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乐人生(1)

当年的豆蔻女孩,如今已是花甲女人。我的生命,其实被村子和城市切割成两个部分,一少半是村子,一多半是城市。给我生命的是村子,给我思想的是城市,它们加在一起,就是我的自传。

我的自传

引言

时间或许只对个人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对我而言,2015年就是如此。我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甲子,或者说,人生虽然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却已经完成了一场春夏秋冬的轮回。

也许是自我暗示使然,我对今年的天象格外敏感,因为少雨,有人翻了旧账,说它是自1971年以来最旱的年份。于是,在这个长夏的午后,我坐在城市临街的一间小茶室里,与友人喝着汤色暗红的老树生普,安慰着燥热的喉咙,也安慰着尴尬的2015。

然而,就在这个午后,等待了太久的雨云,终于让天空暗了下来,雨珠也一星一星地掉落在地面上。我发现街上开始有人向空中仰起了脖颈,像是在看云的厚度和雨点的密度,以决定是不是要撑伞。过了一会儿,吝啬的雨珠就变成了慷慨的雨丝,路人或找一个屋檐避避,或站在一棵树下。再后来,雨已看不出丝状,仿佛有谁从天空向下注水,势如箭镞,笔直地射向地面,溅起的水花就像求爱者给心仪的姑娘燃起的千万根小蜡烛,窗外那些避雨者的面孔也渐渐地模糊起来,街对面的建筑则变得虚幻了。

最喜欢下雨的天气。

要是下得大了,我就会因为亢奋而出现莫名的紧张;下得小了,就会有一种心神恍惚和伤感。我知道,这是在乡村长大的结果。乡村与大自然最近,我和大自然最难忘的对话,就是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采蘑菇,或顶着透明如鞭的大雨在毛毛道上飞奔。在我的童年,雨多,雨大,雨几乎是不邀自来,来了就不想走。有雨就有河,而且河是清澈见底的,滚滚流动的,冬天还要结冰如镜的。如今,雨却成了奢侈品,花钱都买不来,成了使小性子的娘娘,三请四叫也不下楼。大自然在疏远人类,即使留在我们身边,也像个被阉去了血性的公公。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因为在它带给我的眩晕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蹦蹦跳跳的,一次一次从雨的素帘里钻出来,又钻进去。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听不见她的笑声,可是我完全认得出,那个小身影就是我。突然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击疼了我的鼻尖,有什么东西比雨更密集地落在了我的心底。这个午后,不是母亲的手牵着我,而是一场童话般的大雨,让我和我自己的过往邂逅了。

我看见,当年的豆蔻女孩,如今已是花甲女人。我的生命,其实被村子和城市切割成两个部分,一少半是村子,一多半是城市。因为我在我出生的村子住了二十三年,然后在我生活的城市住了三十七年。

我始终认为,在我的生命里,一定要有这个属于我的村子,如果没有它,我在文学的路上不可能有坚实的出发。我的村子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哽”。这个午后,它就哽在我的喉咙里。不是刺,是歌或哭一类的东西。

当然,在我的生命里,也需要有一个属于我的城市,如果没有它,我在文学的路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抵达。我的城市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半径”。这个午后,它像一条道路的隐喻,延伸在我的视野所及之处。不是诗,是惑或悟一类的东西。

总之,给我生命的是村子,给我思想的是城市,它们加在一起,就是我的自传。

村子

村子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就像蒲公英白色的头颅在天空随风飘舞,突然间飞散了,就有一粒种子坠落进泥土,明年的那个地方,又长出一模一样的蒲公英。

村子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出生的时候,这个村子已经有许多人是我的祖先和长辈,有许多房院住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问过一直住在村子里的本家老人,最老的那个祖先为什么要在乾隆二十年(1755年)而不是雍正二十年或嘉庆二十年来到这里,他为什么选择了这里而不是别处。没有一个本家老人能够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时间已经将许多珍贵的细节湮灭得无影无踪。我想,许是一个人或一家人,能一下子就做出决定,背井离乡,朝着陌生的地方闯荡而去。闯关东只是一个大方向,具体逃到什么地方并不是事先预知的,走到那里就不想再走了,于是那里就有了一个村子。

我曾为此去翻书查卷,想为祖先的那一次无可奈何却心甘情愿的逃亡找到一个注脚。

书里写道,由于战火不断,明末清初的辽东地区人寡地荒,一片破败景象,于是,顺治元年(1644年)至康熙六年(1667年),清政府为了增加田赋收入,颁发《辽东招垦条例》,奖励移民到辽东来开荒种地。然而,康熙七年(1668年),不知为什么又下了另一道指令:辽东招民授官“永著停止”,凡出关的汉民要“事先起票,过关记档”,限期内必须回籍。至乾隆五年(1740年),竟有上谕下达:“奉天沿海地方官,多拨官兵稽查,不许内地流民再行偷越出口。山海关、喜峰口及九处边门,皆令守边旗员,沿边州县,严行禁阻。”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又传上谕:“盛京、吉林为本朝龙兴之地,若听流民杂处,殊与满洲风俗攸关”,遂“永行禁止”流民入境。封禁的结果,却是流民越聚越多,地越辟越广。据嘉庆朝《东华续录》载,清政府最后不得不承认,查办流民一节,俱成空文。

那么,乾隆二十年,应该正是辽东查禁最厉害的时候,我的先祖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山东半岛的登州,拖家带口漂洋过海,来到辽东半岛的复州(今辽宁瓦房店)。我是后来从族谱上知道,先祖祖居地的全称,应该叫登州府文登县王疃。那一年,文登县发生了饥荒?王疃发生了霍乱?还是山东发生了其他不可抗拒的灾难?不管怎样,这样的逃亡,定然有一个情非得已的原因,他们只能把自己混杂在逃亡者的行列里。

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场集体性的偷渡。船家摇着大橹,将一船偷渡客终于摆渡到对岸的辽东半岛。这只小船一定是趁着天黑靠泊,这一船偷渡客则一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影子一般地四散开去。因为辽东半岛岸边布满了旗兵营,兵营里插着有龙的图案的蓝色旗帜。我之所以肯定地说是蓝旗兵,是因为直到现在那一带仍有两个村子保留了当年的旧称,一个叫东蓝旗,一个叫西蓝旗。

那个傍晚,我的先祖一定和别的偷渡客一样,缩着身子,掩在茅草里,在蓝旗兵眼皮子底下匍匐前进。他们上岸的地方,其实是复州湾里的一个小岛,也就是现在的交流岛,与它相邻的则是比它大的长兴岛。彼时,我的先祖不假思索就决定留下,后来知道,那是交流岛一个叫“亮上”的地方。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儿怪,我是根据母亲的话音这么写的。问题是世代为农的先祖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岛上是荒山秃岭,地皮太薄,长不出好庄稼,绝非久居之地,于是,决定举家离开。这一次,不能叫逃亡,而是迁徙。

岛是闯关东的一块垫脚石。我的先祖告别了它,率家族一直向辽东半岛东部山区走去,然后定居在一条树高林茂的山沟里。直到前些年,本家的男人女人还去那条山沟里上坟。那地方在老帽山下,那条定居的山沟叫李刘沟,我的王姓本家至今还有后代留在沟里。之所以叫李刘沟,主要是李、刘两大姓最早来到沟里建村,王姓属于后来者,算是杂姓或小姓。

母亲说,王姓最终离开李刘沟,不在于自己是小姓或杂姓,而是跟土地有关。沟里虽然土肥质厚,但是毕竟太逼仄了,种庄稼需要的是面积,更何况王姓来得晚,本来就少的好地块早已被李、刘两大姓占有。即使这里已成几位前辈的首丘之地,王姓晚辈族长还是决定率族人离开狭小的山沟,去找视野开阔的地方,找可以种大片庄稼的平原。

有一支王姓选择了留下,也是为了看管祖坟,更多的族人则跟随族长沿着一条河继续向前走去。所谓的向前走去,其实是向西走去,也就是换一条路线往回走去。一切都源于河的指引。这条河叫复州河,老帽山是它的发源地。沿着河走,这是古代先民的一种生存智慧,王姓族长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走的途中,遇到了一个水汊,它是复州河的一个支流,名叫九道河。不知出于一个什么念头,王姓族长竟然离开了主流复州河,选择了支流九道河。然而,走来走去,也没走出复州境内。

九道河九曲十八弯地流淌,只见山岭越来越矮,河面越来越宽,最后山岭突然就闪开了,九道河一下子失去了阻挡,平地出汪洋。河还是河,河两岸却汪出许多水泡子,由水泡子又漫延出一片沼泽和野生的芦苇荡。

王姓族长应该是在深秋时节走到这里的,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河岸的高埂上放眼看去,秋日的河水安静而带着一丝寒意,芦花在微薄的曙色里寂寞地开放,如一堵堵棉墙。王姓族长于是就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开荒种地。尽管再往前走也许还有更好的地方,这里不过是一个河套,然而王姓族长既已拿定主意就绝不动摇。

一个村子,如一场事件,就此发生。

然而,这个不论在老人的传说里还是在我个人的记忆里一直都被河流浇灌、被树荫笼罩的村子,如今却像被洗劫了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不忍相看。我知道,这不只是一个村子的命运,中国所有的村子都衰败成了明日黄花。

记得是20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春节,我回家心切,还隔着两个村子呢,就想在这两个村子的间隙里望见我老家那个村子。明明知道这不可能,明明知道老家有一条九道河,河的两岸都是大树,夏天密不透风,冬天苍苍茫茫,藏在树后的老家是绝对望不见的。但是,眼前的情景却让我怔住了,我竟然在一瞥之间,一眼就望见了老家所有的院落,而且一眼就望穿了整个村子。再看近前的这两个村子,竟然也如此这般,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的丑妇,不知羞耻地裸露在天地之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作为村子,它们已不完整,“村”的左边是“木”,右边是“寸”,意思是一寸土地一棵树,一个没有树木的村子,还是村子吗?总之,那个傍晚,我站在乡政府门前的汽车站那里,远远地望着老家的村子,泪眼汪汪,陌生得不敢近前。

大弟说,农民呗,那树没长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不是自己的,砍了就是自己的了。我姐说,我天天担心发大水,可倒好,雨也少了,河也干了,连着几年大旱了。母亲说,早年上河洗衣服、洗澡得搭伴去,到处是阴凉,还有狼,常常叼走谁家的小孩子,现在没有狼了,走道就怕人了……最后,我流着泪说,咱不在这儿住吧,咱想办法进城吧。这话说得他们全体吃惊,父亲三十年前就在城里分到了二层楼房,如果不是母亲太喜欢种菜养猪,早就没有乡下老家这一说了。

记得那一天我哭得非常厉害。后来与城里的朋友们相聚时,每次我都要说起那个情景,每次说我都要哭一场。两岸的树被砍成烧柴,九道河如一具干尸,故乡应有的温情已经燃成了灰烬。我觉得很委屈,我的一颗太依赖、太依恋的心受到了黑夜般的伤害。老家的村子距我越来越远,我已经在心里与它作别。

可是,即使这样,我的亲人们仍然住在村子里。我姐仍然给人家辛苦地做着媳妇,大弟仍然开着一辆卡车挣着出力的钱,母亲仍然坐在火炕上抽烟想心事……他们仍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艰难,日子似乎就应该是这样的,今天紧巴点儿,明天又能宽裕点儿,什么都不能总好,也不能总不好。他们没有眼界,只能用仁慈的心接受命运的安排。老家的村子里有这么多的亲人,我能不回去吗?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让大弟做出了离开村子的决定。时间是2003年清明节,我们姐弟四人去给父亲上坟,猛然发现父亲的墓碑不知被谁给推倒了,而且被砸去了一个角。父亲的坟与我家祖坟在一起,在村子的西山上。在辽东半岛,王姓家族先后有两处祖坟,一处在几十里外的李刘沟,一处在九道河西岸的山坡上。母亲非常窝火,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我劝母亲说,季屯也发生过这种事,谁谁在城里做房地产做得很火,就有人说他家祖坟冒青烟,凭什么让他活得这么滋润,就有人砸了他父亲的墓碑,一个村子的天地太小了,千万不要太在乎。母亲说,你说得对,村子太小了,咱搬到城里去住吧。

母亲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也松了一口气。我觉得,父亲的墓碑被砸只是一个诱因,母亲早就在思考走与留的问题了。乡下的家里,就剩她和大弟媳妇两个人。大弟的儿子三年前考上大连的一所大学,而且是非常走俏的计算机专业。大弟虽是农民身份,却在开发区开了一间物流公司,还在大连市内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就等着接母亲和媳妇过来住了。现在好了,因为父亲的墓碑被砸,母亲在她七十八岁这一年的春天痛下决心,要离开那个她住了一辈子的村子。

其实,老家的这个村子,从它诞生就不断地有人来,不断地有人走。来的人以为这里是福窝,走的人知道这里穷掉底。我的父亲曾背着母亲报名参军走了,我的小叔当盲流最远曾跑到兰州。最疯狂的离开,发生在近十几二十年,城市房地产大兴土木,许多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出了村子,在家里留守的都是不能挣钱的老人和孩子。村子因为少了人气而更加低矮,更加破败,母亲的衣襟也就不再有人死死地扯着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