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苦乐人生(4)
- 素素(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 滕贞甫
- 4957字
- 2018-05-03 12:02:05
母亲问我奶借路费。我奶说,跟我借钱,得你哥同意。母亲便去求伯父,总算借到了四十元。母亲说,这些钱只够坐车住店。我奶说,能借给你就不错了。母亲没工夫说话,着急忙慌地穿了镶靠色边的青土布大衫、青土布裤,袜子也没来得及穿,光着脚、提着鞋就去追赵大木匠。我姐小管儿刚满五岁,母亲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她趴在后园的墙头上哭。母亲头也不回,只当听不见。走出不多远,雨就下起来了,遍地是白,河水也涨了。母亲一口气跑了十八里地,终于追上赵大木匠和他的侄媳妇。这时候,一行人正好路过我姥家门口,母亲没时间进屋,就站在院外喊,妈,我去通化啦!也不管屋里人听没听见,又钻进雨中赶路了。
这三个去看儿子、看丈夫的人,一直在大雨中跑着,过河时扯着手,水是齐腰深的。好不容易跑到许家屯站,赶上了从大连开往沈阳的那趟火车,票还是上车以后补的。晚上到了沈阳,已经没有去通化的火车了,他们只好找一个店住下。母亲说,那是一铺泥炕,炕席破得连不成片,炕上只有一床露棉花胎的旧被子、三个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白枕头。刚躺下三个人谁都不盖被子,天亮了一看,三个人合盖了一床被子。母亲说,侄媳妇和叔公公盖一床被子,还加上我这个外人,真是臊死人了。这件事,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父亲。
早晨起来,三个人便坐上了去通化的火车。赵大木匠照着儿子写的地址,一直把她们带到一条江边。后来知道,那是浑江。一位老者摇来一铺炕大的木板子,有边没沿,载着三个人过江。没想到刚上岸,母亲就遇见了父亲,他正要和一个士兵进城买东西。母亲呆呆地看着他,父亲第一句话却说,你来干啥?母亲听了,气得扭头就要走。父亲第二句话又说,小管儿怎么没领?母亲说,没顾上!父亲说,我不信,她肯定死了。母亲立刻封住父亲的嘴。
父亲的军营就在浑江岸边,他把母亲安置在一间锅炉房里住。部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赴朝,父亲是五班长,他得与战士住在一起,只能偶尔来和母亲相聚。去探亲的家属毕竟少,父亲怕那些官和兵看见母亲而想家,就让她天天待在那个不开火的破锅炉房里,她也就不知道赵大木匠和他侄媳妇住在哪里。父亲不在的时候,锅炉房里来过一个六班长,他是庄河人,大高个子,媳妇没来看他,父亲让他来和母亲聊天。父亲照相时戴的手表,就是借六班长的,母亲穿的那身军装,也是借六班长的。母亲说,六班长没你爹有福,那么好的一个人,后来死在朝鲜了。母亲居然没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只是跟着父亲喊他六班长。
分别的日子到了,部队马上要过鸭绿江。母亲说,咱去照张相吧。父亲却又想起了小管儿,任母亲怎么说,父亲一直不相信小管儿活着。母亲说,“斗争”之后,家里连根烧火棍都没了,各家也只好分开单过,母亲和我姐分到一间厢房两个碗,碗里只有几颗枣子。母亲是军属,有人给她出主意,带我姐去李官村要军属救济粮。那是三十多里的山路,我姐实在走不动,母亲就踩她脚后跟,使劲踩一下,她就能疼得往前走几步,母亲一路就这么踩着我姐的脚后跟,走到了李官村张财粮面前。母亲不好意思张口,提前在门外教我姐去跟他说,于是我姐就学母亲的话,边哭边说,说得那个张财粮也直掉眼泪,马上给了一袋米、一袋面,还给找了头驴驮回家……
父亲听得也心酸无比,说,要是小管儿真的活着,你回去就寄张照片给我,而且要写上日期。说完,他与母亲抱头大哭起来,然后就去照了那张今生今世唯一的合影。
母亲与父亲分别时,赵大木匠他们早已走了,母亲一个人坐上了火车。车走到梅河口,她看见我那也当志愿军的大舅站在站台上。再一看,我大舅是来送我姥爷、我姥和我小姨的,原来他们也到部队来探亲了,几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在一列火车上相遇!于是,大家一路上都在哭,哭得不能说话,哭得在车上一天一夜不吃不睡。
回到家里,母亲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姐照相。手头仍是没有钱,母亲又不想跟我奶借,就卖给小姑一条蓝土布裤衩,然后带上我姐去了熊岳城。在照相馆里照完了相,还剩了点儿钱,母亲便给我姐买了一只大螃蟹吃。其实,一条蓝土布裤衩能值什么钱,不过是小姑手里有体己,故意给她侄女留个面子。
母亲说,虽然父亲早已经到了朝鲜,那张照片后来还是辗转寄到他手中了。不过战争结束,父亲解甲归来,母亲却从未见过那张照片,也没跟父亲提过那张照片,或许它已经在战火里遗失了。重要的是,我姐小管儿活着,上了前线的父亲也活着。母亲说,你爹能活着从朝鲜回来,就是小管儿的那张照片给了他力量,要知道,你爹他守过上甘岭啊!
记得那天,我在电话里学母亲当年的口气喊,妈,我去通化啦!母亲说,去就去呗,这也不是当年的气候!我说,你还记得是哪家照相馆吗?母亲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家照相馆的名字,只说在江边上,屋子不大,照相的是个老师傅。于是,我一到通化,就沿着浑江边找照相馆。通化已是今天的通化了,是山城,也是江城,江两岸布满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我在街上找了几位老者,向他们打听1950年浑江岸边的那家照相馆。
我的造访,让通化街上的老人们眯起了眼睛,陷入对陈年往事的回忆。最后,听一位卖咸鸭蛋的老者说,当时江边是有一家公私合营的照相馆,照相师傅的外号叫冯三斜,可是现在老房子都拆了,人也早没了。尽管我对此早有预料,可我还是希望出乎意料,至少那个照相馆还在,也好让我的通化之行有个抓手。但是,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能对着空旷的通化代表健在的母亲表示一种亲切了。
我姐出生于1945年,我出生于1955年,这中间的大片空白,都是因为父亲一直在外当兵。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之后,父亲解甲却没有归田,而是留在县城当狱警,所以在这个家里,父亲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每月来家送一次饷钱,干一天活儿,然后就精疲力尽地走了。
父亲所在的单位,后来的全称叫辽宁省劳改总队瓦房店支队。瓦房店当年是复县县城,距我家有七十二里地,虽有一条大官道通着,却是丘陵起伏,几乎全是坡路。父亲每次回家的交通工具只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月末的星期六晚上,父亲下了班就骑着车往家赶,赶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所以他总得叫门。我们早就睡着了,只有母亲在等着父亲敲窗户。第二天早上,看见饭桌上有白馒头,我们就知道父亲昨晚回来了,立刻欢呼着扑向桌子,抢白馒头吃。因为父亲一大早就起来干母亲留给他的活儿,直到桌上的饭摆好了,母亲到院子里叫父亲回家,我们才看见这个大汗淋漓的男人。
父亲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厚嘴唇,小眼睛,额头很光亮。他平素总是紧抿着嘴唇,很少说话,一副严肃的样子。这可能跟他所从事的工作有关,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必须板着面孔,于是就有了总是紧抿嘴唇的习惯。其实,父亲是一个面硬心软的男人,神情忧郁,少言寡语,多愁善感,特别爱流眼泪,一听人唱《国际歌》,一看见升五星红旗,他就会双眼含泪。母亲说,你们姐弟四个,就属你能写、爱哭,最像你爹。
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是在我姐出嫁那天。母亲里里外外地招呼着人,招呼着车,父亲却只管抱着小弟在街上东走西走。送亲马车要离开院子的时候,母亲到处找父亲,却不见他人影。母亲就叫我出去找,我跑到了九道河边,看见父亲一个人抱着小弟,正躲在大柳树后面流眼泪。与父亲相反,母亲是一个绝不轻易流泪的女人。母亲讥笑父亲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动不动就淌眼泪,真没出息!母亲嘴巴厉害,父亲知道说不过她,也就从不反驳,一切都依着母亲,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跟母亲从未红过脸,也没打过架,都是母亲一个人对他吵吵巴火的。
母亲嘴上说父亲不好,可我能看得出来,每当父亲回家,家里的气氛就比平时快乐几百倍。母亲平常日子过得十分节省,好东西不是留着客人来了吃,就是留着父亲回来了吃。我们都盼着父亲回家的日子,父亲回家的日子就是家里改善生活的日子。父亲回家的晚上,母亲比过去更早地让我们上炕睡觉,她好和父亲钻进一个被窝儿里亲热,这也是母亲难得露出温存的夜晚。
父亲虽在城里工作,却从不舍得吃好东西,他把细粮票全都攒着,为的是回家送饷钱的时候给我们买馒头。父亲的自行车上总是挂着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每次回家,手提包都撑得鼓鼓的,里头装的全是白面馒头。为此,父亲那只黑色的手提包在我们眼里就是瞎话里的金盆,要什么有什么。
年龄稍长,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父亲每次离家回城的时候,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那只黑色手提包却是空的、瘪的。我突然间觉得,父亲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他的心那么细,母亲的心却那么粗,每次离家的时候,他会不会因为母亲对他的忽略而暗自流泪呢?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父亲流泪,却对母亲的粗心大意十分不解。我不明白,家里有现成的地瓜、苹果、花生、大枣,尤其是地瓜,父亲最爱吃这一口,母亲为什么就想不到给父亲装点儿带走呢?为什么就能眼看着父亲空手而回呢?我不敢对母亲发脾气,只有替母亲弥补这个欠缺,家里有什么,我就给父亲装什么,每次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像装馒头那样装满。倒是我在给父亲装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湿润了。
那是1979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弟的电话,说父亲得了脑溢血,正在县医院抢救,让我马上回去,晚了就看不到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那天早上,是我留校后第一天上班。
在县医院,我看到了父亲,他还没有走远,但他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给父亲写的住院日记只写了十四天,最后一天的傍晚,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眼角流出一滴泪,然后就永远地走了。
记得我给父亲戴了一百天黑纱,因为我一直不能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直到父亲去世十周年,我总算写出一篇缅怀他的文字,题目就是《父亲》。
丫头
1955年是中国出生率最高的年份之一,我和无数的男孩女孩像践行一个前世之约,争先恐后地选择在这一年来到今世之上。
那是春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像老抱子抱窝,早早就收拾好了里屋,烧好了炕,卷起了炕席,铺平金黄暄软的谷草,静静地等待着。母亲感觉这次应该是个儿子,最近的这几天,母亲脸上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光芒,身子虽已相当笨重,走路却轻飘飘的。
我家与小叔家合住祖上留下的五间青砖平房,母亲住西屋两间,小叔住东屋两间,当中一间是两家出出进进的灶屋地。家里祖辈只有我奶,住在小叔的里屋,母亲交养老钱。20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年交十元,70年代以后,每年交二十元。除夕那天,母亲肯定把下一年的钱如数交给我小婶,而不是我奶。母亲不怕我奶生气,只怕小婶不认账,母亲每次交钱的时候,一定还叫上东院的大伯母在场。
怀我的那些日子,母亲轻飘飘的姿态是做给我奶和小婶看的。父亲当兵以后,母亲等于是守了七八年的寡。其间,母亲曾得了一场大病,眼看就要往地下抬了,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我奶和小婶在灶屋地说话。小婶怪声怪气地说,妈呀,听说没有后的人,死了要就地搁。我奶附和着说,可不是呢,人不能没有后呀。后,指的是儿子,母亲只有我姐一个丫头,丫头不算后。正是小婶和我奶的这句对话,激怒了垂危中的母亲,让她在死亡的边缘上又挣扎回来。
板门店谈判之后,父亲终于转业回家,母亲也因此怀上了我。她像盼父亲一样,盼我是个带把儿的儿子,好让自己在小婶和我奶面前扬眉吐气。正因为母亲的这个心病,我的性别就变得头等重要,只要我是儿子,母亲就再也不受她们的窝囊气和羞辱了。
那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母亲“觉景儿”了。这是乡下土话,用城里话说,就是感觉要临盆了。母亲马上让我姐去西染坊找来老娘婆,她是专门给人添孩子的。在我家的村子,管生孩子叫添孩子,管添孩子的人叫老娘婆。母亲说,我和我姐都是这个老娘婆给添的。
我姐出生于1945年,她三岁那年父亲就当兵走了。于是,男人在外当兵,女人在家支灶门,就是母亲年轻时过的日子。我奶和小婶从来不叫母亲名字,而叫西屋家的,母亲管我奶叫妈,管小婶就叫东屋家的。西屋家的因为没有男人支撑,连东屋家小婶的儿子也敢欺负我姐,而他比我姐小了三岁半。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可我姐就是想躲都躲不过去,她头上的两处伤疤,一个是被他用扁担钩抡的,一个是被他用石头打的。
两次挨打,我姐都不敢对母亲说,怕再挨母亲打。然而,什么事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她原本是个厉害的女人,就因为男人不在而要受东屋家的气,这让她如何承受?所以,每次只要我姐哭着回到西屋,母亲就关上门打我姐。她的手掌宽大,打人特狠,一抡起来,我姐就吓得直眨巴眼睛,以至于落下一个病根,看人总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母亲则每次打完了我姐就自己跑到西里屋,压低了声音痛哭一场。就是说,没有儿子的压力不光是小婶和我奶给她的,也是因为我姐居然打不过东屋家那个比她小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