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题记
一
那封信就压在陈锦绣的枕头底下,牛皮纸的信封,右下角印着藏一峰所在部队的番号,那一串普通的红色数字,在陈锦绣看来印刷得要多精美有多精美,要多醒目就有多醒目。那些普通的阿拉伯数字在陈锦绣眼里耀眼甚至发烫,那里曾经是陈锦绣心潮涌动心波荡漾春风沉醉的地方,更是满怀思念的地方。总之,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信封,在陈锦绣那些平常得近乎干瘪的日子里,像一面面风中招展的旗帜,鲜艳无比,猎猎作响,光彩夺目。那是槐花街长大的陈锦绣最得意最炫目的招牌,是陈锦绣区别于像储宝珍那样的槐花街女孩子们的标志。
信来自北方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小镇,小镇上有陈锦绣最亲密的恋人藏一峰,如果不是这封信的到来,陈锦绣一直相信藏一峰深爱着自己。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用不了多久,槐花街的人就会看到,在陈锦绣家的房门上有人给钉上了“光荣军属”的牌子,牌子是红底金字,十分醒目。那是让人心生敬慕的牌子,谁家有人当兵了,谁家的门楣上就会钉上这样一块牌子,谁家就会在别人眼里有着不一样的身份,这块牌子像一道风景,总会让人生出无限的想象。如果陈锦绣和藏一峰结婚了,陈锦绣家的房门上也会有这样一块牌子,她家的小院里到时一定会被这块炫目的红色牌子映照得熠熠生辉。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自从陈锦绣接到那封信后,陈锦绣便开始痛恨“回忆”这个词,但又是这封特殊的来信,让陈锦绣多次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的怪圈之中,她不能自已地反复回忆起她和藏一峰过去的一些事情。也许藏一峰不会想到,那些曾经甜蜜的回忆如今让陈锦绣多么的伤心和绝望:多少次,邮差把自行车铃声摇得震耳,那响声抵达的时候一定是陈锦绣最心花怒放的时候,陈锦绣常常会在槐花街女人们无处不在的目光聚焦下,打开院门,从一脸喜气的邮差手里接过信,像接过一面旗帜,那旗帜高高飘扬,那旗帜像从战场上凯旋一般,让人仰视和敬慕。槐花街的女人都会远远看着,眼里都是羡慕的目光。可是,这次的来信却与以往有些不同,陈锦绣一眼就从信封上看出端倪,信封的右上角贴着小白兔的生肖邮票,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兔一下子跳进陈锦绣的心里,把她的心挤得东一下西一下乱跳。以往藏一峰的信都是盖上三角形免费的邮戳,那是军人免费寄信的邮戳,是作为军人特殊身份的一种标志,陈锦绣喜欢这样看似简单却含义无限的邮戳。陈锦绣跟藏一峰说过,她不喜欢他用邮票,贴着邮票的信封等同于普通来信,陈锦绣喜欢光秃秃的信封,只要能盖上三角形的军人专用邮戳就行。藏一峰仿佛也特别懂得陈锦绣的心思。他给陈锦绣的信从来不贴邮票,全都是盖上部队免费的三角形邮戳。不过,虽然从不用邮票,但陈锦绣知道藏一峰是邮迷,他通过各种渠道购买和收集邮票。但是,这一次,从来不用邮票的藏一峰却贴上了邮票。这是一枚新发行不久的邮票,是陈锦绣寄给藏一峰的,整整一百枚,八十块钱,花掉陈锦绣两个多月的工资,邮票上的生肖兔子设计是一幅剪纸图,剪纸上的小兔子屁股上被涂了五彩,看上去小白兔白得不那么纯粹,甚至有些色彩斑斓,不过却平添了些许活泼灵动。小兔子身子浑圆,半蹲在那里,随时要一跃而起的样子。陈锦绣总想忘记这个小兔子,但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这只小兔子就像长了腿一样,一次次跳到陈锦绣的跟前,想赶也赶不跑。邮票是陈锦绣托曾经租住在黑石礁旅社的邮电局进修的学员买的,是送给藏一峰收藏的。陈锦绣给藏一峰寄邮票的同时,还附了一封信,告诉藏一峰,今年过年的时候要到部队去看望他,陈锦绣说要陪他一起在小镇上过年。没有多久,陈锦绣就收到了藏一峰这封贴着小兔邮票的回信。这时候临近过年,年的气息在四处蔓延,陈锦绣的心情也在年味里飘动,这时,蹲在牛皮纸上的小白兔兴高采烈地就蹦到了陈锦绣的眼前。陈锦绣突然有种隐隐的不安,因为这封信与藏一峰以往写给她的厚厚沉沉的信不同,这封信羽毛般轻盈,轻得甚至像蚊子一样没有重量,陈锦绣并没有想到,这封信会带给她怎样沉重的震惊。
陈锦绣翻了个身,床板发出一阵慌张而粗俗的咯吱声,没有了人的欢畅,床板的呻吟便格外的难听,枕头下的牛皮纸信封也在陈锦绣的翻身扭动中,发出细小而琐碎的声响,小到几乎听不到,但在陈锦绣感觉却是有如苍蝇般难听的嗡嗡声,刺耳无比。陈锦绣闭上眼睛,生硬地把黑暗与自己隔绝开来。
信的内容不长,陈锦绣仿佛已经读过百遍千遍,牢记于心:
亲爱的小琴,今年过年,部队要到外地执行训练任务。最近部队的训练任务太重,工作太忙,等过完年我再回去看你和孩子。东马屯的冬天一定很冷吧,你要保重。吻你。藏一峰匆匆。
这封信是藏一峰寄给远在老家的妻子的,但是他却在信封上写了陈锦绣的地址,也许是下意识的行为,也许是装错了信封,不会有什么其他的解释。但是这封信还是惊到了陈锦绣。陈锦绣的眼前浮现出藏一峰小而黑亮的眼睛,一直以来,陈锦绣都认为,凡是小的东西都会给人一种难解的让人迷恋的魅惑,更何况又是眼睛这种会说话的器官。如果那双眼睛又恰恰长在一张面容英俊表情冷峻的脸上,就更加让人痴迷。藏一峰的眼睛曾经多么让陈锦绣迷恋啊,还有他的臂膀,结实而有力,甚至让人窒息,每次见面,他们都要千百次地激情拥抱,每次陈锦绣被那结实的臂膀抱紧的时候,仿佛脚下是悬空的深山峡谷,不抓紧就会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每次拥抱,他们都是一副生死不舍的样子,藏一峰的臂膀温暖着陈锦绣所有爱的日子。如果说藏一峰的臂膀还拥抱过别的女人,陈锦绣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陈锦绣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是藏一峰的臂弯里真的就搂过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陈锦绣想不到的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故事,而这一切,陈锦绣竟是浑然不觉,竟没有发现一丝的痕迹,像涨满潮的大海,被子一样遮住了所有的暗礁,看不到丝毫的影子。
这封信无疑带给了陈锦绣一些糟糕的信息,她从信里看到了自己隐隐担忧的东西,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在阳光的照射下吐出嫩绿的小芽,陈锦绣有一种突然遭受地震而劫后重生的感觉,害怕回想甚于害怕余震。她多少次梦见自己和藏一峰在沙滩上一起缠绵的情景:他们在沙滩上睡着了,海浪已经漫过了他们的身体和头发,他们甚至已经随波逐流,但他们浑然不觉,漂到离海岸很远很远了依然地浑然不觉。
陈锦绣终于确认了自己无法相信的事实。藏一峰,这个与自己交往了五年的男人,一个声称爱慕自己才华的男人,一个几乎天天都给他写情信的男人,年轻而英俊的军官,竟然已经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生子,而陈锦绣却正在与这个自己倾心不已的男人谈着轰轰烈烈的恋爱。这怎么可能呢?陈锦绣不禁悲从中来,她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她试图让自己的目光和思想都躲在黑暗里,像躲在角落里的旧鞋子,仿佛那鞋子已经褪了色走了形脱了皮难看不已,再也不想当众示人。她努力压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有一段时间她欺骗自己她已经死去了,了无声息地死在黑石礁槐花街的老房子里,死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张床上。可是,陈锦绣并没有死,而且她的大脑异常清醒清晰,更糟糕的是,她的记忆力超强。让陈锦绣烦恼不已的是,她心里想的和她大脑里想的不一致,一个想死,一个想活,一个想恨,一个依然在爱,一个属于自己,一个却属于另一个人,它们合伙与她作对,并不听从她的意志,一个声音命令她不去想藏一峰,另一个声音却不时地提醒她想起藏一峰。她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藏一峰那细小而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峻,坚定,他的面孔棱角分明,像黑石礁海边不远处的一块黑灰色的人形礁石,他的牙齿白而整齐,臂膀宽而结实,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就是他那身军装,肩头上醒目的杠杠和星星,这些都不时地跳出来,在陈锦绣的眼前一遍一遍电影一样地放映。曾经,那些杠杠和星星犹如彩虹般绚丽,如今又像鲜血般刺目。一直以来,骄傲的陈锦绣都把这些杠杠星星当成是自己对爱的一次成功擒拿,这种擒拿增加了陈锦绣的底气,也使陈锦绣自认已经彻底地剥离于槐花街那些俗不可耐的姑娘们。
槐花街的人会怎么看,槐花街的姑娘们会怎么看?陈锦绣的脑海里不时会跳出这样的念头。槐花街的姑娘们会说:你再好,你也是槐花街的姑娘。曾经因为有了那些杠杠星星,陈锦绣的期待和别人有了不一样的含量和质感,她再也不会像槐花街上那些姑娘们,把嫁一个开车的司机或者厨师当成人生的最好归宿,在陈锦绣看来,那样的人生几乎不算是什么人生。她不会像储宝珍和她的妈妈那样,冬天里只盼着刮大风退大潮好去海边捡海参鲍鱼大蛤刺锅子(海胆)之类的东西,然后娘儿俩一起把成筐的海鲜拖到黑石礁广场上大声地叫卖。如果哪一个冬天不见那样退大潮的日子,她们便会很不开心,而且她们仍然要等,每一次的等待会集聚她们的热情,也会延续她们的满足。陈锦绣从来不屑于那样的幸福,那单纯而没有质量的幸福,完全是小家子气,她甚至觉得那些赶海带来的满足和短暂的富足感,已经扼杀了储宝珍们的未来。是的,储宝珍和那些槐花街的姑娘们,她们没有未来,她们也没有资格去谈未来,或者她们从来就不去想未来。陈锦绣也赶海,但陈锦绣赶海都是被动的,她从不主动去赶海,她怕冻裂了手,更怕海风吹裂了她的脸庞,那是多么需要倍加爱护的脸庞啊!她总是把赶海的时间用在读书上或者在镜子前。陈锦绣看不起储宝珍的妈妈,每次在黑石礁广场卖海鲜时,一有空闲她就会反复数着那些一张张小卷的毛票子,那些毛票子对陈锦绣没有构成任何吸引力。就是说,陈锦绣总是把自己和槐花街的姑娘们划分开来,陈锦绣认为,槐花街姑娘们的未来就像在陆地上等一条船一样是没有希望的。陈锦绣与她们多么的不同啊,陈锦绣喜欢的人交往的人都是那么与众不同,陈锦绣有目标,有目标的人才有希望。陈锦绣很小时就下决心了,要找一个和舅舅一样的军官,找一个像爸爸爱妈妈一样爱自己的军人。真是心想事成,锦绣遇到了藏一峰,多少次,陈锦绣挽着藏一峰的胳膊走在槐花街上时,那些羡慕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哪怕是严冬她也被那些目光烘烤得热热的。或许是那目光太过热烈,燃烧了,融化了,烟尘一样飞散了。
陈锦绣想起妈妈的话,妈妈说得多好,要想让一个人死掉,就让他失恋。
是啊,失恋是世界上最伤人的事。如果可以长生,即使苦难的心愿也无法实现,只能怀着痛苦和煎熬以及回忆活着,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陈锦绣多次想到了死。陈锦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吊着一台电扇,呆头呆脑的样子,那是这栋日式洋房里的老物件,如花瓣般的电扇叶轻轻地不动声色不露痕迹转动着,像是告诉陈锦绣还有空气在动,微小的动。如果不是仰面躺着看到,陈锦绣是感觉不到任何时间的痕迹的。吊扇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鸽子,再也无力起飞,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扇动着,若有若无地动着,垂死般地动着,吊扇上落下的灰尘被阳光无情地照射出来,可以看到在光线下轻轻飞舞的灰尘,慢慢地在空中飘舞,似乎一切都不存在,甚至可以视而不见,但那些灰尘虽然漫不经心却又大雨如注般地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冲向陈锦绣。陈锦绣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她想爬起来,扯掉这吊在空中的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家伙,可是她没有力气,也够不着,就像她没有力气赶走藏一峰的影子一样,就像她再也够不着他的心一样。陈锦绣恨恨地骂自己,不是已经不再想他了吗?可是用不了多久,陈锦绣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他了,想一会儿又后悔了,又重新命令自己把脑袋清空,清空藏一峰的一切信息,可是过不了多久,眼前又会浮现出藏一峰的样子。陈锦绣反复地失信于自己,有时候就是这样,人的所思所想并不能服从人的意志。陈锦绣感觉有一个魔鬼在她的大脑里驻足,左右着她,撕扯着她。陈锦绣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坚强,像将士喝过太过招摇的壮行酒却打了败仗一样,没有凯旋的雄壮,甚至羞于声张,不敢诉说也无处诉说。陈锦绣就那样躺着,窗外的月亮默不作声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去了,像陈锦绣心里的那个魔鬼一般,赶不走,丢不掉。陈锦绣一开始是想饿死自己,连同心中不肯离去的魔鬼。后来,陈锦绣又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服安眠药。这或许是体面的死法,面孔安详,没有狰狞的嘴脸,不见撕裂般的挣扎,甚至会进入梦境之中,面带微笑也不好说。可是,这样的死法又有什么意思,悄无声息地死去,甚至感觉不到她曾经有痛苦,这样的死没有意义。她的枕头边上的一瓶安眠药的盖子打开着,但后来又让她盖上了,不过后来她又打开了,但又盖上。瓶子已经打开盖上无数遍了,时间一点点凝固了,陈锦绣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过百回千回,但是陈锦绣知道自己没死,不仅人没死,心也没死,心不死,痛就不会自己跑掉,那种痛就会像骨头连着肉一样撕扯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