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乐人生(1)

静下来,不知怎的,那些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却一股脑儿地冒将出来,林林总总,如临当日。回顾过往,一切情绪都变得中庸:好与坏,是与非,爱与恨,泾渭不再分明,犹如陈年老酒,值得品味……

画痴的自白——我的人生百味

我的第一幅油画代表作题为《酸辣香甜》,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我们人生的滋味,我的人生路在这个基础上还要加上一个字,那就是“苦”字。“时间都去哪儿了?”这是当下一句时尚的问话,简单的一个问句何以让大众唏嘘泪下、感怀至深?因为它包含的感伤深厚,思绪沉重。岁月如梭,我的时间也呼啸而过,走过花甲,古稀渐近,我需要写一篇自传,提起笔来却茫茫然无处入手。静下来,不知怎的,那些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却一股脑儿地冒将出来,林林总总,如临当日。回顾过往,一切情绪都变得中庸:好与坏,是与非,爱与恨,泾渭不再分明,犹如陈年老酒,值得品味。

我把自己的人生分为四个阶段:出生、成长、学习的二十年,生活、立志、奋斗的二十年,开拓、探索、收获的二十年,剩下的是完善、守望、保持晚节的二十年。如果苍天还有恩赐,那将会是晚年的偏得。

我的故土我的家

我出生在千山余脉双顶山山脚下的新寨子村,一条时常干枯的小河从村中蜿蜒淌过,河边一排排古柳像苍劲的老手伸向天空,诉说着古村的沧桑。河边小山上,相传有座阎王庙,是官府担心此山为龙脉,为镇山以防不测所建。解放后拆了庙盖了学堂,这里成了沟里三个村落农家子女的求学圣地,成为我们几代人的精神家园。1958年大炼钢铁,古庙那口铁钟在高年级同学整齐的号子声中落地,那声轰响,至今犹在耳边。每天黄昏时分,在缭绕炊烟的簇拥下,在紫灰色远山的映衬中,那四栋橘红色的校舍,是我永远的思念。可惜去年返乡,这样的美景被乡官在利益驱使下夷为平地。“愚”公移山的故事在这里上演了,我们的精神圣土被卖掉了!

新寨子的高氏家族是从山东海阳徽村闯关东辗转而来,分住在小河南北两岸,成为村中大姓。我为第十代孙。我爷爷是村中的能工巧匠,会皮匠和面匠手艺,为人忠厚朴实,与世无争,因过于勤奋操劳,再加上体弱多病,方知天命之年就驾鹤西去。我奶奶生于小康人家,父亲在太姥家读了四年私塾。我姥爷家住在东部山区,姥爷是一个有头脑、善经营的庄稼人,日子过得富裕,思想开通,所以在那个年代能让母亲也读了私塾。我父母在当年可算是难得的文化人,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喜好读书,在人生路上都混得不错,这得益于父母对文化的重视,是文化的力量福佑了我们。

父亲十七岁在大连学徒做工,成家后随姥姥一家北上去了吉林,在洮南一家煤炭司房里工作;母亲一边照顾家务,一边办起养鸡房,父母白手起家置办了安居的五间瓦房。在那个动荡年代,父母历经几个大的历史事件,闹胡子、闹老毛子、光复、解放战争。解放战争爆发后,父母随着难民辗转长春等地,在长春被围困之前庆幸地乘瓦罐车逃回了老家。更幸运的是赶上了土地革命,分得了果树和土地。父亲当上了村里的财粮委员。当时,斗地主分浮财,实用物品被大家分抢一空,只剩下几幅卷轴画没人要给了父亲。后来每逢过年,父亲都会选出这些画中的一两幅挂在家里重要的位置。现在我还清楚记得,有画人物的《砍柴翁》,有画山水的四条屏,有画花卉的《猫蝶富贵图》。那幅出自当地文化名人于天池之手的《雪水煮茶天上味》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躬身吹火的童子,双目只是小小的两个黑点,据长辈说,于天池多年赶考不中,以此画讽刺朝廷有眼无珠,因此他成了我小时候崇拜的偶像。只可惜这些曾教化过我的画作统统毁于“破四旧”,令人无限惋惜!

我1949年农历六月初二出生,父母起名“志华”,存“立志中华”之意,这是他们的感恩报国之心,更是他们对我的期望。我一直以与共和国同龄而自豪,感谢父母为我起了这样一个始终让我当成座右铭的名字。我的远房四姥爷是一个画画的,名叫张子园,他送我的出生礼物是一副银麒麟锁,成为我从小到大的最爱,如今仍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我由衷地佩服他的审美,佩服他能挑选出这样一件特别完美的珍品。我没见过四姥爷作画,只是他留下的几本《芥子园画谱》,给了我不小的影响。

我最初的记忆是1951年我家盖新房,记得哥哥姐姐把装油漆的空盒子放在屋檐下,听雨水打击铁盒那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小时候极听话,很少挨批评,母亲常常当众表扬我。每天饭桌一放,我总是先问“有没有木(木匠)”,没有才肯上桌,因为母亲教育我们有外客时小孩子要等外客吃完才能上桌。从老房到新房要过一片菜地,母亲说我一定是绕着走,爬着过,从不踩一株苗。我在母亲的夸奖声中长大,这是母亲教子的方式,居然和当今流行的“赏识教育”理论不谋而合。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是无声身教胜于言教的一类,和母亲的说教式截然不同。平心而论,我的成长受益于母亲的更多。

我家盖的是当年流行的海青房,房子门窗、檐头、石礅、柱角都有彩绘和石刻。记得那位叫张天仁的画匠会做纸车、纸马,还是当地有名的吹鼓手,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会有他出现,是当年让我崇拜的另一个人物。他当年为新房彩绘的过程我记得不那么清晰,但渐渐懂事了,这批曾亲眼看着绘制起来的画作,潜移默化地对我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我一直记得西里屋门斗上那张没画完的风景画,我曾经惦记了很长时间,想什么时候有空把它画完。

五岁那年,我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我被一起玩的三叔、三哥的突然叫喊声吓得掉入了水坑中,他俩吓跑了,我不知怎么从水坑中爬上岸,也不知在岸边躺了多久。自己醒过来后,人们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1953年,村里由父亲带头,成立了互助组,起名“新光互助组”。父亲人缘好,有信誉,村中大户小户争相加入。后来村里把三个互助组合并在一起,成立了新光明农业生产合作社,父亲任社主任。合作社办得好,引得十三省参观团前来学习。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村里在大河套唱了三天大戏,来采访的《人民日报》记者为我们几个小朋友在我家房西果园里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听说发表了,只可惜我没有亲眼见到,也没能保存下来这幸福的记忆。当年社里选出了一位女代表去北京开会,精心挑选一些苹果让她带到北京敬献给毛主席。回想起来,儿时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和欢乐,我感受到的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幸福。1958年父亲出任了公社财粮委员,后来任乡政府会计一直到退休。在兄弟姐妹六人中,我长得最像父亲,形象、举止、身材都很像,父亲忠厚、耿直、坦诚、敬业、与人为善的品格令我永生追崇。“文革”时期有人借机迫害父亲,说他藏有枪支,是特务,好在父亲平日的为人让他逃过了被批斗的劫难。果然是多行善事必有善报啊!

家中的大事小事父亲很少过问也很少插手,只是整天在外边忙,推碾子、拉磨、挑水浇园子、喂牲口这些本应男人干的活儿也全由母亲承担下来。队里的活儿不能出去干,母亲就把能在家里完成的挑棉籽、选豆种的活儿揽回来,贴补家用。秋天承包一片棉花地,每天放学,母亲就站在院子里等,见我从村口一露头,就放心地从后门往地里跑,好能赶在天黑前把棉花摘好送到队里。我则跑进家门照顾弟弟妹妹,做饭,喂猪喂鸡。每年秋风初起,母亲天不亮就会起来,赶在别人起床之前把房西果园里的落叶扫成堆、占下位置,等我和三哥放学回来一起回收。那时的柴火可谓稀缺,这些落叶就是我家大半个冬天的柴火。当时哥哥姐姐一起读大学,我读高中,单靠父亲的工资是无法供起这样三个学生的,全靠母亲养鸡养鹅养母猪挣钱补贴。在我们家,只要你想学习,父母便全力支持。如果没有十年“文革”,我和弟弟妹妹都会上大学,想起来很是遗憾。但事情总有两面,如果真这样,我很可能就不会走上美术这条路,因此,对于我这个画痴来说遗憾是减半的。

母亲的针线活儿很好,我从小就看着她刺绣的枕顶、柜蒙儿长大,那时全家九口人的穿戴全都是母亲用手工缝制的。每逢年节、换季,她几宿不睡也要给全家人换上一套新装,就连她大病那年都没有差样。母亲的刺绣除了平日家中公开摆设的几件外,还有一个老箱底:母亲给我们做的花兜兜、给奶奶做的绣花鞋……我常常向母亲申请,每年取出来看上几遍。母亲常背诵那些配色的口诀,什么“红配绿,真美丽”、什么“红配黄,真亮堂”、什么“绿配紫,臭狗屎”等等,这些民间相传的色彩秘诀,是我最早接受的色彩教育。村里有种习俗,出嫁新娘要在结婚当日把自己的刺绣作品全部展示出来,还要选一些赠送亲属,每到这时我总是场场不落,从心里往外地喜欢这些展品,民俗的极致鲜艳,手作的质拙生动,那些图样和色彩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令我如痴如醉。

辽南的民间民俗艺术丰富多彩,各具特色。每逢立春用朱砂红调豆油在院墙上画十字、画耕犁等图案;二月二在院子里用草木灰画圈画梯子,撒上五谷,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些原始图腾的绘制,随着我的长大逐渐由我代笔。母亲每逢二月二都要用各种材料“穿龙尾”,做出鲤鱼卧莲、蜜蜂赶菊、凤戏牡丹等花色图案,还有《三娘教子》等戏曲中的人物,每七个穿成一串,加上龙头、龙尾挂在房梁上。这些美丽的物件五彩缤纷,随风摇摆,很是好看。端午节她又用布角做看门猴、各种生肖,还有辟邪桃子、五毒、小笤帚、香包等,悬挂在房屋各处,佩戴在我们小孩的身上。我特别喜欢每年端午节母亲为几位奶奶必做的金鱼头花,至今我还珍藏着母亲七十五岁时给全家做的端午祈福挂件,虽然她那时的手工已经没有以前精致,但因为倾注着母亲对我们的爱,它们在我眼中仍然是至美!这一系列的民俗活动最开始我只是忠诚的看客,到后来成为帮手,再后来成为主角,扎风筝、做灯笼我都是高手,很是乐在其中。那时的年节真是有模有样,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小时候受到的美术教育要比今天来得更淳朴、更传统、更丰富、更本质,也更潜移默化、如影随形。那些大俗大雅的年节色彩满布在眼前、身边,招摇在你生活的每个角落,让你深深地感受节日的喜悦、丰收的满足以及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盼。那时候,我尚不知晓,自己是怎样幸福地生活在原始而纯正的艺术氛围里,不知不觉地汲取着艺术的养分,这些都是我未来美术道路上最珍贵的基底,多少年后仍不断让我焕发灵感,伴我左右!

高氏家族一直延续着一种习俗,那就是大年三十午夜接了神拜了祖之后,河南河北几十户人家要大拜年。我的辈分小,因此拜个不停,头磕得最多,有时会得到小红包和吃食。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所关注的是谁家今年新贴的年画好,记下来改日再来看,有时候真的会来回看上几遍。杭稚英、金梅生、金雪尘、李慕白、沈家琳等名家的作品早已装满了我的记忆。

小人书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另一种教科书,是我学画的又一门“课程”。我时常临摹,曾把一幅李平凡的木刻儿童人物版画改画成三十几个姿势,装成一册,这应算作我的第一次创作吧。

我的大哥是村里第一批大学生,他初升高没考上,当上了乡里的民办中学校长,后来埋头学习重新考高中,再考上大学。大哥除继承父亲的优点外,又多了一些浩然正气,他那种“宁让别人负我,不让我负别人”和永不服输的劲儿影响着我们。大哥为我们四兄弟定下戒律:谁敢学吸烟,就不准进家门!我们这辈和我们的下两辈都恪守着这一戒律,至今我们家五辈人无一吸烟。大哥比我长十岁,他对我学画最关心,为此凡与画有关联的地方他都很留心。最早他从同学那里为我弄到一幅水墨《喜鹊登梅图》,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幅身边人的画作。他每次出门回来都给我买各种书,最早的那本动物图集,我不知道临摹了多少遍,再后来给我买了宣纸、油烟墨、大白云笔等高档画材,以及费新我的《怎样画铅笔画》、曹克家的《怎样画猫》等书籍,让我这个山村孩子很早接受了最好的艺术熏陶。大哥英年早逝,我失去精神偶像,伤怀至今。我一直用不懈的奋斗来感恩大哥对我的支持与关爱,用在美术路上的小成来告慰大哥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