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今年《新少年》杂志创刊,朋友说其中应该有这么一栏,选一些好的文章给少年们读读。这件事由我担任下来,按期选一篇文章,我在后边说些话,栏名叫作“文章展览”。现在汇编成这本小书,才取了《文章例话》的名称。为了切近少年的意趣和观感,我只选现代人的文章。这许多文章中间有些是文艺作品,但是我也把它们看作普通文章,就普通文章的道理跟读者谈谈。——以上是声明的话。

现在我要告诉读者,文章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写来作为消遣的;也不是恐怕被人家认作呆子痴汉,不得不找几句话来说说,然后勉勉强强动笔的。凡是好的文章,必然有不得不写的缘故。自己有一种经验,一个意思,觉得它跟寻常的经验和意思有些不同,或者比较新鲜,或者特别深切,值得写下来作为个人生活的记录,将来需用的时候还可以供查考:为了这个缘故,作者才提起笔来写文章。否则就是自己心目中有少数或多数的人,由于彼此之间的关系,必须把经验和意思向他们倾诉:为了这个缘故,作者就提起笔来写文章。前者为的是自己,后者为的是他人,总之都不是笔墨的游戏,无所为的胡作妄为。

学校里有作文的科目。学生本来不想写什么文章,老师给出了个题目,学生就得提起笔来写文章。这并没有不得不写的缘故,似乎近于笔墨游戏,无所为的胡作妄为。但是要知道,学校里作文为的是练习写作,练习就不得不找些题目来写,好比算术课为要练习计算,必须做些应用题目一样。并且,善于教导学生的老师无不深知学生的底细,他出题目总不越出学生的经验和意思的范围之外。学生固然不想写什么文章,可是经老师一提醒,却觉得大有可写了。这样就跟其他作者的写作过程没有什么两样,学生也是为了有可写,需要写,才翻开他的作文本的。

以上的意思为什么必须辨明白?自然因为这是一种正当的写作态度。抱定这种写作态度,就能够辨别什么材料值得写,什么材料却不必徒劳笔墨。同时还能够辨别人家的文章,哪些是合于这种写作态度的,值得阅读,哪些却相去很远,尽不妨搁在一旁。

接着我要告诉读者,写文章不是什么神秘的事儿,艰难的事儿。文章的材料是经验和意思,文章的依据是语言。只要有经验和意思,只要会说话,再加上能识字会写字,这就能够写文章了。岂不是寻常不过、容易不过的事儿?所谓好文章,也不过材料选得精当一点儿,话说得确切一点儿、周密一点儿罢了。如果为了要写出好文章,而去求经验和意思的精当,语言的确切周密,那当然是本末倒置。但是在实际上,一个人要在社会里有意义地生活,本来必须要求经验和意思的精当,语言的确切周密。那并不为了写文章,为的是生活。凡是经过这样修养的人,往往会觉得有许多文章要写,而写出来的往往是好文章。生活犹如泉源,文章犹如溪流,泉源丰盈,溪流自然活泼泼地昼夜不息。

从前人以为写文章是几个读书人特有的技能,那种技能奥妙难知,几乎跟方士的画符念咒相仿。这种见解必须打破。现在咱们要相信,不论什么人都能写文章。车间里的工人能写文章,田亩间的农人能写文章,铺子里的店员、码头上的装卸工,都能写文章:因为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写文章不是生活的点缀和装饰,而就是生活本身。一般人都要识字,都要练习写作,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捐上一个“读书人”或是“文学家”的头衔,只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见丰富,更见充实。能写文章算不得什么可以夸耀的事儿,不能写文章却是一种缺陷,这种缺陷跟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差不多,在生活上有相当大的不利影响。

以上的意思为什么必须辨明白?自然因为这是对于写作训练的一种正当认识。有了这种认识,才可以充分利用写作这一项技能,而不至于做文章的奴隶,一辈子只在文章中间讨生活,或者把文章看得高不可攀,一辈子不敢跟它亲近。

这本小书中选录的二十四篇文章可以作为前面的话的例证。第一,这些文章都不是无聊消遣的游戏笔墨,各篇各有值得一写的价值才写下来的。第二,这些文章都不是魔术那样的特殊把戏,而是作者生活的源泉里流出来的一股活水,所以那样活泼、那样自然。我绝不说这些文章以外再没有好文章,我只想给读者看看,这样的文章就是好文章了。要写好文章绝不是铺一张纸,拿一支笔,摇头摆脑硬想一阵就能办到的事儿:读了这二十四篇之后至少可以悟到这一点。

我在每篇之后加上的一些话,性质并不一致。有的是指出这篇文章的好处,有的是说明这类文章的作法,有的是就全篇说的,有的只说到其中的一部分。读者看了这些话,犹如听老师在讲解之后作一回概说。于是再去读其他文章,眼光就明亮且敏锐,不待别人指点,就能把文章的好处和作法等等看出来。如果文章中有不妥当的地方或者不合法度的地方,自然也能随时看出来,不至于轻轻滑过。这不但有益于眼光,同时也有益于手腕。自己动手写作的时候,什么道路应该遵循,什么毛病必须避免,不是大致也有数了吗?总之,我编这本小书的意思跟认真的老师同其志愿,只希望对读者的阅读和写作方面有些帮助。

末了还得说明,阅读和写作都是人生的一种行为,凡是行为必须养成了习惯才行。譬如坐得正、站得直,从生理学的见地看,是有益于健康的。但是绝不能每当要坐要站的时候,才想到坐和站的姿势该怎么样。必须养成了坐得正、站得直的习惯,连“生理学”和“健康”都不想到,这才可以终身受用。阅读和写作也是这样。临时搬出些知识来,阅读应该怎么样,写作应该怎么样,岂不要把饱满的整段兴致割裂得支离破碎?所以阅读和写作的知识必须化为习惯,在不知不觉之间受用它,那才是真正的受用。读者看这本小书,请不要忘了这一句:养成习惯。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叶圣陶