,即便夫妻在枕上情意浓厚时,二娘也不去问丈夫意中人怎么样。宋生每次面对二娘都愧疚不已,说:“我有奇特癖好,是普天下的女子都深恶痛绝的,你听说了吗?”二娘故作惊讶道:“虽然男女身体有差异但天性却相同,床笫间的男欢女爱,都共同享受到欢乐,不知道有什么事会有好恶悬殊?还请夫君明白告诉我。”宋生止不住叹息说:“我素来喜欢风月,已病入膏肓;迷恋烟花,已成痼疾。恐怕不能治愈了。”二娘拍手笑道:“我这次改嫁可真是幸运啊!我前夫每天坐在家里忧愁叹气,看到粉头脸就满脸通红。我经常劝他去逛逛妓院,可他死也不肯,最后得肺痨而死。现在后夫喜欢嫖娼,我也算心满意足了!”说完,从袖子里取出金钱绢帛,逼宋生去青楼,宋生从此更加放纵寻欢作乐。

一次宋生正巧碰见姓马的老媒婆,问道:“姥姥整天像花蝴蝶一样奔波四处,如果另有奇葩异草,还求你带引我开开眼界,到时我一定不会亏待于你。”马婆说:“大郎又娶了床头生菩萨第三尊,不怕家中的醋瓶子翻倒吗?”宋生得意地告诉马婆,二娘十分贤淑。马婆说:“陶公祠畔枣花门内新搬来一位江南姓白的老娘,携来四名小娇娃,生得貌美如花,都是摇钱树。第一个女儿已被西域富商买去,其中第四个女儿最为貌美。不如让老身替大郎执鞭引导。”宋生听后雀跃不已。

于是,马婆陪着宋生一起来到枣花门前,进门只见庭宇雅洁,笔架茶灶样样俱全。架子上的鹦鹉大声呼叫说:“郎君来了,姐姐烧好茶啦!”马婆掀开珠帘,拉着宋生进入客堂,众丫鬟都微笑着迎接来客,乌黑发髻,翠绿夹裤,娇媚绝伦,让宋生看直了眼睛,心魂都已被勾去。白老娘问马婆说:“这就是阿姆先前所提到的大财主吗?”马婆说:“正是。”白老娘说:“果然一表人才,恐怕我家四官见到这位财主要害相思之病了。”又问四官在哪里,白老娘说:“已跟随王天官公子去看花,晚上才能回来。”然后带引宋生进一间小闺房,说是四官的闺房。墙壁上粘贴着诗笺,极力夸赞莺莺燕燕。床头绣鞋,妆台脂粉,镜边钏钗,可见居室主人的情趣和平常女子无异。

过了一会儿,阿二阿三都已回家,相貌纤嫩婉丽,对宋生十分殷勤。宋生神魂颠倒,大叫说:“就把我终老在这温柔乡吧。”马婆见状赶紧踩宋生的脚,对他低声耳语说:“阿四大美人还没出现呢,不要一下子就把馋相露出被她们小觑。”接着丫鬟送来美味佳肴,都是稀见的山珍海味。又奏乐唱歌,声音鼎沸,阿二阿三各献所长,厅堂一片喧闹。宋生趁机问芳名,得知阿二叫巧云,阿三叫倩云,阿四叫停云。阿二稳重,阿三风骚,常常在宴席上暗送秋波。宋生虽然早已被迷惑,可是一心想得到龙头,所以对她俩仅仅含笑应酬一下。

耳听更声传递,忽然看见一丛灯火,一顶花轿如飞而来,丫鬟搀扶出一位美人,就是阿四。醉眼蒙眬,神情疲惫,丫鬟把她扶入香帐,抱着被头就睡。宋生斜眼偷瞧,果然真如马婆所说惊艳无比,因此宴席结束后仍不愿回去。阿三见状娇媚地说:“如果郎君不怕老婆河东狮吼,不如今夜就委屈玉趾暂留此地?”马婆说:“这事说来也真稀奇!他家娘子竟能纵容郎君随意挥霍放荡!”宋生也顺机夸耀妻子贤惠。阿三说:“阿四已经沉醉,怕她待你失礼,妾又丑陋不足攀附龙凤,这该如何是好?”马婆说:“可千万不要错过大好佳缘!郎和三官也真是一对鸳鸯伴侣。”阿三说:“不如我暂且替四官掌印管事,等四官酒醒后,郎君再兴师问罪,如何?”宋生恐怕拂了她的美意,就拉着到她闺房,依偎着并排而坐。见阿三房间清雅曲折,书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宋生说:“你是女学士吗?会书写吗?”阿三说:“也是为了打发无聊寂寞偶尔涂抹一通,其实写不成字。”又问她善于吟咏吗,她谦逊地说:“略微懂些,只是登不上台面。”

良辰美景,两人宽衣解带钻入被窝,宋生本来只是打算借红娘解解馋,不料竟发觉另有一种奇趣,好不让人销魂,以前从未经历过如此欢愉。宋生大为迷惑,对着阿三海誓山盟。阿三笑着说:“按理说郎君一表人才,恐怕只有四官才能与之相配。一碗左右的米汤,请你留着待会去灌四官吧,我只不过临时越俎代庖而已。”宋生更是沉沦在柔情惬意中,极力和阿三缱绻温柔,直到日上三竿还未起床。丫鬟进房叫醒,并送上茶点。宋生急忙询问阿四,说是又被李侍御公子召去陪玩。此时宋生的心意全在阿三身上,也就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起要回家的话。鸨母派丫鬟来讨取夜合钱,宋生写了张纸条在上面签名画押,让仆人回家向二娘取钱。二娘见条如数交付,十分爽快。

一天,宋生吟成一首绝句,粘贴在墙上。诗曰:

魂被香笼魄粉熏,此中温暖更谁分。从今莫忆秦淮月,笑倚花前看白云。

宋生偶然带着阿三外出游玩回来,见阿四正坐在书桌旁看自己的诗,啧啧称赞,搦着毛笔扯下一张诗笺,立即和诗一首道:

温台荀席异香熏,饱满恩情已十分。无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词藻艳于云。

宋生从窗缝中偷看,阿四觉察后急忙把诗稿捏成团,宋生执意索取后才给他,宋生诵读后,更加情意绵绵,目光荧荧似火,但碍于阿三在场没有说出来。阿三早就窥破他的意图,笑着说:“代庖人时期已到,应让主角来取代了。”当晚就送宋生到四官房里歇宿,亲昵欢爱胜过以前的女子。可是虽然四官美艳第一,但是她的骄傲怠慢、贪得无厌也是无人能比。但宋生迷恋太深,也就不计较费用,只是每日派遣仆人回家向二娘要钱。一年多后,阿三生下一子一女,阿四没有生育。阿二也偷偷和宋生勾搭上了,也生了两个儿子。三年多来,宋生一直沉迷于此地。偶然回家,也不常常见到卓二娘,家里人均回说回娘家去了,宋生自以为很得意。

又过了一年多,再向家里讨钱,渐渐拿来金钗玉钏来抵钱,后来又拿来衣服鞋子,甚至拿书画古玩来变卖典当换成钱。再过一年,向二娘要钱,拖拖拉拉,甚至不给,宋生因而骂仆人。仆人踌躇犹豫多次,带来一册账簿,说:“娘子传话说,家产已经罄尽,只有孑然一身,实在不能去作娼妇赚钱来满足郎君的欲望。”宋生问田地和住宅呢,仆人如实回答说:“早就卖掉了。”宋生此时惊讶得说不出话,细看账簿,上面清楚地登记着凭条子取钱的年月和数目以及田地住宅的售价,十分详细。二娘并且说:“宝山早已被挖空,我现在每天在尼庵讨口饭吃。”宋生急忙回家找二娘,门户依旧,可主人全变了。宋生询问,新主人拿出他妻子卓二娘售屋的文书,宋生问妻子在哪,却问不出一点消息。寻找仆人,竟然也不见踪影。宋生感到局促不安,无计可施,再返回白家,只见所有的东西都已被搬运一空,玉人也早已离散。主人指挥仆人清扫房舍,下逐客令。宋生只能孤单单和自己的影子做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厚着脸皮向亲戚求依谤混口饭吃,劣迹斑斑,都被拒之门外。迫于无奈,只能寄宿在一座古庙里。

时间一长,宋生就在城乡间讨饭为生,衣衫褴褛补了又补,求爷爷告奶奶乞讨了两年。西风骤起,浑身鸡皮干裂,想寻死但又没有适当的方法。于是就在窘迫无望中想着去做贼,如果偷到钱财就能苟且偷生,可万一不幸被抓住,也就会因为触犯法律被官府活活打死,总比自杀强。深夜就偷偷翻越富家的围墙,谁知惊动了仆人,全都出动,蜂拥而来把宋生围住殴打。这时主人出现,也就是从前的知心朋友某君。某君吩咐仆人住手,把偷儿缚送衙门治罪。宋生大喊道:“立刻把我打死我才高兴。”某君说:“不如你写张纸条承认自己做贼,我就放你走。”宋生无奈,只得写给他。某君拿到纸条后,仍旧不给宋生松绑,把他送到一个地方,关锁在斗室中,每天给他吃两顿冷粥冷饭,夜间睡眠在湿草铺上。虽然不加任何刑具,但外面监守十分严密,无法逃脱。

不久,听到长官坐在大堂上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接着一个差役带宋生跪伏在台阶下。堂上人叫宋生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自己家里的大厅,东西两边坐的都是亲族。卓二娘也穿着鲜衣丽服站立在廊庑下,白家的三个美女在二娘左右侍奉。宋生见状害怕得要命,不禁耷拉下脑袋。妻子卓二娘说:“嘻!郎君丧廉寡耻竟然到这种地步了吗?各位老长辈都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当日如果苦苦劝谏,要不是直接把郎君驱赶走上死路,要不就是我要重蹈覆辙而死,我才不会如此愚蠢。于是我就租了一幢房子,买下三个漂亮女子,引诱郎君陷入八阵图不能自拔。你也不想想,如果白家真的是销金窝,那你住在里面四年,可曾见过鸨母和其他嫖客的面?郎君继承祖上的财产已经被挥霍一空,而且已沦为乞丐和盗贼,亲笔证据在此,看你如何抵赖。我忍受着独守孤枕的寂寞,狠心设计了丑恶的陷阱,这才保全了家产,而且督促男仆女佣耕种纺织,财富比以前还多,可这些都和郎君没有关系。如果郎君能够悔改,那你回家仍旧做主人,白家美姬都给你,我也不和她们争夜。但是你的手不许再拿一文钱,脚也不许跨出门槛一步,整天要坐守在家,安静享福,度过余生。如果不愿遵守,那就请郎君自便。我已有了儿子,也可以光宗耀祖,不必依赖丈夫。长辈都在,还请郎君赶紧做出决定!”宋生此时眼泪横流,后悔不已,指着天日赌咒发誓,愿照二娘所说的办。众亲戚都对二娘的智谋赞叹不已,成其事后都纷纷离开。

卓二娘亲自为宋生盥洗沐浴换上新的衣服,把他羁留在内室,每天在妻妾之间周旋。看着宋家房屋越来越华丽,田地更加宽广,三个儿子也受教育已经能写文章,原来这些都是二娘在苦心经营。宋生这才恍然大悟,才知道原来马婆的勾引,白家女儿的吟诗,富户把自己抓获,都是二娘一手安排的。从此以后,宋生改过从善,目睹儿子成名,办了婚事。八十岁高寿时,宋生抱着孙子仍不敢踏出门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