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3)

她以手掩口,吞下一声呜咽。她用一只颤抖的手划起了十字,而卷起的纸条飘落到长凳上。隆尚将纸条捡起。她找回了语言能力,然后开始呼唤某个学徒的名字。

克雷芒教皇遭扼杀。凶犯在逃。瑞士卫队保持沉默。

隆尚在身前划起了今早的第三次十字。然后他看着天空。他看不见心中所想的那位存在,但他相信对方能听到。如果当他的思想稍微偏离虔诚之道的时候,圣母玛利亚不打算替他求情,那她现在就该好好听他坦白自己的感受。

“这他妈是开玩笑吗?干脆往我们的麦片粥里掺点屎吧。”

有个男孩走过来,刚好听到了隆尚这番谴责。他的脸变成了断骨的颜色。布丽吉特撬开隆尚的手指,抽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她把纸条交给男孩。“把这个送到枢密院会议室去。如果那儿没人,就交给国王的某个随从。”

“不,”男孩眼看就要尿裤子的时候,隆尚从他手里夺走了纸条,“那些家伙有怪罪信使的坏习惯。这种消息不应该由你带去,小伙子。”

隆尚重新裹紧身子,他对再次攀登尖塔半点也不期待。风开始变强了,穿过鸽笼,呼呼作响。

“记住我刚才的话,”布丽吉特的手拂过他的手肘,“关于睡觉,还有吃饭。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年轻人了。你必须保重自己。这地方需要你,”她的目光投向那张纸条,然后又收回来,“每一天都更加需要。”

他朝看门人祷文的方向走去。她尾随在后。“至少搭缆车吧,雨果。”

他摇摇头,说道:“我是靠力气谋生的。没有了力气,我一钱不值。等我没法自己爬上尖塔的那天,你就该埋葬我了。”

他出现在塔楼的背风处。等他爬上四分之一圈以后,风开始迎面吹来。它裹挟着灰尘般的细小冰粒,迫使他眯起了眼睛。低垂的乌云掠过田野上空,飞向弗尔莫农岛[3]。隆尚加快了步子,一次攀上两级台阶。他很快就出了汗。

除非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否则郁金香们应该从所谓的“红衣主教大迁徙”以后就没对教廷动过手了。这是对大熔炉那件事的报复,就跟鹿会在林子里交尾一样明显。铜铸王座上的那位冰之女王肯定都气得咬牙切齿了。

他不小心踩到了楼梯上的一块白霜,脚下打滑,然后摔倒了。他向后倒去,在碰撞中滑下楼梯,撞上了血色的栏杆。他抓住一块楼梯板,阻止了下落,避免了以螺旋状路线径直滑落到内堡的命运。等他爬起身时,飘飞的雪花——那是风暴的先头部队——已经为他穿上了薄薄的白色外套。他从膝盖到屁股都留下了瘀青。

真是一团糟。隆尚很想知道,如果前任塔列朗在这儿,她又会怎么做。

第二节

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曾经的德·拉瓦尔女子爵(在她遭到流放之前);曾经的塔列朗(在她作为新法兰西国王的间谍头子的地位被对手抢走之前);曾经的玛艾尔·盖珀(当她乔装打扮在敌人的国土四处旅行的那段时期);但此时只是个阶下囚——抬起头来,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机械半人马的影子。拧颈卫士的四条手臂噼啪作响,就像嗅到狐狸气味的笼中猎犬。伴随着嘚嘚的蹄声,它越走越近,她甚至听到了发条心脏的叮当响声;就算只是站在那头怪物身边,她也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小孩子。

贝蕾妮斯拿着一把和她食指一样长的小刀。刀刃很钝。拧颈卫士可以把手臂变成足以刺穿北海巨妖的鱼叉,而且连她眨眼的一半时间都不需要。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效命于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发条匠们的秘密警察机构。每一起维护发条匠秘密所必要的谋杀、拷问、破坏和强迫,拧颈卫士都是沉默的见证者与帮凶。据说连其他喀拉客都会避开拧颈卫士,尽管它们拥有炼金合金制作的外壳。

这台拥有自我意识的魔法与机械混合体正耸立在她面前。它可以重构的双臂是发条学的创意奇迹,足以胜任一切危险或精巧的工作。贝蕾妮斯重新握住那把小刀,然后清了清嗓子。

“这石榴棒极了,”她说,“我想再来一颗。”

拧颈卫士用靠下方的那对手臂取走了她的托盘。它原地转身,朝厨房走去的时候,她补充道:“再来点儿咖啡。这回加奶油的时候大方点儿。看在基督的份上,你的主子们几乎都统治世界了。多挤一头奶牛的奶对他们不算什么。”

发条侍者打开门,走了出去,又用一只后蹄带上了门。就像以往那样,它没有表现出听到或者理解她话语的丝毫迹象。但她知道它会带着另一颗石榴,另一杯咖啡,以及另一只装满奶油的代夫特陶器回来。拧颈卫士作为家居仆从非常称职。

她呷了口微温的咖啡渣,透过起居室里那块纤薄如纸的巨大炼金玻璃板看去:外面是北河山谷那白雪覆盖的山丘与悬崖。这片乡间地带呈现出奇怪的平坦轮廓,有别于她对这个地区的了解;自从在西方马赛——它位于离此数百英里的北方——城墙内肆虐的那台军用喀拉客夺去她的一只眼睛以后,她的深度知觉[4]就全都见鬼去了。

她的玻璃眼球——那是她的友人雨果·隆尚送给她的精致礼物——与她的真眼很相衬。但它只有装饰作用。被捕的一两天以后,拧颈卫士把那颗玻璃眼球还给了她,而她从此就再没装上过。

在路易斯死去的那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质感。与丈夫的死带给她内心的破坏相比,少了只眼睛只是小事。内疚比尖刀更伤人。

贝蕾妮斯用桌布擤了擤鼻子,强行改变了思路。根据她被捕那晚马车行程的长度,她估计这座宅邸位于新阿姆斯特丹上游大约六十或七十英里。在混入熔炉前不久,她曾取道同一座河谷,前往新尼德兰的这座首都。当时一艘拥有自我意识的飞艇坠毁在了北方的河边,靠近奥兰治要塞的地方;它是被机械人同胞击落的。幸存者仅有一名。她漫不经心地猜想着贾克斯的遭遇,以及他能否从熔炉的毁灭中逃出生天。

不太可能。在建筑物下沉之前,她听到了足以撕裂耳膜的叛逆喀拉客警报。这代表他们找到他了。她很想知道,在垂死之际,贾克斯是否会因为得到了自由意志——正是它引发了随后的连番意外——而后悔。

今天的黎明晴空万里,让贝蕾妮斯在被捕后头一次看到了蓝天。糖枫树、红橡树和山核桃树光秃秃的树枝交错阻挡在群山的景致之间,仿佛有位老妪正挥舞着干瘪的手掌,驱赶着她。太迟了,她心想。过去数周的积雪仍旧覆盖着这片乡间,仿佛一块厚实又格外干净的羊毛毯。闪烁的白色光辉包裹了树干的迎风面,暗示着从西北方向不断有风吹来。贝蕾妮斯尽可能记下这些透过观景窗收集来的信息。收罗信息曾是她的惯用手段:这项习惯深入她的骨髓,不会仅仅因为她遭到流放、取代、如今又落入敌手的现实而屈服。

冬日的风景充满荒芜的气息,就如同新法兰西在将至战争中的未来。那是她挑起的战争——好吧,是她和贾克斯。她只能认为熔炉的毁灭是他的杰作,而她那时正忙着剜出叛徒的眼球。那个让她从西方马赛跨越边境,一路追踪到新阿姆斯特丹的男人,她要让他明白她的不悦。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的还有围绕房屋的长长碎石车道。此时有辆马车出现在车道上,拉车的是正以完美的同步性奔跑着的两个拧颈卫士。贝蕾妮斯瞥见了涂漆黑木车体上的纹章:代表发条匠公会的玫瑰色十字架。

她又抿了一口咖啡,但看着的并非风景,而是日历。时机和她料想的差不多。自从拧颈卫士抓到用蒙特默伦西伯爵的眼窝磨钝刀子的她算起,她已经被扣押在这片乡村超过两周了。他向郁金香们揭露了她作为塔列朗的身份。也就是说:假设用一周时间将急信送到大西洋那边的中央诸省;荷兰帝国的统治者们用几天时间来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份飞来横财;然后某个重要人士再千里迢迢赶来新世界。如果他们征用全世界最先进的船舶和飞艇,就能在她料想的时间内赶来。为了和前任塔列朗共处一室的机会,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贝蕾妮斯再次思考起他们的打算。在囚禁生活的前几天里,她始终抱着令人反胃的恐惧,等待着刀子和钩子,炽热的煤块和魔鬼般的机械出现。但她得到的待遇却活像个犯了些与社会秩序相关的小错、被关在宅邸里不准外出的王室公主。他们送来食物,为她穿衣和沐浴,尽可能确保她的舒适。至于理由是什么,她完全猜不到。食物棒极了。如果说比起醋来,郁金香们更愿意用蜂蜜来赢得她的合作……好吧,这当然更好了。不过,何必浪费这么美味的蜂蜜呢?

但好景不长。贝蕾妮斯非常确信,那辆黑色马车的出现就意味着她被迫的休假要迎来终点了。她很想知道,那位东道主是否喜好强硬的手段,再以白热的剥皮刀与折断的骨头收尾。

她叹了口气,放下杯子。隐隐的痛楚在她的眼窝里扎下根来,仿佛是象征她身体完整性的鬼魂正呻吟不止。贝蕾妮斯将手伸向垂在双乳间的皮制小袋,以轻柔的动作取出一枚玻璃珠。她将玻璃珠放入口中,摩挲了一圈,然后伴随低沉的“嘎吱”声塞进眼窝。它和眼窝并不合适:如果在里面放得太久,她恐怕会感受到全世界最严重的窦性头痛[5]。她的舌头传来一阵刺痛。

黑色马车再次出现。它钻出这栋屋子风雪拍打的阴影,经过她窗下的车辆入口,然后停在她所推测的正门前,虽然她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门口。车轮滚动的辘辘声震落了入口枕梁上的一团积雪,沉闷的响声传来,伴随着某个男人的尖叫。

贝蕾妮斯转动椅子,让自己面对门口而非窗户。与她和路易斯作为塞巴斯蒂安三世的廷臣,在西方马赛的城堡所住的套间相比,这个房间要小得多。这儿只有个门上着锁,窗户上装着不碎玻璃的单间,外加一间盥洗室,但床垫很软,鹅绒让这张寡妇的床榻格外温暖,家具也很豪华。

片刻过后,有个拧颈卫士走进门来。它没有敲门。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以及第二个拧颈卫士。但另一台半人马的出现让贝蕾妮斯的自信像风吹成的积雪那样轻易崩塌。她没料到会出现第二头怪物。

染血十字架上的基督啊,你们这些郁金香杂种非让我头疼不可,是吗?

第二台喀拉客搬来了一把软垫椅,印花棉布的椅面上钉着许多纽扣,就像贝蕾妮斯坐着的那张一样。男人穿着灰色的斜纹轻便大衣。他手拿一顶有些潮湿的破旧大礼帽,脸上挂着时运不济者特有的阴郁表情;他拍去帽子上的雪花,低声咕哝了一句,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个女人打扮得就像要乘坐雪橇去参加冬天的第一场舞会似的。她的帽檐只比刚才走进的那扇门稍微窄一丁点儿;边缘处的孔雀羽毛染成了可怕的淡紫色,与她的手套相衬。她在帽子下面系着一条头巾,上面是斑驳的提花图案。阳光让几乎吞没她的宽大毛皮披肩泛起明亮的光泽,勉强能看出那是位身披貂皮或水貂皮的娇小女子。

第二个拧颈卫士将椅子放到桌边,和贝蕾妮斯正对面。然后它伸长手臂,为那两人充当衣帽架。他们挂上了帽子、外套和披肩。那台机器退到房间一角,而另一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男子走到窗边,眯起眼睛,看着雪地反射的阳光。女子坐了下来,目光越过吃剩的水果、吐司、烤土豆和鸡肉香肠,看着贝蕾妮斯。雪水从她的皮靴滴落在地毯上,但她微笑的嘴角却渗出某种更为寒冷之物。她戴着的细银链上挂着一只玫瑰十字架,此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字架的一角嵌着小巧的字母“V”,代表御林管理办公室[6]。

这位显然就是贝蕾妮斯要等的人。这个来自发条匠公会的放荡婊子究竟是什么人?有权力征用海上和空中船只的人。但地位还没高到让王家卫队护送的程度。这么说她不是王室成员,而是公会里的大人物。

贝蕾妮斯得出了结论:坐在桌对面的这位女子就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掌管拧颈卫士的女人。

这番推测应该没错。至于那个拖曳着步子,像漂流货物那样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贝蕾妮斯就完全猜不到身份了。如果贝尔是来审问贝蕾妮斯的,那么靠她的本领和那些拧颈卫士就足以应付了。再带任何人都是多余的。除非他们并不打算审问。如果他们真想审问贝蕾妮斯,从她残破的身体里挤出答案,那么在俘虏她以后有的是机会。他们没这么做的事实就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目的。

贝蕾妮斯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就像卷入飘忽微风里的纸条那样,那个名字被困在了她乱麻般的思绪里。费舍。

来自海牙的牧师。他曾经——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赋予贾克斯一桩使命,从而导致他摆脱了禁制。费舍知道某些只有法国密探才会知道的事。但按照那位机械人的说法,当他们在新阿姆斯特丹碰面时,他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个虔诚而富有同情心的男人变成了杀人犯。就好像他曾经落入敌手,然后……接受了改造。

贝蕾妮斯努力斩断缠绕在胃部和脊椎上的恐惧触须,但成果差强人意。她不希望敌人察觉到她的焦虑,也希望打乱他们的阵脚,于是说:“我猜你们也打算改变我,就像改变那位牧师那样。”

她立刻发现自己意外地一语中的,因为那女人脸上的傲慢笑容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然后昂起头来,仿佛在重新评估对方。这个动作让贝蕾妮斯想起了贾克斯。

“没错。”

令人作呕的恐惧感在贝蕾妮斯的胃中搅动。面对即将受到御林管理办公室“照料”的现实,就算猜想正确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贝蕾妮斯强迫自己维持外表的冷静。

“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