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这是平生第一次尝到挨饿的滋味,一会儿冒冷汗,一会儿冒热汗,瞌睡得要命,闭上眼睛就是馒头,一伸手又醒了。
他会回来的。马永力喃喃地重复道。
天终于露出了亮光,大雾依然弥漫。太脱拉如两座钢铁大厦将红色轿车夹在中间,马永力和孟苗苗裹着蓝色棉大衣坐在车里,像两只落进井底的青蛙,绝望地瞅着头顶的一小片天空。
这样下去不行。马永力一边说,一边侧身准备开车门。
师父,你要做什么?
去向司机们讨饭。
孟苗苗一把拉住他:你留下,我去。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前面的太脱拉前,爬上驾驶室踏板。里面的司机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孟苗苗示意他摇下车窗,顾不上客气,直接道:我实在饿得不行,有吃的吗?
司机摇摇头:我刚才吃下了最后一个面包。说完,又困惑地问:你们在收费口没有买些吃的?
人太多,我们急着赶路,连饭都没有吃,想到途中的服务区再解决。
以前没有跑过这条路吗?
是的,这是第一次。孟苗苗边说边擦了擦额上沁出的冷汗。
难怪!司机道,这条路很犯邪,经常出事,是全国死亡率最高的高速公路。堵车是家常便饭,常走的司机都知道,所以到了收费口都会备些吃的喝的。说着,他回头拿了两瓶矿泉水递过来:只有水了,你对付一下吧。
孟苗苗接过来,勉强说了声谢谢,就下了车。
脚刚落地,那个交通警就出现在了眼前。
你来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孟苗苗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睛则像饿狼般扑向交通警的两只手。可看了半天,也没有见到面包之类的东西,只看到一个塑料桶,里面盛了半桶汽油。
交通警将桶伸到他眼前:我能找到的就是这点儿汽油,沿路服务区的食品早被一扫而空。
孟苗苗颓然坐回了车里:我真的要饿死了。
马永力连忙下车,绕到交通警面前,接过塑料桶,道:谢谢你,我先把油加上。
两个人正说着话,前面的太脱拉忽然挪动了,后面的立即按响了喇叭,接着,司机们就发动了车子,巨大的轰鸣声铺天盖地而来,马永力提着塑料桶蒙了。只见那个交通警跨上摩托车,一个漂亮的侧滑,挡住了外道企图插入空当的一辆货车,然后,果断地朝后面的太脱拉做出了阻挡的手势。
孟苗苗下了车,接过马永力手里的塑料桶,将汽油灌进了油箱,然后,拉着他坐进了车里。外面的交通警立即掉转车头,缓缓地开动了摩托车,孟苗苗连忙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一路上,交通警凭借熟练的驾驶技术,连续别开货车,生生闯出一条路,引着孟苗苗来到了高速公路下道口。此时,天已大亮,交通警摘下头盔,露出了一头卷发,孟苗苗才看清,他与自己年龄相仿,有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
于是,由衷地说:谢谢了,兄弟。
交通警道:别客气。从这里下去,估计附近也很难找到汽油和吃的,你们多跑些路,也许还有希望。
马永力和孟苗苗千恩万谢辞别了他,转下了高速公路。极目望去,左右都是已经收割过的土地,星星点点的农舍远远地横在天边。
孟苗苗彻底绝望了:师父,我们今天要扔在这里了。
马永力叹了口气,道:停车,下去看看。
两个人无精打采地下了车,却见一座小庙矗立在半山坡上。孟苗苗的眼睛亮了:天无绝人之路,菩萨下凡了。说着,拉起马永力上了山坡。走十米,歇一气,半个多小时后,才来到了庙门前,只见牌匾上写着:凉河县指定旅游景点缘悲寺。大门未开,侧门有个窗口,上书:售票处。附近还立了个ATM机。马永力走过去,敲了敲玻璃。
一个女人的脸露出来,戴着眼镜,紧抿嘴角,目光如炬,像个办公室主任。
马永力连忙说:买两张票。
女人道:8点开寺,你们等着吧。
孟苗苗连忙挤上前:我们急着赶路。
马永力也连忙说:对,对,烧炷香,求个平安。
女人正犹豫,庙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拎着扫帚的老和尚,身穿单薄破旧的黄褐色僧衣,不断用另一只手擦流出的清涕,看起来滑稽而可笑。
老和尚对两名刑警道:进来吧。说着,引他们上了观音殿。
你们取了香,点上,供观音菩萨吧。
马永力连忙将手伸进衣兜道:多少钱?
几支香而已,不收钱。
孟苗苗抬头看了看坐在供台上的菩萨像,悄声说:警察烧香拜佛,有点儿离谱吧。
马永力取了香,点燃了,插进香炉后,才说:老和尚看着呢,入乡随俗,取得好感,才能开口讨吃的。
孟苗苗听了,点点头,也学着马永力的样子供了香。然后,两人又双手合十,弯腰拜了拜。
待他们转过身,老和尚问:你们遇到难处了吧?
马永力心里一热,不知为何就说了实话:我们要去乌河市,被大雾堵在了高速公路上,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饿坏了。
老和尚说:庙里没有饭店。
孟苗苗不解其意,迫不及待地说:有两个馒头就行,我们给钱。
老和尚摇摇头。
孟苗苗急了:都说菩萨大慈大悲,难道你要看着我们饿死?
老和尚又擦了一下鼻涕:要吃饭,可以,去干点儿活儿。
马永力连忙答应:行,我们自食其力。
两个刑警跟着老和尚来到后院,迎面矗了一座金黄色的小山,孟苗苗揉了揉已饿得发花的眼睛,端详了半天才看清,原来是堆玉米棒子。老和尚擦了一下鼻涕,道:把它们装进编织袋,搬进旁边的仓库,干完了,饭管饱。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孟苗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皱着眉头,咧了咧嘴,声音都走了调: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哪还搬得动?
马永力沉吟了片刻,说:走,去找老和尚说实话。
两个人又来到前院,老和尚正在一边扫地,一边擦鼻涕。马永力走上前,掏出了警官证:我们是警察,要去乌河市抓逃犯。
老和尚停下手里的活计,凑过来,眯着眼看了看马永力手里的警官证,然后道:跟我来。
简陋的斋饭堂里摆着黑旧的木桌子,围了长条凳。老和尚引他们坐下,有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菜汤和馒头,又送来了粗瓷大海碗,盛了菜汤,摆在了三个人的面前。孟苗苗立即将脑袋伸到了碗旁,用力吸了吸鼻子。马永力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恭敬地朝老和尚问:怎么吃?
随意,随意。老和尚笑了,擦了把鼻涕,先拿起了筷子。
马永力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在这里吃饭,是要有些程序的。
没有那么复杂,只要不出声就行。
正要端起碗准备大吃的孟苗苗,听了老和尚的话,连忙放下了,拿起筷子,小心地伸进了碗里。
菜汤里并不见油花,却是出奇地香。白菜和豆腐又鲜又嫩,粉条也是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孟苗苗吃出了一头的汗,端着空了的大海碗,眼巴巴地瞅着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菜汤盆。
老和尚看了看他道:再去盛些吧,但要吃光,不许剩下。
孟苗苗答应了,又盛上一大碗。
马永力想到庙里的早饭也许有定量,就说:师父,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带着钱,你收一点儿吧。
老和尚摇摇头:你们大清早闯进来,是个缘分,不能收钱。
孟苗苗插话道:吃过了饭,我给你干活儿,把玉米棒子搬进仓库里。
老和尚笑了:不必了,你们有正事。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沉郁起来:还有很多麻烦等着你们呢。
你咋知道,会看相,还是会算命?孟苗苗热切地问。
算命、看相都是外道,我说的是事实。老和尚正色道。
什么事实?马永力问。
犯了大罪的人跟这个世界也是有缘分,就像两个警察大清早闯进了本不相干的寺庙一样。抓住坏蛋,受难的人就会解脱,可缘分凭空而来却不会凭空而散,有解脱的,就要有承担的。
孟苗苗听得云山雾罩,看着老和尚发愣。
马永力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干的就是这份活儿,吃的就是这碗饭,大概这也是缘分吧。
老和尚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放下筷子,站起身:去大殿,我为你们诵诵经。
清晨7点钟,红色轿车重新驶上了龙江高速公路。阳光和煦,天空澄净,四周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车道空旷,一马平川,仿佛从未有过大雾和噩梦般的塞车。
2011年10月23日
乌河是个县级市,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没有特色产业,但因有俄罗斯人经常入境购买中国商品,就有了些繁荣的景象。外地的商贩多了,本地人的腰包鼓了,自然带动了房地产业。城里多是新楼房,还建了一个小公园,因为北方的冬天来得早,里面已是满目荒凉,只有矗立在半山坡子上的中国式凉亭,飞檐雕瓦,还有些生气。来此游玩的情侣或是晨练的人们,大多会朝着那里走。攀上山坡,走进凉亭,放眼望去,却是失望的。因为在那坡子下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简易房,有铁皮做的,有破木头搭的。倒是有几处砖砌的二层楼房错落其中,高高低低,肮脏破旧。这里就是乌河市著名的三不管地区:蛤蟆台。
早年,因为有几个钉子户誓死不肯离开祖上留下的老房,政府和开发商都很无奈,只好任他们去了。后来,外来务工的人多了,发现这里房租便宜,就落了脚。一传十,十传百,乡里乡亲蜂拥而至。老房子不够租,于是,自力更生盖简易房。经过十多年的发展,蛤蟆台成了现在的样子,就像扔在乌河市外的一堆花花绿绿的垃圾。
走近了看,倒还有些规矩,一排连着一排,中间留了过道,共有十五条巷子。乌河市公安局的技术侦查女大队长崔君提供的侯天龙母亲活动的线索,就在这里。孟苗苗站在巷子口,犯了愁:这鬼地方,足足住了两千户,要找一个侯天龙就像大海捞针。
马永力却眼睛发亮,精神抖擞:这才是咱刑警的活计,先从小卖店、菜场、浴池下手。说着,就朝巷子里走去。
孟苗苗跟上来:为什么先从这些地方开始?
住在这里的人离不开小卖店、浴池,这些业主最有可能见过侯天龙。
孟苗苗也来了精神,跟着马永力推开了一家小卖店的门。
屋子里的柜台后,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盘着发,由于喷了过多的发胶定型,头发又多日没拆开,压成了饼状,立在头上;脸上涂了厚重的粉,眼睛做过切眉整形术,木木地吊在太阳穴上。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在她身后,背朝外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刚洗了脸,正对着镜子化妆。
见走进了两个人,女人撩了撩眼皮,问道:买什么?
马永力上前递上警官证:我们是警察,想找你了解点儿事情。
女人站起身凑过来,背后的女孩也停下了手里的眉笔,从镜子里偷偷看着来人。
孟苗苗掏出侯天龙的照片伸到女人眼前:认识这个人吗?
她愣了一下,马上说:不认识。
马永力道:麻烦你再仔细看看。
女人回身坐下,又抓起了一把瓜子,断然道:没见过。
马永力咽了口唾沫,说:那姑娘是你女儿吧?请她帮帮忙,也许,年轻人记性好。
她每天上班,很少在这里,我不认识,她更没门儿。女人说完,又将眼睛转到了电视上。
马永力尴尬地咳了几声,勉强道:如果你见到他,或是想起了什么,请给我打电话。说着,将自己的名片放在柜台上,就拉着孟苗苗出了门。
两个人继续沿着巷子走,前方出现了一栋二层楼,破烂不堪,上下几个窗户都搭了架子,塞满了各种杂物,院子里还挤着三处简易房。马永力端详了片刻,道:我们进去看看。
你不是说先找小卖店、浴池之类的地方吗?
这栋楼住了好几户,像出租房,我们进去找房主聊一聊,他是本地人,住的时间长,也许能提供点儿线索。
楼里光线昏暗,两个人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小心地爬上了二楼。还未站稳,便听“嗖”的一声,蹿出一条影子,直接扑到了马永力的怀里。他慌了,胡乱一推,那东西落了地,嗷嗷叫着,在两个刑警的裤腿间扑腾。
大宝,别叫了!随着喊声,一个老太太拐着腿走出来,弯腰拾起了嗷嗷叫着的东西。
马永力这才看清,老太太抱起了一条小狗,又长又脏的白毛裹着眼睛和嘴,像抱着它的主人一样,浑身上下看不出本色。还未等他开口,老太太先道:房子租满了,没有地儿!
大婶,我们不是租房子的,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孟苗苗连忙将侯天龙的照片递过去。
老太太退后了半步,眯着眼看了看照片,决然道:不认识!说完,便拐着腿,头也不回进了屋,“嘭”的一声关了门。
两个刑警面面相觑,愣了片刻,只好离开。
毗邻俄罗斯的边境小城,夜来得格外早。紫红色的太阳刚刚落进江里,天空就像熄了灯的电影院,霎时漆黑一片。蛤蟆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人世间最通俗的影片上映了,在一成不变的故事里,家家户户都有个新话题:蛤蟆台来了两个警察,要找一个照片上的人。关于这件事,有的人觉得莫名其妙,有的人兴奋地谈论着那个酷似美国大兵的年轻警察,还有的人拐着腿在房间里自语:不给钱,凭什么告诉他们!盘着头的女人则对女儿说,别惹麻烦,会遭报复。
马永力和孟苗苗走出最后一条巷子,才觉得蛤蟆台的夜冷得刺骨。整整一天举着侯天龙的照片,说着相同的一句话:你见过这个人吗?得到的也是同一个答案:不认识!这结果比蛤蟆台的夜还冷。
孟苗苗失望至极,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泥沙。马永力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说:今天就到这里,收工了。
两个人找到停在僻静处的红色轿车,上了车,马永力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自语道:但愿还打得通。
那头响起了彩铃声,马永力喜上眉梢,拍了一下孟苗苗的胳膊:有戏!
手机接通了:喂,老哥,你好。
马永力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连忙问:你是刘江?
当然,难道你要找别人?
不,不,就是找你。只是怕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换了手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