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2)
- 科幻世界(2018年1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907字
- 2018-04-13 17:34:59
我率军冲进王宫,抓住了开明王,问他朱利在哪里。他面目狰狞,发出疯狂的笑声,“你打败了我又如何?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放聪明点,告诉我她在哪里,”我高声说,“我可以请求秦王赦免你和你的家族。”
“是吗?那可太好了,”他讥诮地说,“你朝思暮想的‘山精’夫人就在那里。”他指向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那座山我上一次离开的时候还不存在。
我感觉不对劲,找到几个宫廷侍从,他们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三年前我逃走后不久,“山精”夫人也死于开明王的酷刑折磨。开明王后来又感到后悔,为她从武都山上挑来大担泥土,建造了高大的坟茔。
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的人,竟这样死去了。
狂怒冲上我的头顶,我狠狠揍了开明王一顿,然后让手下士兵把他身上一块块的肥肉都割下来,让他受尽折磨才死去,我还处死了他的整个王族以及宫中几百名侍从和宫女。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害死朱利的帮凶。
我来到朱利的陵墓前,遣开身边所有人,独自放声大哭,诉说我对她五百年的思念。
忽然间,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耐地回头,整个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郎站在我面前。
我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摸她,生怕那只是一个幻影。但我摸到了她的脸颊,上面还带着泪珠,真实不虚。我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一个傻瓜,我都能活到现在,朱利怎么会死呢?
朱利说,她是靠着类似我当年的假死状态逃过了一劫,从坟堆中爬了出来,后来便一直躲在山野之中,直到知道我和秦军到来的消息。在我的照料下,朱利很快恢复了昔日的容颜,但她还是对自己的来历守口如瓶,不论我怎么问也不说,反过来问我,她的东西有没有找到。
士兵们早已送来了在王宫中搜到的朱利的手环和包裹,开明王一直收藏着它们。我本想还给朱利,但那些古怪的东西以及朱利的态度让我感到害怕,我怕她这次再跑到几百年后,叫我如何去寻觅?我想了想,把那些物事埋在宅子附近的五块大石(那是我当年造城时立的石碑,但今天已经没人知道来历了)之畔。本来做得十分机密,不应该有人知道,但几天后,当我去见朱利,打算告诉她什么也没找到的时候,竟看到银色的手环在她的手腕上闪闪发光。
“你为什么要藏起它?”她对我说。
“我是不想你离开我。”我讪讪地说,“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它在哪里的?”
“是有人告诉我的。”
我大怒道:“谁?”我是一个人偷偷埋的,怎么会有人看到?
“你又想杀人吗?”她轻轻摇头,“恐怕这个人你杀不了。杜宇,我必须走了。”
“我们刚刚重逢,你为什么要走?”我被恐惧所笼罩。
“为了完成因果之环。”
“什么?”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她叹息着,换了一个说辞,“但我并不是你的财产。为了我,你杀戮了很多无辜的人,也牵连了更多的人,我……不能待在你身边。”
我无言以对。的确,我引狼入室,这些天秦军在广都烧杀抢掠,凌虐蜀民,我早已后悔,但为时已晚。
“不过你还有时间去补救,”朱利望着窗外说,“很多很多的时间,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转动手环,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我忽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似乎很久以前见过这一幕。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太多太多的岁月过去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3
朱利离去后,我被秦王任命为蜀郡太守,花了三年重修残破的城池。城池修好后,秦王十分满意,以“三年成都”之意,改名为成都。在这座新的城市里,秦人和蜀人在我治下渐渐融为一体。几十年后,我推荐了一个叫李冰的属官接任蜀守。他是远比我了不起的治水天才,修建了宏大的堰塘,分水到田地中,彻底解决了水患,还灌溉农田,让土地肥沃起来。
卸任后,我再次改名换姓,远游八方。这次我走得更远,从辽东到义渠,从黔中到闽越。我看到了大秦的一统天下,也见到了它的覆灭。我见证了刘邦建立新朝,也活到了董卓焚毁洛阳城,天子被挟持到长安的时代。朱利是对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变。
数百年中,我也以好些个名字多次回到蜀中。这个时代,人们对神明世界有着更狂热的想象和追求。我的不死之身被一些乡民发现,我干脆告诉他们,我掌握了长生不老的道术,将老子和庄周的教诲改头换面地讲一点给他们,很快,许多人开始追随我,尊我为师。
朱利再一次出现时已经是五百年后。那时候我不在成都,而在绵竹的山中传道,不过没有关系,我有许多忠心的追随者,按照我的嘱咐,守候在成都的各个角落,她一旦出现时,就把她平安地护送到我身边。
“师君,”他们冲进帐幕,激动地向我报告,“神女真的在成都从天而降,我们把她请来了。”
我霍然起身,望向朱利,五百年过去了,她却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年轻美丽,头簪芙蓉,身穿齐胸的高腰石榴裙,上身披着浅绿色的纱罗,这绝不是人间的装扮,而宛如天上的仙子。当然了,她本来就是仙子。
“杜宇,”她对我轻轻点头,“果然又见到你了。现在你叫什么?”
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的名号。此时的我已经大不一样。我以神道设教,设立二十四治,用五斗米赈济灾民,如今一呼百应,拥有数十万忠心耿耿的教民,横行巴蜀北部,益州牧刘璋对我也十分忌惮。我带朱利去巡查我的营寨,让她看到我手下头裹白巾的兵士,他们在操练军武,队伍雄壮齐整,洪亮的呐喊声在群山中回荡。
“我已经想明白了,”我骄傲地拍着胸脯,“当年我本来就是蜀王,既然秦王与汉王能夺得天下,我为什么不能?我蛰伏了这么多年,如今大汉名存实亡,我夺取天下的时机到了!有了天下,我就能造福百姓,为万民谋福祉。朱利,你在此时再度降临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道书中说的天降玄女,对不对?你的神威一定能激励将士们奋勇直前。”
“但你不会夺得天下,”她幽幽地道,“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我根本不记得你现在的名字。”
“记得?你怎么能记得?难道你能预知未来?”
她叹了口气,“我来自未来。”
我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楚。未来还没有出现,人怎么能从那里“来”呢?
“如果你来自未来,”我问,“那么你知道谁会夺取天下吗?”
“我不能说,我不能改变历史,否则我们都会不复存在。”
这态度反而让我相信她的确是来自未来的人,我心中一动:“快说啊!告诉我未来的天下大势,这很重要!”
朱利连连摇头,“不要逼我,真的不行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于反对我的命令,我在恼怒之下,抓住了她的肩头,“听着,我军和张鲁马上就有一场大战,干掉他就能夺得汉中,要是被他干掉,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手上有制胜的秘诀,快告诉我怎么消灭他?说啊!”
朱利用力推开我,幽幽叹息,“你不懂,现在的你还是什么都不懂,你还需要时间。”她的手伸向手环。
“不要——”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惊恐地叫道,“不要走!我不逼你了,还不行吗?”
但已经太迟了,她转动手环,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朱利又一次说中了。两个月后,我输掉了和张鲁的决战,他兼并了我的教众,我仓皇逃走,隐姓埋名。从此以后,我的曾用名“张修”,便只是史书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许多年后,甚至有人说,那只是张鲁那家伙的别名呢。
4
魏晋六朝纷乱血腥,我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但唐朝是一个惬意的时代,那几百年中我很少出川,长居成都,和李白对饮,和杜甫唱和,也曾拜访过薛涛的香闺。我一直思念着朱利,但一百年又一百年过去了,她没有再出现过,直到强盛无比的大唐也在内忧外患中山河破碎,化为尘土。
唐朝灭亡后,蜀中的太平岁月还持续了很多年,那一天,花月楼的老鸨谢大娘忽然跑来我的医馆,告诉我刚才外面出现了奇怪的光亮,一个中箭的女子躺在楼下,昏迷不醒,她还以为是花月楼的姑娘被人害了,但仔细一看,却并不是。
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两个龟奴把那女子抬了过来,她衣装怪异,披头散发,脸上都是尘土血污,面目看不清楚。但从佩戴的手环上,我肯定地知道,这就是我等了七百多年的人。
我等了几百年的重逢,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情形,好在现在我是医生,懂得诊治。她背上的箭深入肺腑,却还在呼吸,我为她取出箭头,包扎伤口和上了药,但心中惴惴:我行医也有上百年了,从未见过伤得如此重的人还能活下来。
然而朱利活了下来,三天后,她睁开了眼睛。
“朱利?”我问她。
她惊奇地盯着我,微微启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口音很是奇怪。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个怪异之极的设想被证实了,“你说,你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不可能……见过你……”
“未必不可能,”我说,“只是还没发生在你身上。”
她有点糊涂,摇了摇头,问了另一个问题,“那……现在是……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大唐一亡,又是一个乱世,中原已换了不知多少个朝廷,前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了一个大宋……不过我们这儿,孟氏割据蜀中,不奉宋朝的正朔,年号是广政二十五年。”
“那是五代末年……”她眼中的惊讶更甚,“可你怎么……怎么知道……”一口气没喘上来,又咳嗽起来。
“等你好点再说吧,”我说,“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如今我们有的是时间。”
“对了,”我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深深望着不明所以的她,“你是对的,天下对我毫无意义,能再见到你,那就好了。”
朱利痊愈得很快,身上没留任何伤口。这不奇怪,当年她甚至曾从开明王的坟茔死而复生。
一个多月后,朱利已经吵着要我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带她去成都的城墙下漫步,城头上,前几年蜀皇孟昶为花蕊夫人种下的芙蓉花开得宛若云霞。我所记得的一千多年来,这是这座城市最美的时代。
“你的手环能跨越漫长时光,”我开口说出思考了千百年的秘密,“但却不是像一般人一样从过去到将来,而是从未来回到过去,不断地逆流而上。”
“你怎么知道的?”她惊问。
“我是你将会在过去认识的人,”我说,“在过去,我们曾相遇过三次,每次你的装扮都是下一个时代的,而每次我遇到的都是前一次的你,你出现的地点也是下一次相遇时消失的地方……这些事太匪夷所思,一开始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一千八百年的岁月,足够让我想明白了。”
“一千八百年……”她惊异地看着我,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服用了永生胶囊?是我给你的?”
“是,”我说,“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不能说!”她断然阻止我,“你猜得不错。在未来,人类掌握了比神还要惊人的力量,可以回到过去。我本来是进行首次时间旅行实验,去过去看一眼就回去,但是我调错了时间,到了错误的时代。我的手环——其实叫手表式溯时机——不知怎么也坏掉了,无法调转前进的方向。我只能前往更久远的过去。”
“可你是怎么会出错的?”
“在一六四——”她说了几个字,倏然住口,“别问了,我不能向过去的人吐露未来,如果你知道了未来,就会改写历史。那样我不光是无法回去,还会消失掉,甚至你也是。”
“我?”
“你的人生已经被我改写,没有我,也就没有今天的你,你大概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同样,你也不能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如果过去发生了变化,你就不会得到永生胶囊。而如果没有你救我,我也许也会死在这里。”
我没太听懂这些晦涩的话语,但我明白了一点:两个本来相隔几千年的人的命运,已经被不可思议地紧绑在了一起。
但她不能告诉我未来,我也不能告诉她过去。我们在此时此刻相逢,却终将擦肩而过,一个返回过去,一个奔向未来,人生不相见,千秋复万年。
过了不知多久,朱利轻声说:“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们久久对视,宛如悠远过去和无尽未来的相遇。她的眼神温柔而迷茫,芙蓉花瓣在春风中飘飞,落在她的发鬓和肩头。
“但是,现在的你很美。”我说,低头吻她。我们紧紧相拥,在花海深处,时间深处。
我们在五代末相守了三年,泛舟摩诃池,漫步浣花溪。我希望在这个时代能多待几年,但三年后,宋军大举攻蜀,乱局又起,乱世中我们难以自保。我硬下心肠,催促朱利启动溯时机,前往更久远的过去,去完成因果的回环。
“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临别时我告诉她,“你的溯时手环被埋在五块石中第四块的东面下方三尺。”
朱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环,“你在说什么?”
“你会懂的,”我柔声说,“像你曾经或将要说的,这是因果之环的一部分。你记住就好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知道她会再次和我相见,但这一次相见时她并不认识我,那么未来的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5
六百八十一年后,清顺治三年冬,我回到了成都。
千百年间,我一直好奇朱利是从多少年后的未来回来的,朝代兴亡,江山易主,一个个朝廷走马灯一样地换,人口如潮汐般时涨时落。但人们过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时而有些新发明,大部分却也不成气候,消散在漫长的时光中。我怀疑,未来的人真的可能掌握穿梭于时间的力量吗?那要在多少万年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